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40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索性,他什么都不想了。

  “这东西写得再好,成与不成,难道能上达天听么?”卓思衡抖了抖那封绝笔信道,“我若真是要存心谋之,这信今日就和你一起埋了烧了,旁人半个字也读不到。”

  孔宵明低着头不说话。

  这种情况光是教训是无用的,看了看堂前,似有办事官吏回禀,想到郡上还有一堆烂摊子,再加上沈崇崖那小子跑得飞快,像晚了自己就要吃人一般,卓思衡也觉不是上课时机,他将信当着孔宵明面付之一炬,叹气道:“你可长些记性吧……我三日后离郡,这三天你好好想想,去办事吧。”

  孔宵明浑浑噩噩正欲走,却似当头棒喝般立住,掉转头朝卓思衡一拜,轻声道:“下官替霞永县百姓谢过卓大人救苦救难之恩。”

  ……

  三日后,伊津郡各处都下了场瓢泼大雨,将溽热暑气给淋了个透,连乡野田边都是潮凉清新之气息,黍苗笔挺油亮,在湿润的微风中摇摆着刚抽出的胚芽。

  沈崇崖却是满头大汗快马奔来,半点悠闲的夏日偷凉都没享受到,下马落地时额间鬓角已是汗湿欲滴,听闻卓思衡在此,他身负公务不敢怠慢,从帝京返回伊津城后便立即换快马来此,谁知却见卓大人身着官袍,正和一群行商打扮的人不知在说笑什么,还有好些个百姓也围绕一处,地上摆满了筐和笸箩,几只驮满货物的驴子在田间穿行。

  “沈大人。”

  声音来自一旁的芦棚阴凉下,顺着望去,只见是之前的孔县丞也在,他自水缸里舀出瓢水,递给沈崇崖道:“大人来阴凉处先喝一口,那边还在忙,一时半会儿腾不出空来。”

  沈崇崖热极渴极,接过来连饮两瓢,只觉甘甜宜人心脾沁凉,转瞬暑意尽消,通体舒畅。

  “多谢孔大人。”

  孔宵明连忙道:“前些次我数度无礼,大人不计较是宽怀,我感激大人还来不及,此等小事实在无需言谢。”

  沈崇崖除了应对卓思衡,与其他同僚往来都是十分得体且自如的。

  未免二人苦等尴尬,孔宵明顺势问道:“不知大人是哪榜进士?”

  “我是贞元十二年进士。”

  “大人原来是我前辈,我是贞元十五年进士。”

  “其实我还略记得你。”沈崇崖笑道,“你中榜时我正任礼部郎官,引着殿试各甲进士谢恩,当时你便是生得最黑,却叫一个明字,故而我印象深刻。”

  孔宵明听罢大笑道:“原来是这样记住得我,可我记性差,却忘了大人当日引我面圣的缘分,前几日还当大人作奸犯科,实在该死。”

  二人一个和润,一个质朴,说起话来便不再顾忌官阶,提起旧日取试颇有无话不谈之意,更是交换表字相称。

  “元峻兄,你能自礼部去到吏部任职,当真得力。”孔宵明好奇道,“不知你最初列入吏部时便在卓大人手下做事吗?”

  提到卓大人三个字,沈崇崖立即如芒在背,明明离得好远,却还忍不住去确认卓思衡几步无法过来才开口道:“我是在吏部整肃后才来任职,彼时卓大人仍在国子监……但他威名却已使得吏部振聋发聩。”

  其实何止是振聋发聩,沈崇崖想,简直是让当时吏部的人哭爹喊娘。

  孔宵明一时语塞,他只在外任微末处为官,哪知中枢变动,可再去看卓思衡,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个狡诈危险之人竟也能为人师表,不知他教出来的学生都是何许模样?但至少卓大人一心为民却是真的……那他所教或许也是圣贤正道?

  见孔宵明沉默困顿的样子,沈崇崖低声问道:“怀光贤弟,在郡望上,卓大人对你……可有责备?”

  “我也不知算不算责备……”孔宵明苦笑,“他倒是说过几句……颇为嫌弃的话语,后来便未曾单独召见,直至今日携我来此地,路上却不发一言。”

  “遭了!”沈崇崖抚掌道,“他这人,说话也就罢了,不说话只笑才是最可怕的!”

