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11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当然这一切不能让皇帝发觉,他非常谨慎,这是一个人初尝权力甘美时最好的保护色。

  如果皇帝看着自己,他会看到一个坦率甚至有些大胆直言的臣子,他会看到一个有能力却足够忠诚的下属。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卓思衡心中真正的想法。

  这也是经此一役,卓思衡的崭新认知:

  皇帝,其实是权力的消耗品。

  如此而已。

  卓思衡深知他无法改变时代,他的目标只是去做未来即将出现的千万个台阶的第一级,可即便如此,他也需要权力来配合实践这个即便会导致天翻地覆他自己也无缘得见的理想。

  “你说得对,太子是朕所选立,也是祖宗之法所择,朕不会轻言废立之事。”皇帝在直视卓思衡许久后,十分郑重道,“朕知道,群臣都看得出朕偏心幼子,但赵王年纪还小,也未必就如太子般持重稳健,自古废长立幼的前车之鉴朕都知道,你话里的深意朕也明白,能言及至深若此,朕自是信得过你。不过真有些事确实是该交待太子了,你且先回去,这两日移驾回宫的事还得你帮沈相费费心,他这一来一回也是病了……”说到此处,原本已经转过身重显悠闲之态的皇帝忽然意味深长再度看向卓思衡道,“也是时候该你们这些年轻人分担些老臣的重担了。”

  他分不分担,那还要看后续事态的发展,但是太子的好时机确实真正到来。

  卓思衡退下后走出行宫内苑,抬眼望向不远处皇后暂居的宫室,心中的悠长牵挂就仿佛此时绵延天际的最后夏日滟光……

  太子殿下,我该说该做的都已不能更多,接下来这次父子对话,要全然看你如何自己把握了……

第151章

  “陛下传召,还请太子殿下迅即动身。”

  传达上谕的内监将“迅即”两个字咬得很重,正侍奉皇后服药的太子刘煦与青山公主刘婉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我这便更衣整仪,觐见父皇。”

  待内监得了回话离去,刘婉微微侧过头,含怨道:“这会儿全都安慰了一圈,倒想起哥哥来了……”

  躺在床上的皇后虽已睁开了眼,却仍是面色苍白血色全无,虚弱瞪看女儿一眼道:“怎能这样讲话,即便在私下,也该少些怨怼之语,不为别的,只教自己宽心……”她一口气尚说不了如此多字词,虚极而喘,刘婉赶忙去顺气道:“我错了母后……别气……”

  皇后身体虚弱又兼腹带刀伤,不宜挪动,只能原处静养,这些日子都靠太子和公主二人衣不解带侍奉,分毫不肯假手于宫婢,二人轮流将苦涩的汤药舀入指甲盖大小的银勺,再一点点送喂至皇后唇边,故而除去每日例行的请安问候,太子都陪伴在母亲身边。

  卓思衡告诉太子他一定要沉得住气,可是三五日的功夫,皇帝一次都没召见,太子牢记此言倒十分平静,然而青山公主却替哥哥心有不平。

  “阿婉,你侍奉母后把剩下的药喝了,记得慢一点,蜜水我已让人温过,服药后你试试凉热,太烫口也是不好。”太子悉心叮嘱道。

  “哥哥小心些。”虽然这不像是要去见父亲时应该叮嘱的话,可刘婉总觉得父皇叫哥哥去从没有过什么好事,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太子今次一反常态,不似从前被皇帝叫去时的拘谨与彷徨,有股从未有过的端然的从容,他看着妹妹担忧的神色,笑言安抚道:“若是为了兴师问罪,父皇早便将我叫去了,他赏且从宜罚却从疾,次次如此,我心中有数,妹妹不必担心。即便有什么险厄,我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日子我已想得不能更透达,除去你和母后,哪有需要我烦扰之事呢?只要你们安好,我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皇后听到儿子这样讲,一时错愕,可很快,她似乎就已明白儿子为何能这样镇定自若,旋即虚弱笑道:“经寒暑晓冷暖,我儿长进了……好,好……”

  太子被母亲这般夸奖,也不谦虚,只道:“是卓侍诏开导得好,我少钻些牛角尖,路便走得更坦阔。”

  “既然是卓大人指点,那他必然告知你该如何做最是得宜,母后也就不啰嗦了,你快去吧,别让你父皇久等。”皇后未尝不是担忧,可见儿子如今说话已有老成之感,便也不再缀言。

  太子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再试过汤药温热才离去。

  “母后,哥哥仿佛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太子走后,刘婉一面继续侍奉汤药一面说道。

