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心菜
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掌柜叫来小厮:“你带这小公子去找花楼里的杨娘子,那处来钱快些。”
黎谆谆听到什么‘花楼’和‘来钱快些’,几乎以为掌柜要拉良家少年下水,坑他去花楼做皮.肉生意了。
但小厮引着黎不辞到了花楼,她才知花楼就是个喝茶听曲的风雅地方,而杨娘子也不是青楼楚馆里那种搔首弄姿的红尘女子。
杨娘子抱着古琴,穿着似是名门贵族的大家闺秀,听小厮带了首饰铺掌柜的话,上下打量黎不辞两眼:“你会什么?”
他想了想,如实道:“我会洗衣做饭,写字作画,还会舞剑。”
“那你舞剑让我瞧一瞧。”杨娘子微微抬首,示意黎不辞到花楼的高台上去。
黎不辞出门时没有带剑,便借了花楼一支玉笛以此为剑。
少年白衣墨发,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一支玉笛,却舞出了绵绵不绝的高邈之姿。
他雪袍翻飞,衣袂翩跹,颀长的身影在高台上如残风一缕,扫起霜尘满地。
杨娘子不由看得怔了。
直至黎不辞将玉笛还给杨娘子,她才慢了半拍,堪堪反应过来:“身法不错……小公子买金需要多少银钱?”
他答道:“八贯钱。”
“八贯钱……半日时间差不多可赚到这些。”
如首饰铺的掌柜所言,杨娘子的花楼是无妄城来钱最快的地方了。但黎不辞听到她说‘半日时间’,还是不禁犹豫起来。
他趁着黎殊睡觉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若黎殊醒来发现他不在院子里……黎不辞抿着唇:“还能再快些吗?”
杨娘子听见这话,不禁笑了起来:“八贯钱不是小数目,小公子可仔细思量一番,等抉择好了再来找我。”
这便是委婉地回答了他——不能再快了。
幸而是无妄城里的百姓淳朴,若是放在其他的地方,黎不辞这样涉世未深的性子,又生得样貌极好,被卖了恐怕还要给人数钱。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着花楼外看了一眼,还是抿了抿唇:“半日就半日。”
杨娘子请人给黎不辞寻了一把剑,让他站在花楼高台上,随着琴音的流动舞剑揽客。
他平日一习剑就是一整日,也不觉得累,只是花楼里看他舞剑的人并不少,他不免有些拘谨,不多时便热出了一身汗。
黎不辞以为黎殊昨日那般躲着他,今日也不会主动去寻他。却不知在他答应杨娘子留在花楼舞剑换钱时,黎殊便已经起了榻,在堂屋门外徘徊了几圈,踌躇着推开了门。
“不辞……”她站在门口,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微微垂着首,心情似是有些忐忑,“你起了没有?我有话想跟你说……”
黎殊等着黎不辞回应她,但她等了许久,屋子里都没有回声。
她抬起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看去,却见那榻上的床铺整整齐齐,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黎殊怔了怔,视线在堂屋里扫了一圈,见没有黎不辞的身影,她转身朝着院子里走去。
“不辞!”她嗓音不禁拔高了些,“黎不辞!”
院子里亦无人回应她,黎殊进了厢房,进了厨房,又站在榕树下往枝叶中望着,但这些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倒是厨房外的石盆中叩着已经发酵好的面团,也不知黎不辞是什么时候揉好放在那里的。
“黎不辞……”黎殊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走向茅房。
院子本就不大,除了堂屋和厢房,便只剩下一间厨房和茅房了。她还没走进茅房里,目光便定定地迎上了茅房外东头的大窟窿上。
那处原本该是个狗洞,被泥土和砖石堵住,黎殊便也一直没当回事。
如今狗洞增大了一圈不止,地面上满是灰色的石屑,只一眼她便知道,那狗洞是被黎不辞钻出来的。
黎殊想起了昨日花危来寻她时,所说的那些话。又不免记起她走回榕树下时,黎不辞欲言又止想要说话的模样。
那时候,黎不辞想说什么?
他为什么揉好了面团,又为什么从狗洞钻出去离开……是因为他听见了花危跟她说的话吗?
