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49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卓思衡示意二人可以在郊道借一步说话,只比了个手势,然后便头也不回先走了过去。待到已入浅林,周遭其余路人皆已消失,他才回首对郑镜堂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想见一个幕僚竟也这么难,希望我没有冒犯。”

  论阴阳怪气,卓思衡不觉得自己会输。

  郑镜堂捋起他那花白却修剪齐整的胡子,虽人在冬日,神态却似春风拂面般道:“卓大人如何对老朽如今正为越王帐下一幕僚之事言之凿凿?”

  不将话说清,他看来今天是不打算承认了。卓思衡早就料到,也没有因不期而遇乱了阵脚,怡然道:

  “越王殿下何许人,心性几何能耐几分,你比我更清楚。自你告老还乡后,越王在圣上面前奏对多有可取之处,不似从前言行无状,想来都是你的功劳。原本我以为越王殿下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谁知水龙法会时,他又似恢复从前举动,行事全无章法,可见是有人从中指点然而当此人不在身边时,越王殿下便又本质如初了。”

  “越王殿下也可能是自己寻觅了一二得力从属,又为何非是老朽呢?”郑镜堂似也露出些好奇,仿佛已认可这一猜想,却仍是想知道卓思衡缘何得知。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为何非要是越王呢?”卓思衡略侧身,他一半身体被夕阳照得绯红明亮,另一半却好像已经隐没入即将莅临的黑夜当中去,“不过出于尊敬,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那老朽就洗耳恭听了。”

  “越王殿下每每大事先决,总要出城一趟,即便已是深夜城门落钥,他照样会用自己的通关凭令恣意出入,就算我不注意,中京府的人也不是傻子,越王殿下一没有口谕二没有诏令,频频出城,难道众人都是瞎了不成?只是我恰好知道,在越王殿下归来后,他的举动与之前便会迥异,想来是城外自有高人指点。”卓思衡当然不会说出他利用佟师沛调查此事,他立刻调转话题,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坦率,“如果不是越王殿下想为茂安公一家令择宅邸,欲使太子殿下后院起火,我或许还不能确定他在京郊宅邸的底细。”

  “只是这些?”郑镜堂似笑非笑道,显然是对这种仿佛瞎猫捡到死耗子的揣测全无认同。

  “当然,这些给了我启发,但这些又都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你的行踪。”卓思衡笑道,“我于两年前去了一趟你本该告老而还的家乡丰州伊津郡,可你并不在家中,家里人说你出门云游去了,这倒也正常,我若是告老之日必然也想孑然一身去四处游历,好丰富丰富这一眼几乎要望得到头的日子,可你的通关文牒却根本没有记录在郡望,这就奇怪了。”

  郑镜堂的笑容在这里第一次略微僵住。

  卓思衡凑近他轻声道:“我第一次去伊津郡时没有职权查看郡府库文书记档,但是第二次去,我借着办案拿到了暂代郡刺史的职权,这才发觉你不是没有出去游历,而是根本没有回乡过。”

  卓思衡做了许多年猎手,他擅长观察猎物,有时细微的动作反而比撒腿就跑更能说明一个猎物的本能反应,而他方才所言正是触及到郑镜堂所存惧的根由,为此,其人才会在保持得体和镇定笑容的同时,却不自觉僵硬了抚弄胡须的手指。

  这边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刻。

  “原本官吏归乡后地方要上报到吏部,你说巧不巧,吏部刚好也是由我主理,那就太好验证了。我回来后发现,彼时你告老归乡的文牒就在吏部文书库里存档,那么也就是说,当时在伊津郡做刺史的杨敷怀为你造了假的凭证,杨敷怀已经落网,那我去牢里问问他实情,也不是难事。”

  郑镜堂的笑中逐渐浮现起一种莫名的深意来:“都说杨敷怀罪恶滔天,竟用集雅斋做贿托公行之事,然而据老朽一两个尚在朝中的朋友所说,那集雅斋的账簿里可没有老朽的名字,老朽与杨敷怀便无往来,怎好凭空说这些猜测是确凿之语呢?”