  这句话孔宵明倒是很有共鸣,那日在茶舍,卓思衡由始至终温润含笑,可所言话语却似霜刀冰刃,字字句句寒凉刺心。

  二人达成一致,相视一眼,皆惴惴不安起来,忽觉得似有寒流途径脊背,一个激灵,二人再抬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远处的卓大人正朝他们所在芦棚看过来。

  两人瞬时噤若寒蝉,矗立僵直,只看卓思衡同他人告辞后,背手走近。

  “看你们聊得开心,不会是在讲上峰的坏话吧?”卓思衡掀起一片垂落的葫芦藤蔓,踏入垂荫当中。

  孔宵明哪有沈崇崖反应快,他还在发愣,沈崇崖就已连连摆手道:“大人别开玩笑,我们哪敢……我们在说公事呢!”

  “公事?是被我欺压被迫串通构陷杨敷怀的公事么?”卓思衡说这话时表情都不变一变,“也对,该聊聊这件事,事情怎么样了?”这话是冲着沈崇崖说的。

  沈崇崖自帝京来此也是带来好些公文,他赶忙解下,递给卓思衡道:“大人,刑部给杨敷怀定了贿公枉法与藐圣欺君的罪,圣上已朱批秋后问斩,只是圣上生了大气,令刑部和大理寺一道严查京中是否还有人与杨敷怀多有往来,要一并株连,眼下帝京人心惶惶,好些只在集雅斋买过一两幅赏玩字画的人都抢先告罪,生怕连累己身。不过……”

  让沈崇崖欲言又止,想必是他察觉了一丝不知该不该说的异动,卓思衡看了眼眨着大眼睛有些纯质不知道两人究竟在说什么的孔宵明,心道也是无妨,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听的?枉法的事都做了,反正无非是牵扯到了哪个权势之家高位之臣,其实但凡细想,杨敷怀在丰州如此靠近中京府的地方为非作歹多年安然无恙,想来背后是有靠山的,这也不算什么禁忌之事。

  “说吧。”他轻描淡写道。

  沈崇崖得了令,棚下也不过他们三人,周遭往来一目了然,并无人靠近打扰,倒不必多小心禀告,可他还是不自觉屏住呼吸,低声说道:“刑部搜出的集雅斋账簿上……还有越王殿下的签押。”

第206章

  越王?

  事情极少见的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卓思衡听罢也极为震惊,当即制止道:“好了,我知道了。”

  这确实就是官场上“少儿不宜”的话题了,看着两个颇显“稚嫩”的晚辈都迷茫不安看向自己,卓思衡心中忧愁不已。

  想来牵扯到越王头上,此案又一阵风波席卷,怕是最后皇帝为遮掩皇室丑闻只得不了了之,最终也就止于杨敷怀了。可越王一个皇子结交外臣,所为何事却是众人所心知肚明的。

  眼看朝局随着皇帝身体的不济与皇子们的成长逐渐进入到晦暗不明却分外紧张的境地,卓思衡再看眼前的二位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仁兄,顿时倍觉心力交瘁。他们俩卷入大案当做历练倒是无妨,原本自己也存了这个打算,可如今案子无限扩大化牵扯皇家成员,对他们来说还是火候不够恐有危虞。

  毕竟本次二位的表现综合起来是四个字:还是欠骂。

  可看着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眨啊眨的孔宵明,和风尘仆仆满头汗渍官袍都因跑马而乱了领子袖口的沈崇崖,卓思衡又有些心软。他下意识抬手去给沈崇崖抚正袍领,谁知看他手臂作扬起朝自己伸来之态,沈崇崖吓得竟朝后跳两步出去。

  这一动作给近前的孔宵明也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卓思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回来!”

  沈崇崖也知自己反应过度,尴尬恐惧,一小步一小步挪了回来。

  “怎么?我打过你不成?”卓思衡气道。

  沈崇崖赶紧摇头。

  卓思衡看他和孔宵明对自己因迷惑而惧怕的模样,便知不能像从前骂陆恢和悉衡那样教育,只好压下无奈之怒,抚平心境,双手扯过沈崇崖的衣领,凑近后却动作轻柔慢条斯理抚平,又替他抻开已堆叠褶皱的袖口,同时柔声道:

  “我们为官之人,同百姓言说勿要端架子摆威风,平实言语即可。但身着官袍在百姓面前一定要注重仪容,不是为了威仪和气势,却要知晓自己所代表的正是秩序和法度,决不能自己先有慌乱作相之态,令人观之不安,那所言所述还谈何服众抚心?”

