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22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卓思衡朝船上看了又看,只见都是其余客人扶老携幼陆续下船,再不见熟悉身影,忙问:“呼延老爷子呢?”

  “我那个爷爷,简直就像祖宗,再没比他更倔的人了!”呼延勇重重叹了口气,又觉得此时气氛不该如此,换回方才重逢之喜的笑意,“别在这里站在,没得让妹妹们风吹日晒的,咱们回家里再聊。”

  见面太过高兴,好多事都是顾不上的,周围也有亲人再会夫妻团聚的,也都不忌讳礼俗,卓思衡更不在意这个,不过小勇哥说得对,一家人关上门再热热乎乎聊亲厚话多好,于是安排两个妹妹坐家里的车驾,自己与弟弟以及呼延勇一道将行李都抬上雇来的拉货平车里,再与众人一道回家。

  卓家新居终于热闹起来。

  卓思衡一个人在家时每日两餐每餐清淡,柴六嫂觉得自己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终于一家人团聚,卓思衡又领了俸禄,于是她采买了好些食材,大展拳脚,做出一桌丰盛美味的团圆饭,光是小勇哥一个人就吃掉三碗饭,这样真心实意的赏脸行为让柴六嫂精神焕发,又做了不少点心,饭后一家人聚在小小凉阁里喝茶时重开胃口,连一向食欲虚弱的慧衡都吃了两三块新蒸的酪酥。

  能一家人窝在一处说说话,卓思衡心中轻快无比,看两个妹妹各自学问谈吐都有长进,弟弟学业又上一层楼,小勇哥如今也自己做了商队里一路货队的把头,自己更是摘星成功事业小有起步,这样好的现状,他心中连发满足的慨叹。

  初到后,他们将父母灵牌摆放供奉好一齐磕头,此种欣慰便沿着酸楚凄苦的子欲养而亲不待之心渐渐蔓生,生死非人力所能扭转,但至少自己已然带妹妹弟弟重回帝京,挣下片瓦遮头,今后更会庇佑他们平安顺遂,以如此的行动和觉悟告慰父母,他们在天之灵想必也能畅心无忧。

  凉阁内,卓思衡又问呼延勇为什么老爷子没来,小勇哥将茶杯重重放下,又气又无可奈何道:“我那爷爷实在太倔,我和两个妹妹去劝了好些次,他就是不肯来,说什么没有林子钻的地方他活不下去,思弟,你比我更了解那倔老头,若是他说不肯,我就算敲晕他绑来也没有用,只好依了。”

  “老爷子是怕拖累咱们照顾,但我们一家早把老爷子当成自家老人长辈,我作为长孙照顾自家爷爷难道不是为人晚辈该尽得孝道么?”卓思衡确实了解呼延老爷子,猜都不用猜,“我再去一封信劝劝他,大不了给他在京郊安排个地方住,那边也有不少野林子。”

  “行,他听你的,你也会劝人,如今做官了肯定更能说会道,我在帝京和咱们一家亲近几天,然后再南下顾着买卖,之后有消息了你再知会我。”呼延勇喝茶从来都是大口大口,又干了一碗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朱五叔和五婶让我给你带个好,说在皇上面前当差是好事,但小心点别累着,说话也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五叔行伍身份不能擅离,五婶也不好走动,他们让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说你若在京中走动也不能空手。”

  卓思衡感念不已说道:“小勇哥,之前我单独给你去信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找到了合适人了!”呼延勇拍了下桌子,笑得很是自得,“你说想给乡里再找个教习师父教孩子读书我能不上心吗?走之前去联系了涌山镇的一个自军营里休下来的老主簿,大概咱们家搬走没多久他就能带着家小过来,你给的银子够足,他都没怎么推辞,又听说这乡间出过状元,更是乐意了。”