  皇后又是欣慰,又是悲哀的摇了摇头道:“若不如此,他在宫中该如何自处?即便我讲过多次,到底还是要你哥哥自己想个清楚明白才能过了这道心坎。他能觉悟,我这一刀也是老天赐下的该当一劫。”

  刘婉心下不忍,但也知情势如此,他们三人哪有余地?便只低了头,偷偷去抹掉眼角因忍耐不住而溢出的泪珠。

  “这宫中你若不坚强,那到处都是暗礁,随便一碰,最柔弱的便只好鲜血淋漓,我们三人相依为命至今,你哥哥……他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路唯有迎难而上。不过,有卓大人相助,未必我们三母子人就不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母后,我能帮哥哥什么吗?”刘婉急切道,“我不能看着哥哥腹背受敌任人欺凌!我是当朝皇后的女儿,当朝太子的妹妹,我也要仰起头来!”

  皇后勉强而缓慢地抬起手臂,用轻颤的手指抚摸女儿柔软乌黑的鬓发:“你们兄妹本就是一心。无论你要做什么,且记住,只看长公主便够了。你要向你的姑姑学习,她的一举一动,你都得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这些从旁而来的智慧有朝一日必定会有用武之地。”

  刘婉重重地点了点头。

  ……

  熏烧药材的苦涩气味缭绕室内,太医收拾好药箱,内监替其携带,二人依次告退后,皇帝才对一直垂手而立在身侧的太子说道:“你母后好些了?”

  “回父皇,母后已能进食,但也只吃些米珠露和药膳汤水,药还是一日三次少量得进,太医说,外伤可愈,但气血想养回从前却要大费周章了。”太子恭肃道,“父皇无需挂心,儿臣与妹妹自当照顾好母后身体,也请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面露疲态,似是已顶着头痛在朝政中周旋已无精力,只虚弱点了点头,许久才道:“这些日子诸多琐事,你若怪朕今日才召见安抚你也是应当。”

  “父皇哪里的话,父子之间本就该合心至亲。父皇去问外臣琐事,儿臣即便往后放放也不会心生嫌隙的。”

  太子笑容中的疲惫也显而易见,皇帝看在眼中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侧近前,轻声道:“照顾病人最是辛苦,你也注意自己休息,别熬坏了身子,回头朕给你派差的时候又给大事耽误了。”

  谁料,皇帝话音刚落,刘煦却倏然起身跪在地上,再抬头时眼中已莹然满光:“父皇,请您收回出宫立府的旨意,让儿留在宫中吧!”

  “这是为何?”皇帝拉起儿子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又不愿意了呢?”

  若是从前,这点探问的温柔和关切就足以让刘煦仍旧怀有一丝父亲对自己疼爱关注的寄望,但今时今日,他即便心中略有所动,也知这囊萤之火的些许微光,根本无法照亮他与母后妹妹的境况,唯有他自己才能实际争取来平安顺遂的曙光。

  “父皇……儿臣……儿臣不想走……”刘煦的眼泪伴随哽咽朝外涌出,他一半是真的愁绪难当,一半则是自卓思衡处学来的伪作真意,却没想到叠加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心中委屈仿佛就这样能说出来似的,毫无迟滞便脱口而出,“父皇和母后遇刺就在儿臣面前,儿臣却什么都做不得,实在寝食难安,又日日见母后伤后凄痛,如何能此时离去?太医说……母后的伤势便是好了,身体也会缠绵病榻好些时日,之后如何谁也不得知……请父皇恕罪,容儿臣说一句心里话。儿臣因不敏不达一直难让父皇满意,腆居储位却不足以令朝野和天下信服,这些儿臣心中怎会不清楚?母后为儿臣的不争气不知落过多少眼泪,儿臣却仍是让父皇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儿臣廿载光阴虚度已是不孝,又要在眼下离宫立府,岂不是忤逆至极?父皇就去了儿臣的太子之位,让儿臣在宫中侍奉吧!儿臣扪心自问不管是在学问还是政务上都资质平平,唯独人子尽孝还算能以为继,儿臣没有别的请求了,惟愿父皇成全!”

  说罢他叩头而涕,哀哀不断。

  “你身为储君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皇帝的话语虽是责怪,可语气里竟有叹怜之意,他拉起儿子,似是眼中含怒,实则已有泪光,“你仔细思量,这话出口岂不让父皇更是寒心?你母后听了会作何想?更是忤逆不孝!”

