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30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此时他就站在这块匾额下,面对众人叩拜,带着非常体面的微笑,一一亲自询问姓名与官职,客气又和蔼。

  当然,他来的路上紧急用借来的冰块给哭红的眼圈消去颜色和肿态,还好吏部官吏没人看到他们新顶头上司在国子监被感动到哭得稀里哗啦的狼狈模样。

  总之装模作样的本领,卓思衡很是精通,旁人一点也看不出半个时辰之前他的情绪有多涌动,甚至恨不得上书皇帝再让他留任三年的冲动也是有过滋生。

  但最终,他还是抵达了这个今后他可能要不止奋斗两任的新部门。

  不过大家还真是听话啊……不知道为什么,卓思衡心中竟然有点失落,他本以为还会有人找事的,但这样你好我好,他也落得轻松。

  可话虽如此,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办。

  “我初来乍到,多有不知,还望诸位同僚提点一二,我虽腆居诸位之上,然而和光同尘的道理还是略知一二,但凡我不甚了解的此间常俗,也请诸位不吝赐教。”卓思衡襟怀洒落笑如春山的面目恐菩萨见了都觉自己不若之慈眉善目,“今日诸位候我前来以十分疲惫,暂且歇息,切勿为我劳顿,那岂不折煞我也?请先退下各去忙碌,三位郎中与四司员外郎且请留下再叙。”

  这些话好像他从前和吏部相处和睦,如今是来更上一层楼一般,让知晓前情的人更觉恐怖。

  待其余人战战兢兢退后,堂内只剩卓思衡和其余五人,他恍若不觉问道:“其余二位大人呢?”

  沈崇崖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回禀卓大人,孙、徐二位郎中令大人偶感热风之症,均告病在家,实在不能亲自相迎,还请大人恕罪。”

  卓思衡听后当即关切道:“可严重?不然今日晚些时候,沈郎中随我去二位家中一一探望可好?”

  沈崇崖心道你可别去,你去了孙、徐两人怕是见了阎王上门当场吓死人到病除也未尝可知。他也赶忙回答:“哪有下属劳动上驾之礼?我今日便独自去探望,将大人的好意带到便是。”

  卓思衡也不继续在此事上纠缠,含笑点头应允,让沈崇崖回去坐下,又去看四司的长官员外郎道:“不知司封员外郎林大人是哪一位?”

  林统善上前一步,恭敬道:“在下林统善,侯听大人吩咐。”

  卓思衡竟然起立去扶此人,蔼声道:“林大人是我夫人娘家姻亲,与我姑丈同辈,我该叫一声世叔才对。”

  众人一惊,心想卓大人素以直正审慎闻名,怎么今日忽然在公事之地论起裙带私亲?这不成规矩也无有体统啊!

  林统善本和襄平伯府林氏是本家,但亲戚较远,同宗同姓,其实关系也不算近前。他听过此话却未像旁人一般惊讶,只白了张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恐不安地似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诸位同僚似乎十分诧异?不如让我来代林大人告诉大家个中缘由。”卓思衡倒愈发自然自在,好似在自家后院宴饮般自如,“林大人,几日前我自外州归来述职,你夫人刚巧在我夫人回娘家的日子拜访襄平伯府,不知可有此事?”

第187章

  大家都是为官多年,哪个不知道这样的巧合其中深意,在座几人便都朝林统善看去,有人眼中也不免鄙薄,也有人狐疑惊惧。

  林统善此时却只想落跑,只因双脚发软,动弹不得。

  “我夫人最是和善,见长辈前来便亲自拜会,谁知林大人的夫人只问公事却不谈亲论戚,内子惶恐不安,待我归来后涕泣不止,以为是冒犯长辈不贤不孝,怕我在公事中受此连累。”卓思衡低头一笑,再抬头时,只看向林统善一人,“林大人,内子不贤,我亦有过,今日且让我替内子向您和夫人二位长辈道一句罪过。”

  “大人……大人我……”林统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浑身乱颤,“大人,是我不知好歹……想让家人去……去攀个亲戚……绝无他意啊大人!大人请恕罪!您千万别和我这……这一般见识!”

  卓思衡非但不恼,反而诧异惊忧,伸手去扶林统善,急切道:“大人何出此言?怎么会是大人同我攀亲戚呢?是我要攀大人这份好亲戚才是,要知道,方回来述职的那日,我还不知自己要来吏部做这门差事,可大人却能先觉先知,可见门路之广人脉之盛,论亲论理都该我去攀附大人才对,是也不是?”