  “因为你与杨敷怀在集雅斋往来使用得是越王殿下的名头。”卓思衡说罢看着郑镜堂的双眼道,“表面上看似越王殿下为求你留京做幕僚安排了一切,其实是你借着越王的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就是借着这个办法,一直将自己隐没在越王的羽翼之下,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指点迷津,可越王做事总自作主张,想来也让你头痛不已吧?所以,随着朝堂对致仕多年的你早有遗忘,你便借着这次为茂安公寻找宅子的机会悄悄搬回了城中,而原本你在京郊所住的屋宇便给了茂安公,越王托人去找新宅子,可为什么没有买卖就开始着人搬家带人出城?那是因为你转移了幕僚的阵地,仅此而已,可惜茂安公还以为自己一女嫁给太子风光无限,自己又搭上了越王的关系可两边下注,谁知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郑镜堂静静看着卓思衡,花两年时间观察与验证,最终掌握确凿证据,通过越王告知自己对真相的十全把握,然后再以此来要挟见面……

  “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一,心计之深却胜过砥砺浮沉多年的老谋深算之辈,当真是后生可畏。但你今日见我又是何意?既已知道,便当做把柄也可,大不了在圣上面前参奏越王一本,或许我也能被迫现身,何故舍近求远呢?”郑镜堂仍然能保持得体的笑容,只是语气已冷上许多。

  “见你一面自然是为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现在我清楚了。”卓思衡负手转身,笑道,“你心系权柄,妄借推举新君上位重归庙堂,最好是报复一下令你赔累而退颜面尽失的圣上。这本无可厚非,为人念及自己所受屈意也并非不可原谅的过错。但聪睿果断,能以壮士断腕保全自己所剩实力以待来年春日老树新发的你,为何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越王人虽鲁顿,对老朽却分外尊敬。”

  “那他是不会不听你的话事事非要自己作死才知南墙砖硬的。”卓思衡调头看向郑镜堂,“要是选择傀儡,在你隐退之时,不会有比彼时的太子殿下更好的选择,若真是单纯为了权柄,为何不在太子殿下最困顿的实际施以援手?且太子忠厚,若是援助于他,待他顺理成章得继大宝,你岂不立即就成了上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我朝萧相国?何须错付一莽夫竖子?因为你的目的本不在此。今日之见倒让我觉得,你似乎很期待我发现真相,然后替你摆脱越王?那我为什么要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呢?”

  郑镜堂听罢大笑道:“有趣有趣!我从前也与你祖你父打过交道,二人确是正直之能臣,可若比起你来,却都输了正直里最该有的那一丝狡狯,过刚则折,我想你是不会走你家人老路的,你是姓卓的里品性才略的冠世之辈,即便我如此提防,却仍是小瞧了你去。”

  这番极高的恭维却没让卓思衡有半点的喜悦,他听罢反倒骤然冷下面容,一字一顿道:“面子不说父过,郑相,你失言了。”

  “是失言,也是实话。”郑镜堂却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只笑道,“如此甚好,你已料知我所为,但又可知我所不为?我若早想放出风声去,未必树敌颇多的越王就无人告发,不过会连累于我,那我还是谨慎为上?至于我所求如何……不过是一介书生毕生所求——出将入相,能施展生平抱负,又有何错?”

  在遇到高明的对手时,可以暴露你的所知,却不能暴露你的不知。

  卓思衡深谙其理,故而在此时适当迂回,不让郑镜堂得知他尚未明了其真实的目的。

  “你如何想如何做我并不关心,越王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棋子,但你放任他为不可为之事,我便不会善罢甘休。当然,我也不会去做你想我做之事,无意助你这一臂之力,你我今日的会面是我为确认,你也是希望你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货。”

  “老朽也是有未尝之喜,有卓大人之青出于蓝,可见这朝堂当真精彩绝伦,老朽虽是昏聩高龄,但见此盛况仍然跃跃欲试,想来也是人之常情。”郑镜堂的身影渐渐被晚霞消失后降临的夜色笼罩,他欠身道,“那便感谢卓大人今日之赐教了,上了年纪的人,夜视欠损,请准许我早些还家。”

  嘴上是请求,可动作却是离开,卓思衡看着他极快消失的背影,忍不住想要冷笑,但心中的一丝担忧仍旧让他在达到此行目的后仍旧存有疑虑。

  卓思衡需要和郑镜堂的会面当做一个确认和警告。原本卓思衡也不想这样早就摊开来说话,在对手还未料定意图之时,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可太子妃的怀孕和太子要外出的事另他别无选择,这个时候如果他不能站出来,还有谁能帮助这对焦头烂额的夫妻?

