作者:冉珏儿
事情还要从早上开始说起——
今天是省纺织厂的例行工会,厂长、副厂长,各部门主任以及车间长都要参加。会议内容主要就是总结上个月的工作,本部门定下的目标有没有达成?达成的目标为什么达成了?没达成的目标为什么没达成?并且这个月要怎么做?
领导们也会在会议上布置工作,例如新接到了什么订单,上面又有什么命令?需要哪个部门配合?
虽然说工厂公有,但是它的正常运行必然是靠人在推动。
现在这会算是纺织厂一年中不怎么忙的时候,尤其是这个月,纺织厂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成功举办交流会,交出一份让上边和下边都满意的答卷,是他们几家工厂共同的目标。
曹厂长简单的部署过工作之后,直接把齐和昌叫了起来。交流会,从头到尾都是齐和昌在跟进,问他比问其他任何人都管用。
“和昌啊,这个任务到现在没开始几天,你就简单说说你们现在做到什么程度了,好让咱们大家都有个底,我记得你全面跟进的是宣传这块儿?”
齐和昌站起来,“对,我主要就是推进宣传这块儿。说起来还得感谢厂长你,从红鸩纺织厂给我们请来了一个大助力,程涛同志能力不俗,帮了不少忙。”
曹厂长可很少听齐和昌夸人,而且他夸的这个人也很有意思。
红鸩纺织厂是省纺织厂的下属单位,不过曹厂长熟悉的也就只有秦厂长以及厂委班子,或许还能加上几个技术骨干,其他他就不认识谁了。关于红鸩纺织厂成立宣传部,开始印刷厂内报纸又往各大报社投稿这件事情,秦厂长在做工作汇报的时候,其实提到过几嘴,不过他都没有过问。
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是省纺织厂这边并不直接过问红鸩纺织厂的生产和生活。
两边儿各有各的系统,反正接到生产任务后,任务该是谁的就是谁的,省纺织厂这边完不成任务,就找省纺织厂问责,下边完不成任务就找下边负责,这么些年,两边一直保持着这个默契,到现在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话又说回来,虽然两个都是厂长,他管着万把人,秦厂长管着六百号人,而且一个在省城,一个在两省交界处。
明面上说大家人人平等,这俩能平等上吗?显然不能啊。
不过因为两个人在没有成为厂长之前,甚至在没有进入工厂当工人之前就认识,那时候就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交流起来要比其他人更加随意,曹厂长就经常在秦厂长跟前耍威风。
这是第一次,因为一个年轻工人,曹厂长落于下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谁的文章都能被省日报社看上的,而且刊登在哪个版面也有讲究。程涛的那篇文章,质量是公认的高。
曹厂长那也是人精子,没有几个心眼他能当成厂长?所以在知道这次交流会之后,他立刻就跟秦厂长通了电话,说要借人过来用一用。
如果对方真有真才实料,能在这次交流会上再写出一篇类似的文章,那这次得脸了可就是他了。是你们红鸩纺织厂的又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要为省纺织厂,为他争光。
想到这件事情真实发生后,他就可以跟老伙计嘚瑟,曹厂长还有些小兴奋。
不过在请人过程中出现了几个小波折,再加上曹厂长手里是忙不完的活,很快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也就是刚才,听到齐和昌提起他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对,对对,之前我跟他们厂长通电话的时候说是他家里有人住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老秦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诓他,尤其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跟诅咒人似的。不过把照顾病人的家属拉来干活,好像也说不过去。
“涛子哥他们现在就住在咱们招待所,一边工作一边等检查结果,听说今儿下午就能知道有没有事儿了。”曹进路插了一嘴。
“这样啊,”曹厂长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齐和昌,“你可是很少夸人啊,他在你那儿做什么了?”
齐和昌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从里面拿出几张信纸,“三天前交代下去的任务,说好今天上午他们就要把文章交上来,到现在我只收到了程同志的。”
他布置任务是在三天前的上午,按理说今天上午所有人都必须把文章交到他这里来。不过今天是例行公会,大家都知道,也都预料到他早上不会在办公室,所以其他人都自觉把上交的时间推到了下午。
齐和昌绝对是一个严肃、有原则的领导,但是远远没有到吹毛求疵的程度。这种情况的推迟,虽然不提倡,但在并不影响任务往下的进展,就还可以原谅。其实说实话,今天一上班就看到自己办公桌上摆着几张纸,他是有些差异的,等看清楚上面的名字,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程涛这个同志吧,看上去很温和。就有人说如果他当领导的话,肯定镇不住下边的人。就连他同办公室同事都这样说,齐和昌是觉得凡是这样想的人眼神肯定不好。
程涛的脾气是温和了点儿,主要是他总是笑眯眯的,才给了别人这个错觉。凡是沾于原则的是你看他有丝毫退步吗?