  听至此处,沈崇崖不免一耸,骤然回忆起当年在沈氏族学里,最怕师范待他答完后点评时的重音落在奇怪词语上,比如方才卓大人那“攀附”和“才对”二字的重音,实在恐怖得可疑,仿佛故去的师范附体一般,不直说你的错处,但你却感觉今晚他就要跟你家长狠狠来上一状。尤其是那灵魂的反问,简直触动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下意识拿后背去找椅背,想在这种熟悉的不详与警示当中寻找一丝安全感,偷偷去看其余人,竟也都是一样悚然睁目,呆呆望着堂前的恐怖景象。

  大家都不知道林统善背后的这个小动作,当初还以为一众人都想给卓侍郎一个下马威是同心同德来着,谁知早有人投诚,却投错了城隍庙撞进阎王爷府邸的大门……但此时鄙夷林统善仿佛已经不再重要,几人都觉卓思衡实在是名不虚传的深狠,几句话就能诛心至此,仅这一手,便绝了旁人想走他门路的心思,且又只留下几个同级的官吏,驱走下属,也保留此人几分薄面,仅仅是警告,就显得出卓侍郎的能耐手腕强势不可欺之势,还好沈郎中方才狠话,不然他们还真有下马威这个心思,只怕此时已然死无葬身地了。

  林统善此时唯有哭告:“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我今后一定安分守己……我再也不敢了!”

  与其说他是被卓思衡扶起来的,不如说是拎起来的。

  卓思衡还温柔谦恭地替林统善抚平了官袍的褶皱,笑意盈盈道:“是了,大家又是亲戚,又在一处为官,今后可要好好相处,不止我与林大人,与诸位同僚也当如是。”

  几个人哪敢说不,立刻纷纷挺直已被冷汗濡湿的脊背,慌忙站起,连道有幸。

  “我这人,最喜和气和睦,最怕吵闹纷乱,要是大家今后能如今日一般融洽,协力齐心为国谋事,那便是真正的幸事了。”卓思衡和颜温润,甚至仿佛有几分被大家的诚挚相待感动的意思,“咱们众人能同朝为官已是不易,今日同堂而立尽忠国事,同举贤才共奉良谋,更是文缘深厚才有的情谊,自当珍惜才对。”

  众人不敢说不是,只能心道,和阎王有缘分,大概上辈子真是杀人放火才要此刻赎罪了。

  “我也不喜欢搞下马威杀威棒这一概事,多见外啊,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吏部不是一条心,要笑话咱们的。像今日这样就挺好,传出去了不止诸位大人面上有光,卓某也与有荣焉啊!”卓思衡双手于胸前合为一处,双掌交握,坦荡自然地把瞎话说得冠冕堂皇。

  沈崇崖简直惊骇,心道还“咱们吏部”,这吏部今日都是拜您所赐,亏您说得出口……可他也实在佩服,心想怎么有人能瞎话说得如此漂亮还让人无法反驳,又立威又不失道理,半点也不仗势欺人,其实他卓思衡就算拿着皇帝的安排和沈相的重托说事,他们也不敢造次,然而此人半个字也未提皇帝沈相,只言我而说,就将众人心中的小心思和小谋算击溃如齑粉,再不敢生。

  当真是官场奇人吾辈楷模。

  怀着复杂的心境,沈崇崖扶着颤颤巍巍的林统善和其余人一并告辞,卓思衡温和送大家到了门口,而后走入内堂,关起门来,忍不住冷笑一声。

  笑死,还想在他这里走夫人路线,想什么呢!

  那日他还家后,云桑薇言及此事,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同这位林夫人哭了好一会儿,先哭你新婚就跑出去,一年不见人影,我简直凄惨,再哭你不给我写信,冷落佳人,哭到我姑姑气得赶客,只说哪有到人家做客专说刺心话要晚辈心伤的。总之,她在我家这里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哎你也把自己说得太惨了,至少我来信还是很频繁的。”卓思衡笑道。

  “那不演得惨一点,怎么好教姑姑开口?我要是以晚辈的身份赶人,你又要被人说宽纵家人举止傲慢,为官升拔后便眼高于顶不可一世了。”云桑薇语气虽是抱怨,但也忍不住笑了,“况且新婚就独守空房,我也没说瞎话。”

  “我被人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怜你嫁给我就要一起被骂。”卓思衡故作感叹地握住妻子的手,夸张地又叹一声,“人家今后就要背后议论,说咱们这对夫妻,一个冷心一个冷面,共用一副铁石心肠。”

  云桑薇笑道:“和你共用一副玲珑心肠?天底下还有这种占尽便宜的好事?”说罢,拿手指在他心口一点……

  卓思衡赶紧将回忆在此打住,再往后想,他就没法静心办公了。

  不过说到办公,这侍郎的案头怎么如此干净,连半片纸都没有?