  况且郑镜堂和越王坏事做尽,就算没有太子这一节,卓思衡也绝没打算放过二人,与其小心翼翼引蛇出洞,不如直截了当打乱对方的节奏,为太子和太子妃创造时间,也要自己吸引火力,成为众矢之的。

  想收拾自己?卓思衡倒要看看这一个蠢一个坏的组合能搞出什么花样。

第221章

  “圣上传我入宫?”

  “正是,卓大人还请快些,伴驾的规矩您再清楚不过,莫要圣上久等。”

  胡公公亲自来唤,卓思衡不由得心生疑虑。他本在尚书省吏部办正事,上午才看过皇帝就他报上的陪同二位殿下巡查人选举荐奏折的肯切朱批,谁知下午就被通传入宫。

  既然已批行之事,为何还有单独召他觐见?

  皇帝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不成?

  瞎猜无意义,面圣便知。卓思衡不敢耽搁,将手上工作暂且搁置,一路入宫直至天章殿。

  正在观书的皇帝似已处理完朝政将奏折都已发还,桌上唯独留着一份展开的奏章,卓思衡入内时正是皇帝服药的时辰,两名宫女与太医将煎煮好的汤药奉上,卓思衡侧立一旁,这要甫一入内,苦涩的味道便充斥整个殿中。

  卓思衡见皇帝面不改色饮下一碗黑褐色的汤药,也觉病人不易,便在服侍之人离去殿内仅剩他们二人后开口关切道:“陛下有何吩咐或下口谕或写手谕,请吩咐臣下处理,龙体要紧,切勿太过操劳。”

  “有些事总要自己多上心,毕竟是自的儿子,总不好让旁人代朕去做此等得罪人的事。”

  其实很多事皇帝心里都是明白的,卓思衡苦笑道:“其实也定没有很开罪人,臣是吏部当执,因事因时以需而判推举二位殿下的随行人员本就是职责所在。”

  大概药汤极苦,皇帝连喝了两盏备好的蜜水,才道:“朕的身体大不如前,这不必旁人赘述,朕自己清楚,历朝历代九五之尊身体抱恙,下面的人大多会动心思来为自己和家人谋些后计,也是人之常情……这次二位殿下出行,旁人都以为是朕在查验两个儿子的能力,私下走动甚多,朕听到的动静也多,怕是还有不少人想走你的路子,朕说得对么?”

  “臣名声在外,不是很好相处,旁人倒不太会走臣的关系。”卓思衡心想,他们倒是敢。有一两个仗着家世旁敲侧击来问过,被他一概申斥回去,再加上之前自己的“劣迹”名声在外,并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找他聒噪。

  “卓阎王是不是?”皇帝难得爽朗笑出声来,“说到底还是为朕办事落下的坏名声,你和高爱卿不都是如此么?虞雍那小子是天生的脾气,朕也训诫过他,可他军旅出身,若是没有脾气不好行事,也没办法。你们三个是朕如今的心腹,能说得上话且安心说话,但关于朕的这两个孩子,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卓思衡本是打起十二分警惕的,可奇怪的是,这次皇帝的口气全无试探之意,似乎是已经拿定主意,不过是找他来吩咐。

  “臣谢圣上信任。”

  “你给越王的安排,朕很喜欢。卢甘卢侍郎久于工部,精熟河工漕运,是纯臣中的洁行修德之人,他个性老练沉郁,由他领着越王四处走走朕也放心,不然以越王冲动的个性没个人规劝,朕也怕他冒失伤事,不但不能学些什么,反倒让他人替他收拾烂摊子……”皇帝说至此处,深深叹了口气。

  卓思衡心道,你今后要替他收拾的,可能还有个烂摊子……但又觉得皇帝作为越王的父亲,也算竭尽所能安排,不然还能怎样?即便是帝王,心中抹灭了某个儿子继承的可能,要他斩草除根也未必都下得去狠心。

  “但是你给太子安排的人选,朕初看尚可,朱批下达后,却越来越觉得有问题。”

  卓思衡一愣,微微躬身请示道:“臣若有失密不察之处,还请圣上指点。”