来到省纺织厂后的第一次开会,在周围前后左右没一个熟人的情况下,他都能侃侃而谈,而且还是一种说理式说教。这就能知道他对自己的想法有多自信,往往这种人是很难听进去别人说的话的。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想拿自己的理论去说服程涛,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温和有主见。
用这五个字来形容程涛,就非常贴切。
看过这篇文章之后,齐和昌更加这样觉得。因为没有时间,他并没有完整看完这篇文章,但是这不妨碍他理解这篇文章的内涵。
“哦?看来你对他的文章很满意。”曹厂长非常感兴趣,。
“我只是随便翻了翻,还谈不上满意不满意,”齐和昌语气平淡。
“既然齐主任都没来得及看,不如我们找个人把这篇文章读一读,咱们大家跟着断一段这位程同志的文章到底好不好?好,又好在哪儿?哪里还值得改进?”坐在曹厂长右手边的女同志提议。
这个女同志姓文,是省纺织厂的副厂长。
齐和昌没表态。
“我觉得文副厂长这个提议不错,和昌,你觉得呢?”
“既然厂长和副厂长都这么认为,我当然没有意见。”齐和昌表示,“不过有件事情,我要提前说明白。”
曹厂长点头,让他说。
“程同志是第一次来,他不熟悉咱们厂里的人事关系,他写的文章当然也不会刻意针对谁。另外,这篇文章并没有经过工会的筛查,质量如何,还没有办法确定。
不过他能写出被报社看上的文章,肯定是有两把刷子。正好我们工会的同志今天都来了,他们自己的文章还没有交上来,可能还要从这篇文章判断自己的文章是好是坏,所以无论如何请读完它?”
“行行行,工会是你的地盘,你为了年轻同志着想,我们这群老家伙高兴都来不及,读吧!”
读文章的是曹厂长的秘书。
发音标准,声音洪亮,听他读文章是一种享受。
不过今天例外,文章还未过半,就有人忍不住喊停。
第101章 容不下
现在这个会议室里, 齐和昌的年纪实在算不上大。
他是从部队直接转业回来的,据说刚开始他是要去省公安局工作,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决定接替父亲的工作, 为此,上面还专门下指示,让省纺织厂给他同等待遇。
然后就是大家看到的,齐和昌进厂就被安排进工会, 从一开始就是干部编制。要不然, 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也不能这么快做到工会主任?
开始,厂内包括曹厂长、还有厂委和工会的同事都担心,因为齐和昌太年轻了,让他发号施令是不是不太妥当。
随即, 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省纺织厂工会干事要不就是看着齐合昌长大的,要不就是跟着他屁股后边长大的, 要不就是听着他的传说长大的,几乎没几个外人。只要能掌握这些人, 其他人根本就不成问题。
再加上齐和昌能力确实是强,人脉这方面更是称得上恐怖。很多事情, 只要他沾手,很快就能解决,所以没两个月就完全适应了。
曹厂长在观察过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完全放下了心。
这次省纺织厂做带头大哥,领导大家举办交流会, 厂委和工会的任务是重中之重, 两边有各自需要负责的工作。厂委那边不必说, 工会这边所有工作都是由齐和昌在负责, 而他本人主要参与的是就是宣传这块。
齐和昌负责的工作, 向来不需要其他领导横插一杠。他本身不是乱来的人, 更重要的是很多时候谁和他对上都讨不到好处,久而久之,就没人上赶着讨嫌了。
到现在,凡是交给工会的工作,大家只会问工作进度,以及在工作完成之后听齐和昌在例行工会上做总结,其他时候他们可以自由发挥。也就是说他们只要结果,至于经过,大部分都是齐和昌说了算。
不过因为每次任务,齐和昌都会要求办公室的同事写成报告,定期交到厂委复核,工作态度可以说是十分认真和热忱,弄得就算看他不顺眼的那些人都没有办法讨伐他,到最后只能随波逐流。
这次和之前一样,尤其是齐和昌主持的宣传这块,虽然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但是厂里其他人如果不打听,还真是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工会本身倒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工作就是协领各工厂工会干事代表,开会商量,选出主题,做出决定,然后付诸行动。
至于其他的,不是需要他们考虑的事情。
虽然前几天就听说他们在选人,大家心里当然都有所期待,毕竟这个机会实在难得,谁不想成名,万一能被刊登在报纸上,那可算是光宗耀祖的事了。
就连曹厂长都偷摸想过他们最后会不会选定自己,然后在脑子里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事情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觉得这里写进文章不错,那里写进文章不孬,完事那个美啊。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省纺织厂的厂长,做到他这个位置上,对这些事情已经不再那么执着。所以,等到秘书念到第二段出现杨浩仁名字的时候,曹厂长才突然意识到这篇文章写的是谁。
要说这个人选,那是完全没问题。杨浩仁是省纺织厂第一批工人,当时他在里面算是比较年轻的,所以一直都是厂内重点培养对象,到后来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再到后来为了救人和保护集体财产,付出了那些代价。而到现在他仍然在厂内工作,可以小半辈子都奉献给了省纺织厂。