她脑子乱如麻团,一时间也理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只是下意识地绕到铁门旁,匆匆打开了院门,疾步向外走去。
天官所设的结界便在院外三尺之处,黎殊走出去没几步远,倏而被结界弹了回去。
那结界犹如无形的玻璃罩,虽然看不见摸不到,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
黎殊不住左右张望,但这条偏远的巷子里根本没有黎不辞的身影。这一刻,她感觉到手脚发麻,心脏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她从未如此慌张过。
哪怕是那日于天山之上,听到天雷一道道轰鸣劈下,闯进占星殿看到师祖失去声息,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也没有此时此刻仓皇无措。
大抵是因为,黎殊不论做什么之前,都会将一切后果思虑清楚。所以师祖在摆阵前,她便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而在黎殊所有最坏的设想中,却从来没有过,黎不辞会闯出结界,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这一项。
她以为至多就是她失去自由,名声狼藉,而后陪伴着黎不辞,在这小破院子里度过余生。
黎殊尽可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这结界一日日的加持下,她体内的灵力逐渐减退,犹如被封印了一般。
她无法催动灵力寻出结界的始末在何处,也不擅长破阵破结界,但既然黎不辞能从结界中离开,便说明这结界定然已被堪破。
黎殊只需要找到那结界的破口,而后就可以循着结界破洞处离开结界。
然而说来容易,她又看不见结界的形状,只能用手一寸寸去触摸,感受结界哪里破了口子出来。
黎殊从清晨寻到了晌午,终于找到了被黎不辞弄破的结界,她的身影像是一阵风般,朝着巷子外卷了出去。
与此同时,黎不辞已是从杨娘子手里拿到了先前答应好的八贯钱。
便如杨娘子所言,这八贯钱的确不是小数目。放在人界之中,八贯钱足以一家四口好吃好喝三五个月,但无妄城中的百姓并不看重钱财,买卖生意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寻个乐子。
杨娘子欣赏他,便愿意掏腰包给他八贯钱,全了他给师父买生辰礼的心意。
黎不辞将八贯钱拿到手里,连看也不看,拎着钱袋子出了花楼,便直奔首饰铺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当头,街上的行人稀少,那首饰铺内外寂静无声,黎不辞竟也没察觉到异样,径直走了进去。
也就是在他走进去之后,才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气息。这种味道对于他来说,很是陌生,不似黎殊流鼻血时那种淡淡的铁锈味,而是一种浓重刺鼻的腥臭。
“有人吗?”他皱起眉,问了一声,朝着柜台走去。
掌柜和小厮不知去了哪里,黎不辞急着离开,便将八贯钱放在柜台上,自己取出了那坠着小狗的金链子。
他正准备走,却听见首饰铺的后院里传来细微的动静,那声音极低,像是在咀嚼什么。
黎不辞脚步一顿,他嗅到了血腥味的来源——便是在那闹出动静的首饰铺后院里。
他也不过是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穿过柜台,往那首饰铺的后院里走去。
黎殊时常告诉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论在何时何地,遇到需要帮助的人,都要伸出援手,切不可置身事外,冷血旁观。
她教过他很多做人的道理,一字一句,黎不辞皆铭记于心。
黎不辞五感极敏,他可以嗅到血腥的味道,也可以嗅到邪恶的气息。这种能力仿佛天生刻在他血液里,从他一踏进首饰铺的那一刻,便已经感应到了什么。
邪恶是一种恶臭的味道,混在血液中便显得更为明显。他一步步踏进后院,而后便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血腥一幕。
掌柜和小厮都在后院里,不止是他们,还有几个穿着朴素的无妄城百姓。
他们的血很红,蜿蜒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溪流,血泊中还散落不知是肠子,还是什么的内脏,一滩血糊糊的黏在地上。
便如王妮子所说的那样,无妄城中真有个喜欢吃人心肝,剖人胸腔的妖怪。
那妖怪丝毫没察觉到黎不辞的存在,长着蝙蝠般黑漆漆的翅膀,体形犹如五六岁的孩童那样大。
它背对着黎不辞,正在用爪子搅动着掌柜的内脏,似乎是在寻找自己喜欢吃的部位。
更加神奇的是,掌柜已被剖开胸腔,竟还留着一口气,将要失去焦距的眼瞳好似对上了黎不辞的脸,他唇瓣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黎不辞看出来掌柜有话想跟他说,他几乎想都不想,抄起院子里的铁锨,三两步冲上去,猛地拍在了妖怪头上。