  “倒也没有那样严重,是朕的心思变了……”皇帝将桌上展开的奏折递给卓思衡,他立即双手去接,一看即知这正是自己推荐陪行人选的上疏,“户部的人……也确实适合陪太子视察几处粮仓,可朕却觉得,太子毕竟是太子,该知道的也要比旁人多,派去的人选也不应当只是司其职者,该有个可靠且博闻强识又曾在各处地方多有经验的官吏辅佐。”

  卓思衡去看皇帝,心道,那你不如直接点我的名吧……虽然堂而皇之承认起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可明眼人也都知道这说得是谁……

  皇帝低头一笑道:“便是你去吧,将太子交给你,朕也放心。”

  此时是有两种可能的:

  第一,这是又一次的试探;

  第二,皇帝真心希望太子借着此次机会学有所往。

  经过飞快的推演,卓思衡以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皇帝一上来先以自己的身体铺垫,还当着他的面喝药,也算是不避亲臣且将身体状况略有暗示,便是经过这一番举动,卓思衡再推辞就显得十分不能为皇帝分忧了。如果只是试探,皇帝大可以隐藏起身体情况,再假借储君的随驾这一极具诱惑力的身份来设饵岂不更妙?如果卓思衡自己选择,他就会如此行事。

  能虽太子四处巡察,借着这个机会教给他更多东西,卓思衡自然乐得,但他也觉得是有难处,便直言不讳道:“圣上命臣为储君伴驾,臣倍感深任不胜惶恐,可太子殿下此行为农事粮本,臣不敢自居熟识此务,唯恐有误圣恩。”

  “云山啊,朕问你一事,你觉得沈相是知无不尽的人么?”

  皇帝的话题转得极快,卓思衡的思路也跟随着飘移飞卷,他当即答道:“自古为相才者,不敢说知无不尽,却也懂知任达明法度、量君心存方略、晓农桑水利亦要有军务之能。沈相辅佐圣上多年,此中之道想必已进大成,绝非臣下足以旁论。”

  “其实你说这些,沈相不过将将做到罢了,但朕仍然觉得他是一位能相,只因他在识人论世上无出其右,实乃朕之股肱。他曾为朕推举的朝中英才如今均已独当一面,于是在朕看来,真正的能吏未必就要无所不晓,云山你对自己多少有点求全责备了。”

  皇帝是多疑之人,看人总带有疑惑的滤镜,这与他成长的经历关系密切,故而他最看重辅相的能力便是替他做出选贤任能的相应判断又不至于越权,沈相大抵早就摸清了皇帝的思路与脾气,在这一事上彻底成为不可替代的股肱,并且保证不偏不倚无私可徇,皇帝才会如此器重这样一位先朝老臣。

  卓思衡看皇帝似乎很希望将这个话题聊下去,于是只拜而不言,等候语言组织完毕。

  “他当初告病之时曾向朕言及朝中三人可堪大任,第一个是行也无邪言也无颇的高永清,他说就算哪日朝野上下遍布谗佞之徒,唯有高永清一人似明镜高悬,亦可使得帝王眼观清明。”

  卓思衡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说多夸点多夸点,我爱听这个。谁知皇帝话锋一转,说了个他不爱听的人出来。

  “第二个就是虞雍。此人跋扈且傲慢,却自有股不因直而犯讳的魄力在,寻常人处事多虑多思,他却颇有物之相胜或以气势的不当之勇,纵观史册,这类臣僚多见于开国中兴,少在安平顺泰之时得见。因此沈相对朕说,若勇以重任可以此人做栋梁。”

  哦。

  皇帝讲得投入,卓思衡心里却异常冷漠地回答。虽然他知道皇帝和沈相说得都对,但是他不爱听。

  没事,反正他又不是永清贤弟那样的正直衡臣。

  “第三个便是你。”

  卓思衡不意外沈相会这样说,可很奇妙的事,当这句话以很轻和亲切的口吻自皇帝口中说出,他仍然有些许震颤回荡在心间,从而缓缓抬起头来道:“陛下……”

  “可是,沈相论你的话却是最少的。他说,他之身后,唯你一人尔。无论今后谁承继大统君临万邦,且请朕留你相辅。”皇帝看着卓思衡的眼睛说道,“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卓思衡为表谦虚,适时低下了头。沈相同他交往甚少,是后来有了工作上必要的通达才互有来往,今日听闻沈相早就将自己视作相才,一时他也无法辨明心中的错愕是否真实。

