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她说:“姐姐过世不久,裴……裴节度也去了。”
姜锦愣了一瞬,回过神时,才发觉已然把凌霄的手腕攥出了醒目的红痕。
她松了手,低低道:“抱歉,抓疼你了。他怎么了?是去淮西的时候出了差错?”
这是姜锦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局势晦暗扑朔,像裴临这种人,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战死沙场,其实算是一个好下场。
“不是的,”凌霄的情绪同样低落,她喃喃道:“他和姐姐过世的原因,是一样的毒发。”
闻言,姜锦的神情终于凝滞了下来。
凌霄能看见,她十根手指铁钎似的要楔入被里,几乎能把锦被攥破。
既而听见她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凌霄的话音飘忽,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自姐姐你走后,他没两日便称病不起,起初,我还以为是他乔装声势、假作哀恸。可是后来,我看到元柏日日皱着眉,下人连经过他的院前都会被苦药的味道呛到。”
“我拦下元柏,他见我还是对裴节度很是不屑,与我打了一架。”
“后来,他告诉我缘由,他说夫人所中之毒难解,早在前几年,请来那么多郎中,毒症还是越来越严重之后,裴节度便……”
姜锦平静地听着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听与己无关的戏文和故事。
她又想到了之前某日的梦。
裴临在她冰冷的身体面前吐了血,当时姜锦只道是一场梦,可如今想来,未必是梦。
毒症……
姜锦像是猜到了什么,声音却异常冷静,仿佛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凌霄,你别告诉我,他是在为我试毒。”
她的唇角忽然弯了弯,讥诮地说:“你知道吗,这句话我自己说来,都觉得好笑。”
凌霄没有料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默然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凌霄道:“箭镞上的毒素复杂,当时请来那么多郎中,姐姐的毒症却还是日渐严重,裴节度……用当年那支毒箭自伤己身,多年奔波,亲试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方。”
说着说着,凌霄的眼圈也红了,她说:“我不为他动容,这都是他该为姐姐做的,我只是觉得很惋惜,那日……哪怕姐姐多撑上一日两日,元柏从南诏送来的解药就赶到了……”
姜锦听着,双目轻阖,好一会儿才再睁眼。
先前的那些因精力不济忽略了的细节,终于在隔世的今日浮出记忆的水面。
他身边的浅淡药香,还有每回来的匆匆一瞥……
裴临从不在她面前久留,她那时只道是他事忙疲累,无力再应付她。
现在再想来,终于琢磨出一点和那时她面对他时差不多的情绪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他亦然。
积年的冷待背后,他却能舍身为她试毒,多么感人肺腑啊。
她压下唇角讽刺的笑。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自大的男人,只身为她担负一切,把她蒙在鼓里,觉得就是一种弥补吗?
姜锦心头觉得好笑,却顾及着凌霄的心情,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凌霄沾着泪水的侧脸。
这就是她之前不愿追问的原因,总是会惹得凌霄再伤心一遍的。
只是……姜锦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她说:“既然已经有了解药,他为何还会……”
他为什么还会死?
凌霄的下唇被她抿得发白,她说:“那解药没有来得及救姐姐。再后来……一碗一碗地熬过去,裴节度都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了。”
“几日后,他终于振作了起来,饮了解药压制毒性,又花了一年多的功夫,将手上的人和事都交待清楚后,大抵是再断了那药。”
姜锦迟迟没有再回应,凌霄有些怔愣地抬头,撞上她清明的瞳孔。
“……姐姐?”
姜锦回过神,笑了笑,她说:“我说我被他的深情打动了,你信吗?”
凌霄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我不懂姐姐是什么意思。”
姜锦面色如初,她在被子里支起腿,一骨碌下了床。
“我要去找裴临。”她说。
凌霄愈发不解,她说:“姐姐,我更不懂了,你这是要迁怒、要兴师问罪,还是如何?”