  说罢,卓思衡瞪了沈崇崖一眼,叹气道:“你方才那个是什么样子?要让百姓看见,还以为做官的都是瑟缩胆惊之人。”

  沈崇崖还有些晕乎乎的,卓思衡言语似比动作还轻,他一时竟不知是该怕还是该谢,咀嚼此番言语中的道理,忽然觉得卓大人的话中好些玄机其实并不难参透,都是直白且大有裨益的。

  他正要道谢,孔宵明却快一步道:“卓大人,既然我们为官是代表朝廷国格的秩序和法度,你又为何要我和沈大人去做违背律例国法之事?”

  沈崇崖顿时只想去死,这话是能问的么?怕不是一会儿他们二人真要被卓思衡杀人灭口就丢在乡间田下做了肥料。

  果真,卓思衡没好气道:“我真应该掐死你就在这里埋了,你还能给霞永县乡亲们发挥一下余热滋润滋润豆苗。”

  “那这也是犯法的啊……”孔宵明很委屈。

  卓思衡告诫自己,人,都不是完美的,要容忍人的不完美……

  喘匀了这口气,他才沉声道:“你们陪我到田里走走,我有些话想讲,放心,不是要杀你们灭口,别战战兢兢的。”

  沈崇崖松了口气后又紧张起来,倒是孔宵明,似乎他做了一件为非作歹的事后彻底放开,心想卓思衡已知道自己的死罪,那有什么还是不能说的?便道:“这倒不会这样觉得,大人只有一个人,我和沈大人是两个,双拳始终难敌四手。”

  卓思衡很后悔没有带弓出门,不能立即射死这个笨蛋。

  沈崇崖拉着孔宵明后襟急道:“怀光啊!少说两句吧!”

  气是要生的,教育也是要如春风化雨的,吓唬这两个人半点用没有,只能靠巧思。

  卓思衡带着两人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周遭再无人迹,唯有半人高的黍苗似碧波万顷,随他们前后而行的步伐摇荡。

  “怀光,你方才问我,缘何为处置杨敷怀而知法犯法,是么?”

  孔宵明点点头,他真的迫切想要知晓答案。

  卓思衡想了想,低头一笑说道:“你定然是觉得,你虽不能上达天听,但我却可以,只需将杨敷怀所作所为写成奏折一封,递交圣览,便可降下罪罚,使其就范,是这样么?”

  孔宵明继续点头。

  卓思衡回头看他们一笑道:“你想得没错,我当然可以做到。”

  这个回答令沈崇崖也颇感意外,他此时也好奇为何卓思衡做如此冒险的选择了。

  “圣上大抵会相信我自地方带回的证据,即便不够充分,却也能足够将杨敷怀押解回京由刑部着审。可是这一来一去,传旨应召,三四日时间足够杨敷怀有所作为,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在地方的势力,销去证据、联络帝京,为自己解决后顾之忧,这便是官场上中枢与地方的时间差之争。”

  卓思衡语重心长,沈孔二人听得心惊肉跳,沈崇崖于类似事上已见了许多,自是心有戚戚,而孔宵明却第一次有所认知,仿若醍醐灌顶。

  卓思衡看他们已不再单纯畏惧和胡言,开始认真思考,甚感欣慰,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柔和的声线伴随豆苗摩擦的窸窣声娓娓道来:“于是乎,我想说的是,其实历朝历代整个国家上上下下只要仍是莫非王土,便无法杜绝此类劣迹再演,人人相治不能忽视在中层也就是地方和中枢之间拥有得力贤才承上启下。”

  “大人所言可是郡一级官吏么?”

  这还是沈崇崖今次鼓足勇气问的第一个问题。

  卓思衡当即表示鼓励道:“是了,就是郡望一级官吏。州府一级官吏距离天听太近,他们无需忧下,更多是怀上;而县下所治皆为百姓,想教他们启承,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也只有郡望一级官吏,若是藏污纳垢便如杨敷怀一般只手可遮这一处小小天地暗无天日,若是能有良臣能吏,此间百姓便可守一方太平。”

  “可是地方上有句俗话……”孔宵明思忖后直言道,“百姓有时调侃官吏,都说‘刺史刺史,上下不吃’还有说‘郡官不当,心也不慌’的,都说这个位置不好做,上下都得罪人,还容易吃罪过。”