  “太子是储君,尽管朕曾有动摇,但今时今日,也不再犹疑了,既然你是未来的辅臣,又对太子有过救驾之功,你的话他必然愿听愿学,希望你们二人今日可相处融洽……他日做了君臣,也能……”

  说罢皇帝剧烈的咳嗽起来,卓思衡是外臣,不可擅自近侍,此时殿内唯有二人,也顾不得那样多,飞快上前一步,一面喊着宣太医,一面将押口的温水递给皇帝。

  皇帝却并未接过,而是紧紧握住了卓思衡的手,用喘呼不匀的声气道:“替朕……宽慰太子……朕从前对他苛刻的地方,朕心中清楚……是朕不好,你多疏导太子,朕有朕的过失和苦衷……只是事到如今,能做的也已不多……此次出行,朕调派一批禁军陪同,你替太子甄选几位心腹护卫,莫要让他出事……还有……你让他且学宽宏之量,往后多多照拂他那两个弟弟……你是人尽皆知的好兄长,你说得话……他自然会听……”

  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胡公公带着太医已赶来,卓思衡不敢离去,只在一旁,忽觉心头肩上重了许多,再看太医施针,皇帝的面色才自方才近在咫尺的血色全无恢复许多,太医一面施针一面叮嘱皇帝切勿心绪浮动和操劳,皇帝只是疲惫的点点头,说道:“朕想去皇后宫中处理接下来的政务,一会儿教人把文书奏章都送过去吧……”

  卓思衡见此也是不忍,想开口劝说皇帝去休息,但皇帝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又写了一道圣旨命人递交卓思衡,让他这就去差调与太子随行的事宜和期间吏部工作的安排。

  卓思衡只能领命,但忍不住还是又举了些例子,请皇帝静养,皇帝虽是点头,可谁也不知他是否听得进去。

  卓思衡心事重重自殿内出来,正巧遇见弟弟卓悉衡捧着一大摞自弘文馆取来的抄录书簿,二人在宫中只能论臣不能论亲,卓悉衡规矩且严正地向哥哥行下臣之礼,卓思衡也只能领受。

  看着如今身为皇帝秘书的弟弟走入殿内的身影,卓思衡心中也是十分清楚,帝王的信任始终有限,他能感觉到皇帝的重托,也不能说全无触动,可皇帝之所以毫无顾忌信任自己,也是因为自己一个妹妹卓慧衡一个弟弟卓悉衡就在皇帝和长公主身侧仿佛人质一般,他与太子的此次出行正是如此皇帝才能全无后顾之忧。

  不过他并不能因此怪责皇帝。

  大概是自己反侦察工作做得太好,皇帝以为这些年自己和太子完全没有私交,故而将国之储君交到他手上,难免有些不放心,另做安排也是寻常人父该有的思量。

  况且此人父亦是人君。

  须知高处不胜寒。

  卓思衡在冬日午后的熹微的长叹很快被啼叫的冬鸦以声势盖过,一片纤细的雪花缓缓滑落入他朱红官袍的褶皱深处,转瞬消失无踪。

第222章

  卓悉衡进入店内时,哥哥和太医均已退下,皇帝病态显现的脸色透着深深的疲倦,但他听闻皇后前来时,仍是放缓语气对胡公公笑道:“本想去皇后那里,没想到皇后竟来接朕了。”

  卓悉衡正要避让退居,皇帝却叫住他道:“不必特意敬远,朕和皇后说两句话便随她一道回宫,你出来进去的再着了凉。你替朕取的实录和抄录朕都还没过目,要是有疏漏还得你再去取回。”

  尊上者的命令,卓悉衡只能听从,便在皇后进入时也不抬头窥伺,只安静于一旁垂眸而立。

  皇后拜见过皇帝,关切皇帝面色而询问身体之事,亲手奉上了自己炖煮的补品,二人絮语几句后,皇帝才温言道:“你近日也勿要操劳,今冬的封蚕礼还得你主仪。”

  “臣妾来正为此事。”皇后垂首道,“这几日臣妾只觉心有绞痛,唤来太医,只说仍是旧伤在身,冬日务必静养,不能劳于心神。臣妾无能,不能替圣上分忧,这几日苦思冥想,愿亲自去请长公主殿下代行封蚕礼。毕竟国之大礼,怎能因臣妾一身之境而废弛,普天之下能执礼之尊者,莫过于长公主殿下,还请圣上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