  自卓衍去世后,卓思衡自己忙着读书之余偶尔仍是给乡里孩子上上课,后来他去赶考,是慧衡在身体好的时候教教。他们一家在乡里居住的这些年受到不少照顾,不能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如今卓思衡有了能力,自然要继续安排这个教习的位置将杏山乡的学风继续吹拂下去,他虽然俸禄微薄,但这份用来报答乡亲们的银钱是一定要花的。

  “多亏乡亲帮衬才有我家今日,请教习这件事以后我责无旁贷,无需乡亲们出粮出钱,受人之惠不忘于心才是。”

  卓思衡说得很诚恳,但他却看见慧衡略略低了头,悉衡似是在思考什么,连小勇哥都有点局促,想要开口,却被心直口快的慈衡抢了先道:“大哥博览群书,肯定知道这‘受人之惠,不忘于心’的前一句是‘施人之恩,不发于言’才对,我们受了好些乡亲的好,自然要感恩,但是一看大哥有所成就便想着占便宜不顾这些年情面的人我们家也没那么好欺负!”

  “小慈!”慧衡见她说得尖锐,赶忙制止,慈衡略有不服,又不敢惹姐姐不快,只看向卓思衡求救。

  “二姐,这件事大哥早晚要知道的。”一直沉默的悉衡忽然开口道。

  卓思衡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什么,见呼延勇也是面有惭色,似乎此事让他也很是没有面子和懊恼,再见慈衡梗着脖子迫切望向自己,好像不让她说出来她就会憋死一样。

第35章

  “小慈,你和大哥说。”

  自小时起,慧衡会为了让他少担心故意抹去些自己受得委屈,而悉衡的神情似乎也想让慈衡说,小勇哥略显窘迫的模样也不好去为难他开口。

  慈衡口齿伶俐心地直率,必定能一五一十讲得清楚明白。

  卓慈衡得了大哥的话如蒙大赦,也不顾慧衡的眼神警示,将卓思衡中状元的消息传回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完整复述。

  原来自卓思衡高中状元的消息传来,乡里乡亲都很高兴,祝贺自不必说,里正还做东请全乡一道泽沐状元及第的恩荣开了乡宴,甚至隔壁乡镇乃至宁朔城的官员也至卓家的农户小院里来恭贺,州府与地方都送了好些贺仪。要知道哪个州出个状元都是大事,是政绩啊!之前上一个朔州状元在这边却是连家都没有,想祝贺都拜不上门,可算逮住一个住在本地的状元家,一连半个月家里都是往来客人,州里县里也按照崇学的惯例褒赏,又为鼓励各处乡中子弟进学,学政官吏们多添好些额外红赏。

  卓思衡走之前吩咐个性稳妥练达的卓慧衡当家,她待人接物十分得体,拿了赏赐后也不藏掖,感念杏山乡父老待卓家的友善恩惠,给乡亲们分出大半,还专门找到里正赠与一笔州里的赏银,以此钱资助杏山乡修个正经的学堂。

  饶是如此,卓家也一夜之间多出不少家资,便有人眼热起来。

  那天突然门口吹吹打打声音响个不停,慧衡还以为又有哪处的官来道贺,却见是乡里一户邻里徐二婶领着一大帮人来,不问不知道,她竟然是领着媒人来提亲的!

  卓慧衡纵然涵养再好,也仍是个姑娘,听到这话当时就气恼得不行,只是她从来心思深沉,暗中叫悉衡去叫呼延老爷子,让慈衡去找朱五婶,自己顶着恶心和面上的和气同一干人等周旋。

  说到底是徐二婶觉得如今卓思衡是状元了,要慧衡念着这些年杏山乡乡亲们的好,别忘恩负义,不若就嫁给她儿子报恩,虽然她身子弱又有娘胎里带下来的病,可他们家不嫌弃,过继的孩子都准备好了。

  好在朱五叔那天在家,被慈衡拉着赶来一问,当即气得脸色铁青,站在卓家院里挡住慧衡朝外怒骂道:“我们乡里人虽没读过书,但也懂得礼数,你男人当年到你家说亲是趁着长辈不在摸黑上门的?人家爹过世后长兄如父,当家的哥哥还在外面打拼,你牵着不知道哪来的野狗媒人叫个屁叫!当我和媳妇不是卓家的长辈?让你儿子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熊样,胡子两年蓄不出指甲盖长,猪脑子都比他弯绕多两圈,切开来就是一盘下水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敢惦记上我大侄女,找死?”