  卓思衡听罢心中感慨,谁说百姓无知,好些个道理他自己还要悟出来,然而平常官吏接触得多,百姓却也有自己的智慧来评断所见所闻,不可不谓见微知著。

  “你觉得这话对么?”卓思衡问道。

  “我觉得有些道理,刺史和州上官吏打交道,一个不周,州里的大官随便就能拿捏,但与下面又隔着县一层官吏,不好全管全辖,万一被下属欺上,到时候说不定非己之罪还要受连累。”孔宵明自己也有独到的见解。

  听他这样畅所欲言,沈崇崖也顺势而言:“况且刺史官级不上不下,在此位置之人,大多铆足劲儿朝上使力,杨敷怀为何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就是想在此次大考之年给自己挣条回京的出路么?”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越是难任,却也是重任,我就在郡上以通判之位代行过刺史之职,自然知道其中难处。只是正因我曾为之,我才能成为今日之我。这个位置之难,才是一种历练和考验,总不能因难做而望而生畏,也不能因难做而像姓杨的一样‘另辟蹊径’。你们今日懂得了这个道理,也算没有白白经历这些担惊受怕。须知越是承上启下之处,避让隐忍和一味蛮干鲁莽都是不可取的,略有转圜才是真正的手腕,只要大节无失,细节上的正反计较太多便是给自己设限,只会令那些全无下限之人更张牙舞爪欺辱你的投鼠忌器。”

  沈崇崖略有些惭愧,他明白卓思衡有提携自己的意思,才将揭发杨敷怀一事托付重任,可他跟老鼠见猫一般,实属无礼。

  而孔宵明在之前被杨敷怀近乎嚣张的排挤与构陷后,经此一点,更明白了其中道理,之前钻过的牛角尖,一时也变作了通途大道。

  卓思衡拍了拍孔宵明的肩膀,笑道:“听了郡官难做的困顿,你是否还愿意在伊津郡郡望之上为官呢?”

  孔宵明再愚鲁也听出来,卓思衡是要将自己提到郡上,他心中如何不喜,却忽然转忧道:“可我在县里还没教完书……”

  “你当了郡望官吏,自然可以布置得力人手,将你自己教习百姓的理念贯彻至各个县乡,不是更好?”卓思衡稍加引导,孔宵明仿佛通彻心智,快要笑出声来,卓思衡又道,“还有就是,我之前与你提的冬学一事,我希望能在伊津郡先行尝试,待到你做出些样子来,再推行到全国去,也好试验试验咱们的办法到底得行不得行,你看如何?”

  一听说可以尝试冬学,孔宵明如何不乐得,他满心欢喜先是谢过,却立即又赶忙摇头:“可如果大人左选为我破格提升这么多,会不会朝野当中招人闲话?”

  “升你做个通判而已,也不算过分。要是让你接了杨敷怀的摊子倒也不是不行,可你治下多能且细心,应上却还是差了好多火候,我给你准备了个真正稳妥的上峰来做这个刺史。”

  沈崇崖正在含笑听着卓思衡的安排,却见对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他这才恍然大悟卓思衡找他二人深谈的用意。

  “大人是说……我来伊津郡做刺史?”他讶异道。

  “让你远离中枢你或许觉得虽算官吏平级,可仍似明平暗贬,所以我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不必惧怕,无论如何我都有安排,放心。”卓思衡笑道。

  沈崇崖收敛神色,沉思半晌,忽然俯首朝卓思衡拜道:“多谢大人成全。”

  卓思衡知道他已明了,心中也十分感怀扶起他道:“我知你在吏部这些年也并不容易,终究是缺了外放这步啊……”

  “大人是我的上峰,又是沈相看重之人,自然知晓我的底细……我也不瞒着大人。我虽与沈相同宗同族,却是远亲,中第之后我曾想拜会沈相言谢,因他以自己俸禄设立族学普惠好些亲族,使我这样寻常人家的子弟也能三两斗米便得蒙荫求学得取功名……可他却拒绝见我,只说血脉疏远不必论亲。我那时很是羞惭,怕人以为我是求拖关系之辈……”

  沈崇崖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出此事来,声音越来越细,连头都不自觉低了下去。

  卓思衡不愿见后辈为难,缓声接道:“其实沈相为你也有费心,他既让人知晓你与他有亲,又明说你们二人朝中不论此迹,这样一来,他人多少顾忌你与他沾亲带故,不敢欺辱怠慢,而你又不足以亲至沾光,也不必刻意讨好使你骄纵妄为。这是沈相对晚辈的一番思虑,能让你锻炼自身又不会吃亏受苦,我都为自己亲弟弟想不到如此周全,沈相当真用心良苦,而你这些年为人处世也不负他所费心,不必歉疚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