  太子却哭得更为悲伤道:“可是发事当日……儿臣每每梦回都是惊痛难当,父皇母后皆倒在血泊,天地变色莫过于此,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只想父母都能在我身边,每日请安能见到双亲健在,便是人间至福了……”

  皇帝听了此话,半张开口,仿佛一夕之际回到当年自家戾太子府上,父母皆亡,而他与妹妹被禁军撕扯开来,连父母尸体都不得碰触,那天的全部记忆便是他们兄妹二人的凄厉哭喊嘶吼和父母滚落在血泊当中的头颅……他忽然头痛欲裂,哭泣着浑身颤抖。

  “父皇!父皇!”太子吓得急忙去扶,“太医!”他大喊道,“快传太医!”

  一直候命的太医急忙赶入殿内,皇帝却爆喝一声:“出去!”

  于是内间又只剩太子和皇帝二人。

  “父皇!你不能讳疾忌医啊!”太子急道。

  此时皇帝似是已从惊惧悲恸中暂缓,面色苍白口唇仍有一丝血色,他半靠在镂雕三羊踏春图的壁板上轻声道:“没什么事,朕和你说会儿话就好了……”

  太子已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只能点点头唯命是从。

  这些话,是他自母后处听来的一些旧事里剖析来的。父亲是亲眼目睹双亲暴毙,如果能利用这一点,他必定无往不利。

  ……

  “皇帝知道你和你母亲与妹妹所受的不公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仍然选择无视,一是因为本就没有感情,二是利益至上,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相处得少,想要剖白的机会就少。不过最后这一点也最好利用。正是因为你从不向你的父皇表述心迹,因此在特殊时机的一次激烈陈词才会最为有效。你父亲虽是帝王,但你也看得出来,他并非全然无情之人。身为帝王,心中有同情和怜悯,但也是不多的。你要借着这个时机利用好这个机会,我会尽可能为你铺垫好,但如何说得动人心肠,你就得自己琢磨了。”

  ……

  这是那日黑暗里,卓思衡的叮咛。

  他不知是否有用,父皇也已经闭目许久没有言语,二人这样静静对坐,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宽厚的手掌忽然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孩子,你有孝心,心里牵挂父皇母后,朕听着高兴。那日混乱至极,你若是有私心留下安抚一众百官亲贵也是储君之职,可你顾不上这些,一直跟在朕和你母后身边,可见至孝之心天地可表,朕当年也是看中你淳仁才立你为太子,可见朕的眼光还是没有看错。你今日这话说得虽不得体,但朕知道也是你的肺腑之言,不过你今后在朝廷里做事,需记得肺腑之言还是少说为妙,内里绪思无要人知……”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自己讲为人处世的道理。

  但自己等得太久,他说得太晚,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这些话已经有人全都叮嘱过他。

  太子闭上眼睛,摒弃心中最后一丝留恋,只低声道:“儿臣再不敢惹父皇生气。父皇怎么安排,儿臣就怎么听。”

  “朕知道,这些年疏忽你和你母后,你心中必然是有怨怼的,朕不敢说自己从无偏心,但也要为自己剖白一句:太子之位朕属意于你一是因祖宗之法,你为嫡为长,居于此位毋庸置疑,二则是当年朕急病,醒来后就见到你小小身子摇摇欲坠在床前,像是也大病了一场,有子纯孝若此,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也是极其欣慰之事啊……你不必惶恐不安,越王个性张扬外露,赵王虽慧却年幼,他们都不及你适合储君之位,你好好坐在此处,朕和你母后也会好好养病,不至于让你也去尝那份痛失双亲的苦楚……”

  皇帝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眉头也因头痛越蹙越紧。

  “父皇,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太子慌张道。

  可皇帝却仿佛浑然未听,自顾自道:“你的差事朕已经想好了,藩王的几个世子,你去同他们联络联络,先不必问要紧的事,只说是朕要你来安抚,回京路上你同他们一道走,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好好记下……”

  “父皇!儿臣记下了,儿臣一定不负所托,您还是看看太医吧!”太子看父皇的脸迅速惨白下去,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声音也焦急起来,“咱们父子什么时候说这些体己话都行,可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听过太子最后这句话,皇帝痛苦万分的脸上却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来,他喃喃道:“‘父不能知其子,则无以睦一家’……朕知你孝顺,一定能将事情办好……”

  说罢整个人便晕厥过去。

  太医在太子的呼喊下又重新进来,施针敷药,许久才报了平安:“太子殿下,陛下头痛难当,还需多加修养,臣已经开了新的药方,除此之外陛下龙体并无大碍。”