  卓慈衡将朱五叔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听得卓思衡赶紧叫停:“你大致讲讲意思就行了,不许学原话。”朱五叔是军营混出来的,骂人的话也都出自这天下最浑的地方,嘴要多脏有多脏,偏偏慈衡学得绘声绘色语气还原辞令照搬,听得卓思衡额角突突地跳。

  慈衡缩了缩脖子,不敢挑战大哥在教养方面的权威,继续讲呼延老爷子到了后也是气到眉毛胡子一起颤,指着对方鼻子骂自己的乡亲:“什么狗东西起了这种坏心思,给咱们乡里抹黑,人家卓家不欠咱们什么,这么多年卓教习去了后几个孩子还接着教乡里娃儿读书,这些年各家都有读书认字的当了兵得了更好的差事前程,你家混账儿子不争气,倒打起慧儿的主意,趁着别人长兄不在来逼亲,传出去人家怎么议论我们乡?以后乡里小子怎么到附近去说亲?”

  呼延老爷子的话很是在理,全乡人都受过卓家恩惠,虽说大家是互惠互利,然而这么多年卓衍卓思衡尽心为善不说,爹死了儿子赶考去,人家妹妹带病给孩子上课,愣是没给课业耽误了,州府打赏的钱,人家拿出大半给乡里建学堂,这可是整个朔州第一个乡里的小书院!如此好的名声与关系却被这家只惦记蝇头小利的乡亲毁了。一时乡里人群情激奋,全都指责起徐家的不是,徐二婶也没有刚才那股欺负慧衡大姑娘不能为自己主事的气焰,臊得恨不得拉上媒婆和吹拉的人落荒而逃。

  这件事到底是乡亲对不起卓家,呼延老爷子和朱五叔都觉得面上挂不住,吩咐小勇哥给卓思衡赔不是,他自己也气不打一处来,实在难以开口复述。

  哪有人在别人当家的出远门的时候去找姑娘本人提亲!属实是不要脸了!

  卓思衡听完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妹妹弟弟面前动气,不能在妹妹弟弟面前动气……默念三遍,他终于将心中汹涌的愤怒压制回常温,心疼且愧疚的望向慧衡,声音无比低柔道:“是哥哥不好,以后在哥哥身边绝不会有这样的委屈了。”

  卓衍说过,若是乡里有合适子弟愿意同他家结亲便相看着,亲事重要的是人品家风,纵然将来卓思衡有了功名,也不许为门第摧折。只是慧衡情况特殊,这么多年亲事也没有动静,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待他高中,却忽然来人趁他不在家搞出羞辱妹妹的行径,这若是传出去,慧衡妹妹要如何立足?

  听到兄长这样说,慧衡竭力忍住百感交集的眼泪,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没人能再将他们兄妹分开了。

  卓思衡瞥见悉衡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关节都泛着冷冷的白,虽然弟弟什么都不多说,但眼见自己姐姐受辱,他这个年纪又如何咽的下去,卓思衡不希望悉衡钻牛角尖,温言安抚他道:“弟弟,你二姐姐吩咐去寻人你二话不说立即照办,做得很好,这便是最大的维护了。我们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只要咱们是一条心,什么困难都不必生畏。”

