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朵蘑菇
从前一家人辛苦劳作,不求别的,就图吃个饱饭。好在老天爷开眼,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家里不管男人女人,每天都能吃顿干的。
现在不一样了,家里不是要供个读书人吗?杜金花收回眼,嘲讽道:“靠嘴皮子供啊?”
陈有福吸了吸气,收回手:“不吃了!”
晚上又不干活,喝稀饭就够了!
陈大郎犹豫了下,也没拿:“我也不吃了。”
爷爷和大伯都不吃,陈二郎这个当爹的,自然也不好意思。
他伸出手,拿了个窝头,掰了一半:“金来他娘吃。”说着,把一半窝头递给孙五娘。
孙五娘撇撇嘴,接过来,对金来道:“看见了吗!娘因为你,一顿只能吃半个窝头!你不好好读书,你对得起我吗?”
金来仰着头,看看桌上。
“好意思说!”杜金花撇嘴,孩子爷爷奶奶大伯亲爹都不吃,她吃半个还委屈上了!
钱碧荷伸手,从筐里拿了一个窝头,掰开,自己一半,兰兰一半。
兰兰也想说不吃,但娘没开口,她便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
“宝丫儿,吃饭。”杜金花端着碗,喂银来喝稀饭,抽手把半个花卷拿给闺女。
这是陈宝音中午剩的。她掰给杜金花,杜金花不吃,给她留着了。
“嗯。”陈宝音轻声道,接过来。娘给她的,她不推。
除了半个花卷,她还有一根鸡腿的特殊待遇。这是中午炖鸡时,杜金花特意给她留的。小半碗粉条,一整根鸡腿,盛在碗里,摆在陈宝音面前。
“都别馋。”杜金花抬眼,扫过桌子上众人,“宝丫儿要教孩子们读书,束脩没收你们的,都知足。”
咋说呢?能不知足吗?孙五娘不仅没闹,嘴巴还很甜地说:“金来他姑,你教我们金来读书,我们感激你!过两日,我去镇上,跟我爹娘说一声,他们肯定感激你,割肉让我谢你!”
钱碧荷正伸着筷子夹萝卜,听到这话,一下把萝卜夹断了。她垂下头,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把两截萝卜都夹起来吃了。
桌上没人在意她,孙五娘的娘家有些家底,对出嫁女也照顾,大家都知道,也知道钱碧荷羡慕她。
杜金花瞥了孙五娘一眼,说道:“谢我们宝丫儿,那是没谢错的。”
谢她是应该的,还指望夸她不成?
陈宝音慢条斯理地拆鸡腿,不紧不慢地道:“二嫂若去镇上,便买本书回来吧。”
孙五娘嚼窝头的动作一顿,脸上愣住。
“买本《千字文》,给金来启蒙。”陈宝音说道,把拆下来的一块鸡腿肉,夹到杜金花的碗里,一大块鸡腿肉浸泡进稀饭中,很快冒起了油花。
她头也不抬,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爹要孝顺,继续道:“这本书涵盖了天文,地理,博物,历史,人伦,教育,生活常识等。给孩童启蒙,很好。”
她抛出来的话题,太出乎意料,以至杜金花感动闺女惦记着她,却没法夸出口。
因为全家人异口同声:“《千字文》这样厉害?!”
他们倒是都知道千字文,可他们不知道,这本书讲的啥。听她这么一说,全都震惊了。
“嗯。”陈宝音点点头,将《千字文》背了一遍。
全家人听得呆住,又惊异,又震撼,仿佛身上轻了一层,有什么被揭去了,视野都开阔了,像是本来能看见的地方,能看得更远了。
明天出门可以跟人吹牛了,他们心里想。见了人,就问他们,《千字文》讲的啥,你们知道不?
“宝丫儿,你学问真好。”杜金花高兴,又心酸。
高兴的是闺女肚子里有墨水,心酸则是宝丫儿这么好的孩子,人家不珍惜。
“不算很好。”想到什么,陈宝音垂下眼睛,有些自嘲。
她本来有机会学问很好的。
小的时候,她为了让养母夸赞她,以她为荣,把她带在身边亲近,于是努力跟先生读书。
那时候,府上的姐妹们没有比得过她的。
后来,她九岁那年,事情发生了变化。外祖家有个表妹,非常受宠,明明不学无术,但舅舅舅母都很疼爱她。她恍然大悟,自己走错了路!
从那开始,她不再好好读书,经常逃学,跟先生顶嘴。
但没什么用。不管她用功读书,还是不学无术,养父养母都没有变得疼爱她。
“够了!够了!”杜金花骄傲道,“咱全家人加起来,没你一个人懂得多!”