  “有劳太医了。”太子无论何时,对谁都是和气的。

  今后他也会如此。

  毕竟他的父皇说过:肺腑之言还是少说为妙,内里绪思无要人知。

  他会永远记得,自己舍弃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全部期待和对父爱的渴望所换来的这一课。

  卓大哥说得对,这一刻他非但没有觉得愧疚沉重,反而整个人轻松安宁,仿佛第一次能踮起脚尖去眺望值得期待的未来。

第152章

  一场雨过,天气里的燥热暑气立即淡去三分,大家都道越王安排回銮的日子选得巧又好,幸亏圣上将这件差事交给他做,不然如果急吼吼动身,虽只有一日路程,还是会因酷热难忍平添多少不便。

  御驾不比寻常人家出门,浩荡队伍绵延几里路,都要按礼制保持先后行进顺序,又因回銮时填了几万禁军与府军,沿途光是军马投槽的临时行驿都多加一倍不止,个中安排都由越王亲手操办,时不时都能看见他自队伍前后打马而过,身后跟着一众由杨真率领的殿前司禁军,好不威风神气。

  在出发没多久,他便已经途径太子与皇后车驾附近三四次,终于在第五次的时候,越王勒马停在太子面前。

  “太子是在照看母后么?”

  “母后刚用过晨起的药,我不放心阿婉一人服侍。”太子谦和道,“弟弟操持回銮之事辛苦了。”

  越王却没像太子这般客气,只道:“太子别怪弟弟逞能,我倒也不想揽下这个差事,可父皇却说此事非我莫属,为人子哪有推脱的余地,我这才不得已鞍前马后忙乱。”

  “哪的话,父皇常赞二弟干练,最适合做这务实的差事了,我是万不敢揽来,又何谈责怪?”太子同弟弟讲话时总是保持的恰到好处的客气。一是他记得母后和卓思衡的叮嘱,收敛心气,不在不需耗神的人与事上过心,二是他和越王本就没有什么兄弟情分。

  越王生母出身低微,早早离世,越王在太后膝下教养过一段日子,可太后胆小怕事,对皇帝和其家事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又以身体为借口将越王推脱出去,本来皇后是有责抚育的,可当时恰巧也是年幼的青山公主刘婉生了会传染的痘症,皇后日日照顾,连当时还不是太子的刘煦都搬离出皇后宫中,以越王的年纪也不好安排过去,皇帝的后宫里并无太多内宠,彼时罗妃尚未入宫,余下的一两人亦不适合抚育子嗣,最后只将越王刘翊送去到一位太妃处抚养,故而越王同其他兄弟姐妹皆是生疏。

  越王听了这话生出几分骄傲来,也不刻意掩藏,自顾自说道:“那就好,没得伤了我俩的兄弟情分,岂不因小失大?代我向母后问安,我就不下马去到行銮里探望了。”说罢带着一众禁军打马而去,倒是杨真最后朝太子马上行了礼,才随众离开。

  皇后的行銮车驾气派非常,不是小小一辆马车,外面的动静里面也听不清楚,刘婉只听马蹄声缭乱,凑到窗边想命人问问外面发生了何事,然而人回来却只说太子也不见了踪影。

  ……

  卓思衡与诸位臣工一道骑马跟随在御驾銮车之后,中间隔着五百戴甲禁军,各个严正森然,仿佛有人骑马朝前一步就会被槊死当场。也对,出了这样大的事,明显回来时戒备与来时不同,单论巡逻的军士与频次就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卓思衡已经看到越王跑了三个来回了,每次都到皇帝御驾跟前弄出点动静,一会儿说什么要□□手先行,一会儿说要銮驾慢些别颠簸到了他父皇……越王像个从没被青睐过的孩子,忽然得了能支配玩具的权力,一时就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

  还好太子不是这样的个性。此时大概他已经在和几位藩王世子打交道了吧……在行宫,他和太子互通消息没有那样多眼线,可回到宫中就不方便了,等到太子出宫立府,与朝臣交往更是要小心谨慎,不知道要怎么互通消息上的有无,又怎么能在暗中襄助桃子。

  卓思衡生出的欣慰里又多了一丝忧虑。

  “卓司业,可否说两句话?”

  他那种老母鸡带崽的愁绪立时被熟悉的声音掐断,不用转头都知道这样低沉又不耐的声音是谁的。

  “虞都指挥使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