  卓悉衡听罢松开了手,嘴角终于松弛,微微朝上弯着向卓思衡点头。

  卓慈衡看见哥哥最后转向自己,以为自己刚才学粗口要挨骂了,却见大哥招呼自己,惴惴凑过去后,没想到卓思衡像对男孩似的一拍她的肩,声音却柔缓极了:“你二姐姐的身体辛苦你一直照顾了,你学得悬壶医术比我这个状元学问要有用得多,不必顾忌自己是女儿身而在维护家人时缩手缩脚,咱们家里不兴那套女子不如男的说法。”

  慈衡从来没一天之内哭过两次,今天听完这番话破天荒又抱住大哥的胳膊,噼里啪啦掉了第二回 眼泪。

  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卓思衡示意慧衡和悉衡也过来,三个人都凑在他这个大哥的身边围拢在一起,他站在那里便能让所有人安心。

  做一家之主其实并不容易。

  慧衡外柔内刚心思敏锐,他要给足庇佑守护的安全感和被需要感,令她不必担忧连累家人自卑恼恨;

  慈衡果敢强韧争先好胜,他要鼓励引导个性发展和温情熏陶,令她能处事不急不躁又不必困顿于天性;

  悉衡深沉内敛隐忍克制,他要温情有余春风化雨以及循循善诱自为表率,令他凡事有更通达的心窍思路莫要一味心深盘根。

  这些都是多年和妹妹弟弟朝夕相处摸索出来的关怀方法。

  爱家人有时也要讲究方式。

  如果三个人能平安幸福一生一世,他费多大的心思都是心甘情愿的。

  呼延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是感动又是佩服。他们做行商的最讲究察言观色和度量人心,他这些年已学得这两样本领的皮毛,已然足够闯荡,可思衡老弟是个读书人,却能观之度之对每个家人说不同的话对症下药安抚他们的心结,比自己那所谓经验眼光要老辣百倍,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夜里,卓思衡又和呼延勇聊了好些,安排他先歇息后自己去看了悉衡,只见他已将自己的行礼收拾妥当,嘱咐他沐浴后早点休息,再去东厢房看两个妹妹。

  这边有阿环帮忙收拾,屋子已经初具齐整,卓思衡让她也下去歇歇,自己坐下和两个妹妹说些话。

  “屋里好些东西都是你们范表哥送的,他心疼你们姑娘家没有妆奁,又添了些首饰,有几个他特别叮嘱是姨母留下给卓家女儿的,都放在那个樟木匣子里,大哥不懂这个,你们自己看了分分。”

  自己的两个妹子还从来没像别人家孩子争过任何东西,他不必担心分配问题,反而让两姐妹自己选最得宜。

  卓思衡不懂珠宝钗环,但有些首饰从材质上看就不可能是便宜的,从范家的家风来看,说不定这些都是当年姨母的陪嫁。卓思衡当时很是焦急,说什么也不肯收,让范希亮自己留下,说不定那是姨母留给自己不能谋面的儿媳妇的东西,范希亮却有点不好意思表示,母亲安排得很是妥当,什么是给谁的都有吩咐过,他也只是遵照遗愿行事。

  这样说卓思衡便不好拒绝了。

  “我们是不是还得拜见一下表哥和已过世的姨母?”慈衡个性虽莽直,但好歹也是卓衍教出来的,礼数得体方面半点不输官宦人家女儿。

  卓思衡给她们自高处取下首饰匣子后一边擦拭一边说道:“范表弟家情况比较特殊,以后咱们慢慢聊。本来想着你们入京能和他见一面,可你们表哥派了外任,如今人已到了桐台县做了县令。”

  慧衡并不关心首饰,她更关心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照拂不断的表哥本人,忙问:“可是灵州湘宜郡的桐台县?”