虽然工作场所从车间转移到了大门口,但是就说这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精神,和上面文件是不是完美贴合。
写篇文章来称赞他,那可是有的写了。
陶厂长这样想,差不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是随着这篇文章越来越往下,大家的表情就有些异样了。
旁边的文副厂长眉头更是越皱越深,等秘书读到“为工厂做出重大贡献的工人不能得到应有的待遇,责任主要在谁?”这一章节时,她忍无可忍的敲了桌子。
“文副厂长?”齐和昌抬眼忘过来。
“我觉得文章读在这里就可以了,前面的内容可圈可点,后面这部分就不必加上去了。”文娟直接说道。
齐和昌没说话,不反对不赞同,明显的不配合态度。
俩人之间的氛围实在说不上好,大家都停下来看他俩啥情况。
曹厂长左右看了看,“文副厂长,之前说好了,要听完整篇文章,才判断好坏。咱们就按照约定,听完后再说这些,带头断章取义不好。”
“曹厂长,我觉得这篇文章的论调已经很清楚了。写文章的程同志是从公社工厂临时被拉过来的,他不清楚厂内情况,这点齐主任想必也知道。不清楚情况就敢大放厥词,写这些有的没的,我觉得他太莽撞。就看他写出来的文章根本不客观,自然也不能拿出去展示,接下来的就不必听了,纯属浪费时间。”文娟话说的很重。
“哎,不是,你这是干什么?”曹厂长讪笑,文章的好坏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现场人多着呢,听完文章再做评判,既是他们之前和齐和昌定好的也是基本礼貌,如果这位程同志的写作果真不着四六,他们也不可能防水让他通过。
另外,目前看来前半部分其实挺好的。
不管什么时候,社会总需要像杨浩仁这样的人。作为工人也应该像他一样,坚持集体利益高于一切,同时对待同事和领导也要抱持最基本的善良。曹主任其实挺想听这位程同志到底能把这篇文章写到什么程度,是否对得起他刚才那个标题?
不过曹厂长没想正面和文娟怼,他看向齐和昌,“和昌,你觉得呢?”
“文副厂长听一就能知其意,不过我想在场多数人都没有这个本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把文章听完吧。”
齐和昌的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尤其工会干事们,要说他们刚开始还听着程涛的文章查缺补漏,拿他的行文和自己的对比,那么现在就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是大家差不多已经意识到程涛后面要写什么。
能够出现在这个会议室里的,没有傻子。只是谁都没想到程涛这么勇,竟然直接替杨家问起工厂的责来了。
就算之前不知道杨三叔的事情,经过这几天的采访和交流,大家对杨三叔的遭遇差不多已经了如指掌,要说他落到今天这地步,还真有不少人需要担起责任,但这些人现在达都已经变成了省纺织厂的骨干。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更好奇,好奇程涛的文章下面到底会怎么展开。
所以,他们当然无条件站在齐和昌这边。再有,齐和昌是他们办公室主任,工作后,如何对待领导是一门学问,别管关起门来咋样,一致对外的时候一定要团结,不然该被说部门像一盘散沙了。
大家开始起哄,文娟的脸色更差了。
就在这期间,曹副厂长指示自己的秘书继续读。
越往下听就越发现文副厂长刚才想把这篇文章拦腰折断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当然也可能是程涛本身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反正他在文章里着重提了当初被救的那个姑娘。
不是说因为杨三叔救过她,她就必须得照顾杨三叔一辈子,人家也不需要她多操心,人家有儿子,有妻子,过的也十分舒心。但是他毕竟救过你一条命,在他面临困境的时候,你如果有能力,是不是该出面替他说句公道话。
或者说,你可以利用职权好好的在省纺织厂内宣传宣传他的事迹,那么杨三叔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程涛不是那种会用文字指着别人鼻子骂的那种作者。通篇文章,他没有提到任何一个人名,但是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所有人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这说的谁是谁。
整篇文章读完,会议室里陷入寂静。大家个个满面红光,眼神透着兴奋。挖槽,这个下边纺织厂来的同志怎么这么勇?咋什么都敢说。
“这篇文章吧……”曹厂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为一篇文章来说,其实挺好的,行文流畅,对比分明,富有感染力。没有几分笔力,还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但是吧,这个内容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姓秦的这次可是看走眼了,还说推荐过来的是个听话的老实人,这明显是个钢炮啊。
文副厂长,也就是文娟,从半路喊停被拒绝,脸色就不好看,现在更是直接黑了下来。
“大家如愿听完了整篇文章,想必被里面的无稽之谈惊讶住了。要我说,写类似文章得要十分了解厂内情况,而且要有一定的眼界才行。似这位程同志,一个从小地方来的,眼界不行,文章把控力就一般,我的建议是把他这篇文章立刻剔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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