姜锦已经趿好了寝鞋,她的话音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轻快,就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
“这背后到底是愧疚,还是迟来的深情,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些。”
“我现在只是觉得,如此一来,功过相抵,那一箭……前世这个坎,就算我过去了。”
姜锦释然一笑,她说:“不管如何,他这次是为我挡箭,我不能置之不理。”
至于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
裴临这边要热闹许多。
此时院中,光是忙着煎药的药童都有三四个,他倒是还没醒。
那是真正的穿胸一箭,整个胸肋都被贯穿,止血的金乌粉都不知倒下去多少。好在他命硬,阎王爷都不肯轻易收他,如此重的伤势一两日便稳定下来了。
旁人不知道底细,姜锦却清楚裴临为什么会受这种罪,难免有些自愧。
不过,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面对裴临,所以未曾退步。
屋内,看顾裴临的是底下一个兵士,他认得姜锦,见她前来探望,并未阻拦。
姜锦料想到了裴临情况不甚明朗,却还是在看到他受伤的模样后吃了一惊。
他闭着眼,额上盖着散热的巾帕,两颊发红而唇色青白,就像泥捏出来的颜色失调的造像,若非胸膛还有起伏,看不出一点生气。
心尖就像被绳线骤然绞紧,姜锦净手的动作一滞,她深吸一口气,稍稍别过脸去。
那小兵守在床尾,单手撑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姜锦见状,主动道:“我来替你一替,小哥去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
屋内很快便只剩下一坐一卧的两人。
没什么好看顾的,伤药有郎中来换,她只需要偶尔给他换一换额上的湿帕子,盯一盯他是否发热就好了。
闲着的时候,心里难免有杂念。姜锦定定地注视着裴临紧闭的眼睫,心下百感交集。
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的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这辈子的他会为她挡箭,一切终究是不同的。
如昼灯火下的那句“喜欢吗”,她想,或许她已经可以给出他想要的回应了。
姜锦收回自己的目光,去铜盆边洗了张帕子,重新敷在他的额上。
指尖无意识擦过裴临挺拔的鼻骨,她呼吸一顿,指尖却不经意停在了上面。
姜锦忽然很想,用别的什么东西去替代她的指尖。
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意识朦胧间,仿佛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鼻梁,裴临手指微颤,在漫无边际的柔雾中逐渐醒来。
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裴某人cpu要炸了
——
? 第55章
裴临以为是自己的梦尚未醒。
记忆苏醒的上一个瞬间, 前世亲历的一切,也正在他面前一幕幕轮番上演。
她张扬的笑,她寂然的唇角, 还有日后削瘦的轮廓。
不……
知道了失去会有多痛的人, 无法接受这样的变化在这一世重演。
所以, 当那倒映着寒光的箭镞破风而来, 他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身体的本能却比一切需要思考的反应更快。
他毫不犹豫地以身为盾,挡在了她的身前。
裴临当然知道这一箭会有多凶险, 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死。
或许会吧。
若是这一次如此早便折戟沉沙,或许也算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她困守长安的日子是怎样的。
若她从来就长在四方的宅院里,若她本就不是翱翔大漠的鸟, 一切或许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可她不是。
她是向往长空的鸟,却因为他的失算, 不得已折了翅膀, 落入猎人的囹圄。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才不敢面对。
此时此刻, 感受着眼前人温热的鼻息,裴临还以为这是纷杂梦境的余韵。
这个梦太过美好。
她离他太近了, 近到她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面颊。
而温软唇瓣也落在了他的鼻骨之上, 轻飘飘的, 一会儿就飞了起来。
裴临缓缓掀起眼帘,他微张了张唇, 似乎是在分辨眼前到底是真是幻。
可是很快, 望着她清明坦荡的眼神, 他便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前世苟延残喘的最后那年,她连他的梦都不肯入。
他也并不敢做这样的美梦。
察觉到裴临醒转,低头伏在他眼前的姜锦却没有羞涩遁走,更没有偷亲后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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