  好奇怪,难道是公务都不敢拿过来了?

  自己有这么吓人么?

  于是只能再叫回郎中令沈崇崖询问。

  “这段时日吏部无有人主理,没有什么积压的事务么?”

  “无有,紧急之务都已递交至中书省政事堂,其余照章办事,卑职与诸位同僚都已处理完毕。”沈崇崖恭敬道。

  他们哪敢拖着,这几日披星戴月点灯熬油,全都给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生怕落下个把柄在这位与吏部有仇的新官手上。

  沈崇崖想着,也觉自己也跟着加熬几日,实在是惨。

  卓思衡虽然知道自己还算是在吏部有些恶名余威,却没想能这般好用,按照从前,新到一个衙署,总要先将积压之事分为三等,一等是紧急待办一刻不能拖延当下就得给出结论的,二等是暂时可缓只是不能久延之事,三等则可交由惯常处理事务之司督促办理。此次他到吏部,到省了这份麻烦。

  是不是意味着……他今日能早点回家吃饭?

  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到新部门工作第一天早退,岂不是给属下树立了反面典型?

  那第一天还是找点事做吧……

  “沈郎中,”卓思衡换过慈蔼面孔,和风细雨道,“说来惭愧,我只在当年身为小小侍诏时跟随几位中书省大人来过吏部办差,所去不过前堂几处,今日还是第一次入内堪看,不知沈郎中可否百忙之中抽出些时辰来陪我兜转一圈,认认各司各曹的门,如何?”

  沈崇崖因方才的那一幕至今心有余悸,听闻卓思衡叫自己问话,只觉乌云盖顶喘不过气,此时更是背心凉透,却只能硬着头皮连连称是。

  卓思衡看其强忍为难样子又硬压紧张的样子,便知自己可能刚才是有一点点过了,不过要是不给点压力,哪能服众?在短暂的自我反省后,卓思衡还是决定先顾着公事,再顺路照顾一下部下的心理健康,也算将功补过。

  于是跟随沈崇崖一路出来,先到吏部尚书该办公的堂后正屋去看,里面收拾妥当,该布置的东西一样不少,看得出来,吏部的人是多盼望沈相能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救他们于水火……

  然而,至少这半年里,吏部的最高官署却是此屋旁侧自己那厢。

  “……大人,这边是四司所在。”

  不管是否乐意,公事不能不办,沈崇崖领着卓思衡走过廊下司吏、司封、司勋和考功四司,所有内里各级官吏见了卓侍郎,同见了鬼的表情也没多大分别。

  卓思衡也不是故意来吓人的,他奉公行事巡视一圈,也不是耀武扬威,可眼看似乎情势不对,卓思衡便指了个小路,想先离开此处,便顺口问了句:“这边是通向哪里的?”

  “收库官档文书的储文馆。”沈崇崖先一步从角门迈出去,这处不是人人都能进来,有执卫察验腰牌后才能入内,“大人若要查找往年各项吏部文书的留档,以及诸位官吏往年批书历纸以及身份户籍抄本与载记造册,在此处均可查到。”

  卓思衡虽说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一座三层高的楼与两旁四个二层库屋,整座院子满满当当,都作储纳之用,而这处院落大小,堪比宫中殿宇,可见吏部机要文书之多。

  中书省和国子监都算是文书往来留档多的地方,但没有一个有这般储纸造册收纳的规模。

  而且于此院内,全国官员的背景和资历全都可以查到,卓思衡也算是沾染过权力的人了,可当真正的滔天权势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如今这一切的主宰者便是他自己时,这种内心的震撼仍是无以复加。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走入一扇开着的门,只见当中七八开的房间里林立柜架,又按不同从属事项将屋内以木贯相隔,见过大世面如他,也仍旧再次被震撼一回。

  专门负责此库出入的校书郎官五人,一一拜见卓思衡,未免让人焦虑,卓思衡也不多说什么,先让人去各忙的,依旧只和沈崇崖各处逡巡。

  朝内几步,里面有一间隔屋却是空的,于是卓思衡问道:“这里是留作备用的地方么?”