这一下拍得着实不轻,那妖怪手上的动作顿住,身体摇晃了两下,倏而转过身,将一张布满鲜血的青灰色鸟脸,对上了黎不辞。
黎不辞自然没认出来这妖怪是什么东西,黎谆谆却莫名想起了昨日花危与黎殊说过的话。
——我奉师尊之命,下山捉拿鸟妖鹉鹉,此物在天山下作祟行凶,逃窜到了无妄城,昨日已是被我捉住关押在了镇妖鼎中。
——途径萱草山抓妖时,无意间遇见了他与夫人同游泛舟,那鹉鹉惊扰了夫人,他便将此物赠予我,叫我一定要抓住鹉鹉。
鸟妖鹉鹉从天山一路逃窜至无妄城,途中惊扰班十七的夫人,班十七将拴魂链赠予花危,而后花危用拴魂链捉住了鹉鹉,将其关押在了镇妖鼎中。
花危挂念着黎殊,便将拴魂链从鹉鹉身上取下,准备将此物当做生辰礼转赠给黎殊,上禀天官拴魂链的存在,用拴魂链擒住黎不辞,还黎殊一个自由。
但因为黎殊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他心中不忿,便没有按照黎殊所言的那般离开无妄城,反而蹲守在院子结界外一日一夜,想要抓到黎不辞的马脚。
即使如此,那黎谆谆是不是可以猜测,此时此刻在首饰铺后院里剖人肺腑,食人心肝的妖怪,便是那只被花危抓进了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
只因花危将拴魂链取下,又全部心思都记挂在黎不辞身上,连镇妖鼎中的鹉鹉逃跑都不知,以至于酿下这般悲剧。
黎谆谆失神之际,黎不辞已是将妖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黎不辞是不是上古魔种,他身上的魔气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妖怪再是凶残,在黎不辞手中便犹如蝼蚁般,伸伸手指头就可以将它轻松碾死。
但他没有下死手杀了妖怪,只是将它打得昏了过去,便匆忙地蹲下身子,贴近掌柜,意图帮他止血。
如今后院里除了黎不辞以外,已是没有活人了,而掌柜方才还在张着嘴喘气,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此时却失去了声息。
黎不辞不知掌柜到底是死是活,他对于生死也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学着先前黎殊流鼻血时用帕子堵住的模样,用双手扒住被剖开的胸膛两侧,试图将流淌出来的肠子和内脏塞回去,拿衣袖堵住流血的地方。
鲜血沾染上他的白衣,浸透他的指缝,将他挂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染红了。
可无论他怎么做,掌柜死了便是死了。
黎不辞在意识到掌柜失去生命体征后,神色微微怔愣。也就是此时,他背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陌生的嗓音:“黎不辞。”
他回过神来,一转头,扒住掌柜胸腔的手掌上将力道也卸了卸。那黏糊糊的肠子,混着血肉模糊的脏器一股脑从身前涌了出来,不但将血液迸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袍上,还弄脏了他的踏云靴。
唤他名字的人是花危,但花危身旁却立着黎殊。她的脸色煞白,发丝凌乱地飞扬在脸颊边,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意,死死抿住唇瓣。
浑身的血液仿佛从头顶灌到脚下,在这一刻冰凉彻骨。
当黎不辞的视线对上黎殊时,他慌了一瞬,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下意识垂下头。
“黎黎,我早就告诉过你,魔种便是魔种。”花危向前一步,挡住黎殊的目光,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黎不辞定罪,“你怎么非要等他杀了人才能醒悟。”
黎不辞听不懂花危在说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气氛微妙,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师父……”
“这些人……”黎殊的嗓音沙哑,似是隐忍着什么,连唇瓣都在发颤,“是你杀的?”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误会,连忙摇头:“我没有杀人,师父,我在救他……”
花危打断黎不辞的解释,拔高音调:“黎黎,这是你亲眼所见,你竟还听信他狡辩不成?”
黎不辞被花危的言语激怒了,他学着花危的模样,用着刺耳的声音冷喝道:“我没有杀人!这些人是它……”他想要指向那被打晕的妖怪,一转头才发现,那妖怪不知何时趁他不注意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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