陈宝音笑笑,低头吃花卷,吃鸡腿。
吃过饭,钱碧荷和兰兰收拾碗筷,其他人当屋坐着闲话。
“宝丫儿,再跟我们讲讲你之前在那府里的事。”陈大郎道。下午她讲“陈大人们”的事,他听得热血沸腾。
擦桌子的杜金花,一下子绷起脸。那边的事,她不想听,也不想人提。
但是,杜金花心里清楚,根本避不开。她心里酸噗噗的,像是一汪酸水冒泡泡。幸好宝丫儿心宽,能想得开。
“好。”陈宝音笑笑,又拎出趣事讲。
她过去的十五年里,可以讲的事情,多了去。自从叛逆失败后,小陈宝音又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蹭哥哥们的疼爱。
跟陈家相似,那边也有两个嫡亲哥哥。两个哥哥跟父母关系要亲近得多,她想法子黏着哥哥们,便有更多的机会跟父母相处。
哥哥们的天地就要广阔很多,她除了蹭他们的疼爱,还缠着他们,让他们带她去茶楼,去戏馆,去酒楼,听了许多奇闻异事,千古奇案。
“好好做官,不然连累一家子。”讲到一个贪官被斩,家眷流放边关的案子,陈宝音教育金来。
金来立刻拍胸脯:“姑,我一定当清官。”
没人的志向是当贪官。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现在讲这个还早,陈宝音点点头,揭过不提。
“吃着呐?”忽然,一个尖嗓门从外面传来。
有人来串门了。
杜金花皱起眉头,起身出去:“啥事啊?”
“六顺叔家的。”揽着银来的孙五娘,努努嘴:“事儿可多了,一定是来看你热闹的。”
从京城侯府回来的姑娘,还是被撵回来的,多热闹哟!
杜金花不可能让人看她闺女热闹的。
“宝丫儿歇息了!”杜金花的大嗓门,清晰传进屋里,“她身体不舒服!改天让你见见!”
很快,她把人打发走。
“娘不是咒你。”杜金花走回来,重新坐下,“这些婆娘,烦人的很。”
陈宝音笑笑:“我知道,娘。”
六叔婶子走后,又来了几波。一开始还是杜金花应付,后来她烦了,就让孙五娘去。
“男人孩子都伺候好了?没伺候好你出来干什么?伺候你男人孩子去!”
“伺候好了?伺候好了你不累?闲得腚疼!”
孙五娘性格泼辣,在村里的名声相当不好。不过她不在意,反正她男人疼她,娘家也疼她,她还有两个儿子,怕谁啊?
一家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夜深了。
金来银来都开始打瞌睡,偎在爹娘怀里,小脑袋直往下掉。
“行了,都回屋睡。”陈有福起身撵人。
他晚上吃得少,再不睡,该饿了。
众人各自回屋。
杜金花关上屋门,打着哈欠,走到陈宝音床边,给她拉开被子:“你爹把茅草砍来了,晾晒几日,就给你编成席子,你将就几晚。”
“娘,我等的。”陈宝音应道。
杜金花很满意。她不喜欢闺女跟她客气,什么“不用不用”“这样就很好”,一听就是拿她当外人。她是外人吗?她是她亲娘!
这样就很好,宝丫儿啥都不跟她客气,那是把她当娘嘞!
上了床,杜金花躺下,拉起被子:“明日,娘带你去镇上,给你扯布做衣裳。待晌午回来,见见你爷爷奶奶。到时娘喊你大伯娘,咱们一天就给你做成。”
陈宝音已经躺好了,规规矩矩地平躺,双手交叠,轻轻搭在腹部:“我就不去了。懒得动。”
杜金花顿时一拍额头:“娘忘了这茬。”闺女身上不方便。
“宝丫儿,你冷不?”她问道。不等陈宝音回答,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裳,“娘给你烧热水去。”
陈宝音甚至来不及阻止,就听杜金花打开了门。
喉咙顿时哽住了,她用力攥住手,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泄露异样。
“冷,就跟你娘说。”半晌,不善言辞的陈有福道。
陈宝音咽了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异常,才开口:“我知道了,爹。”
陈有福便不说话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杜金花便回来了,怀里揣着一个汤婆子,快步走进来,塞进陈宝音的被窝里:“这手冰的,咋不跟娘说?傻孩子!”
“我没觉着冷。”陈宝音傻傻道。
杜金花撇撇嘴,把她被窝塞好,然后走到床脚,手伸进去,抱住她两只脚丫搓了一通,直搓到热乎了才收回手:“睡吧。”
脚很热。
怀里的汤婆子也很热。
陈宝音心里热热的,骨头都暖融融的,嘴角情不自禁上扬,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11章 思量
“早些歇着吧。”顾亭远吹熄姐姐屋里的油灯,转身出了门,轻轻掩上。
夜凉如水,他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星点闪动的夜幕,被悔恨充斥的内心并没有获得丝毫缓解。
“他”,今年二十岁整。姐姐大他五岁,乃是二十有五。
“他”从未觉得姐姐柔弱、需要人庇护过。但他不是“他”,他今年亦二十有五,以同岁人的视角,他看到,她变了。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上无父母倚靠,未婚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中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她也会累,会想要歇息片刻,会想要人依靠。
顾亭远想到刚才,姐姐看他的眼神,欣慰,松了口气,又有少许依赖。心里像万蚁啃噬,浓烈的后悔铺天盖地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