  沈崇崖当即涨红了脸,似是努力开口,嗫喏半晌最终才勉强道:“这里原本是作他用,现下暂无出入,就先放着,等大人另作安排使用。”

  他古怪的样子引起卓思衡的好奇心:“那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是……全国上下学政官吏的考课记档,现已都转交到了御史台,文档交割没有什么问题,大人放心……”

  看着沈崇崖语速极快说完这段似是要窒息的表情终于让卓思衡绷不住笑了出来,他边笑便摇头,看着不知所措的部下说道:“原来是我当年把这里搬空了,这事我想朝野内外也是人尽皆知,以后但凡这样的事因,不必担心我挟私报复,你直说就好。”

  说罢,他忍不住想,沈相这个远房的堂侄,也真是有趣。

第188章

  此人此事说来奇怪,沈相与自己深谈几个时辰,只字未提有个堂侄现下正在吏部为官,仿佛沈崇崖不存在般。既然这样,大概是沈相不希望因他名势地位抬举亲眷,故而特意避嫌。

  好多人提携亲眷的疏通其实都是极为巧妙的,比如同样的事,就会有人说,自己家亲戚虽然也在同处,不过请大人同等视之,无需特例照看之类的话,这不就是委婉告知么?本意还是希望多有回护罢了。但卓思衡不是眼中只清无浊的人,只要不是徇私暗举,正常科举渠道上升来的官吏,无有劣迹,让熟识的人偶尔提点也绝非逾越包庇。

  但沈相即便如此,仍是只字未提。

  沈崇崖看上去是个十分标准的官吏,官袍收拾得一尘不染,人也干净利落,颇有干练风范又不失儒雅谦和,除了和自己说话时总是害怕被牵累报复,其余没有看出太大问题。况且一路走来,他的介绍详略得当,表述清晰,至少能力上看得出足够了解吏部各项规章,大概也不是腆居此位。

  听过卓思衡的笑语,沈崇崖也暗道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了,只是他想着自己能有今日一路走来是如何不易,还是心有惴惴,只自己暗中给自己宽心后开口道:“卓大人见笑了……下官有失体统,还望恕罪。”

  卓思衡示意他不必道歉,也不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缠,继续询问公事:“今年考课铨选大年,是否应该先腾出位置来,暂存各地各级官吏的表章?”

  “这些都有专门的空屋暂存,大人无需担忧。”沈崇崖引卓思衡去到另一个开着门的房间,将数十个空空的架子展示给他看,“如果是小年,只需三分取一便可足够,但今年则要全部腾用才能施展。”

  几个空架子后,还有个上锁的小门,卓思衡心道这吏部机关和秘密也太多了,他眼神看过去,沈崇崖便知晓其意,紧跟道:“这里是铨选之年左选与上选名单的存放处,因涉较多,即便是下官与领库校书郎也没有钥匙不得入内,只有尚书阁下与您才可踏足。”

  沈崇崖看卓思衡只是很平静地点头,似乎对这等权柄没有半点波澜,如此定力了,他心悦诚服,只是心中却有不解,因涉及他的工作范畴,今日不问明日也要言说,索性看今天卓大人心情不错,干脆提出来好了。

  “卓大人,不知今年左选是否要额外安排人去沈相府听候?”

  朝廷铨选五年一次,是自上而下的选官制度,由吏部主导,吏部尚书全权负责。在铨选期间,吏部先将全国上下全部官职统计出来,列出空缺,再按照考课的结果与磨勘复核的最终评价合二为一,升任降职统一安排。

  但铨选期间,却有两条途径无需经过考核便可擢升。

  其一是上选。

  皇帝每五年可以行使一次特权,将自己心仪器重的人才列为上选,指派到各个空缺的位置上,当然,既然是皇帝,没有空缺也可以创造空缺。上选之特殊在于寻常皇帝临时擢升任命官吏需要经过与中书省的商议才可执行,卓思衡自己当年在安化郡未曾满任就调升提举瑾州学事司,便是皇帝提出,中书省复核通过,才得以赴任。然而当年高永清自边地县丞直接连升三级调去江南府巡检司,就是皇帝动用了铨选的上选特权。

  上选只需皇帝列出人选,中书省及文武百官都无权置喙,毕竟九五之尊五年才有这么个机会,再比比划划就显得不礼貌了。当然这项前提也是皇帝别太离谱。要是众臣发觉今年上选名单都是皇帝的小舅子,那照样还是会群情激奋的。所以上选是一个微妙的平衡,皇帝不过分,群臣不较真,对大家都好。

  其二是左选。

  除去皇帝,第二个特权者其实是一个部门的两个长官:吏部尚书和侍郎。这二位在铨选之年,也有权力不通过正常铨选流程和百官监督进行非常规的人事选拔,做这件事,可以全凭喜好,当然明面上的说法收受贿赂仍是不行的,从前私底下如何,卓思衡便不知道了。因为他入朝的这些年,吏部是郑相和唐家的地盘,卓思衡是没享受过左选的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