  卓思衡没想到妹妹知道这个,转念一想,对了,自己后来给家里寄过好几次书,不止有给悉衡看的经史子集,还有给慧衡慈衡两姐妹看的些山川地理游记舆册,慧衡最爱读书,大概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正是。”卓思衡对表弟上任的地点还是很满意的,“表弟能去到那个地方我也放心了。”

  慧衡回忆起书中所录,也放下替素昧谋面表哥的担忧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二姐,你从来没去过南方,怎么知道那里好的?”慈衡在那边叠放衣物,听到后好奇心顿生,忍不住问。

  卓思衡心中微震,用眼神鼓励慧衡说出自己的想法。

  慧衡甚少表露自己的学问和心思,但妹妹问及与哥哥示意下也不再刻意收敛,声音好像春风般娓娓而来:“哥哥寄回来的《南府舆国志》里讲桐台县在三山江的支流颍水西岸,那里气候潮热,最适合油桐树生长,因此附近多县盛产桐油。只是因地形险峻扼要甚少耕地,也无其余特产,较为穷困闭塞。”

  “这样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嘛……”慈衡不解。

  慧衡用目光示意妹妹稍安勿躁,继而温言道:“我从前听朱五叔聊起军营营务,说新任的校尉牙将最难当,因为这些新来的中军小将不知自己手下兵卒头领的秉性也摸不清他们的脾性,很难相处得当,矛盾又多,惹了兵头不快下面小兵也跟着被扇动起来较劲,很是麻烦。五叔说得是白话,但我想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表哥去的桐台县不涉及盐矿茶这类紧俏的物产,不挨着上进贡品,更没有什么较深的行当沾染,表里内外一目了然,最好‘知己知彼’,再加上也不是贫瘠至无有生计,不是还有桐油一项可抓的物产么?想来表哥心性本领让咱们哥哥都赞不绝口,若是做一县的父母官,定然能抚民载道政绩斐然,平安顺利度过第一任外放。”

  说完,慧衡也不去看旁人赞许嘉奖的目光,只娴静温文地低下头,敛去方才眼眸中的璀璨光亮。

  卓思衡忍不住鼓起掌来:“真不愧是咱们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妹!”

  他当时就是这样和范希亮分析的,甚至还将查找的许多要点写成信夹在自己给表弟带走的书里,让他需要时翻看。

  自己好歹是个朝廷命宫,接触的信息之多之广,以慧衡一个常年身体孱弱只能在偏远乡下养病的女子来说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她却能在有限信息源的情况下做出和自己同样的推论,思维缜密与逻辑能力可见一斑。

  慧衡虽然在家时没少被卓衍和卓思衡如此直白的夸奖,但每每还是会有点不大好意思直接面对,只将头再低些,显得十分谦虚可爱。

  看着面貌清丽绝伦心思澄明聪敏的妹妹,卓思衡心中觉得是时候与她谈一些人生的关键性问题了,便向慈衡说道:“阿环不清楚你们东西都放哪了,你去同她分一分,将悉衡的挑出来,我同你姐姐说两句话。”

  慈衡知道哥哥这样说便是有关于慧衡姐姐的事要私下郑重讲,于是痛快答应下来,飞快离开,只留哥哥姐姐在屋内叙谈。

  慧衡也知哥哥有话对自己说,于是抬起头静静等着。

  卓思衡望着妹妹的星亮的眼眸,将声音放得更轻更柔:“阿慧,这些话如果咱们娘亲健在该是她与你说,可是我们兄妹四人没有这个福分,如今你只有我这个大哥,这话便只能我来问你了。妹妹,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么?”

第36章

  卓慧衡似是对此问丝毫不感意外,只面颊略有浅浅绯红,眼神却未有躲闪正色道:“婚姻大事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如父,慧衡一切谨听大哥安排。”

  卓思衡也料到妹妹会这样回答,低下头略有伤感地笑笑:“妹妹,你说得这是礼法,不用说哥哥也清楚,但今天我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这便是我的心里话了。”慧衡目光坚定没有半点动摇,“我活至今日是父母垂怜,拖累家人至此,是我不孝不悌,若还不能为兄长解忧轻烦,我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

  慧衡性情笃定自持,卓思衡最怕的就是她这样说,直直劝导未必有效,于是故作轻松道:“又胡说了,爹要知道我让你说出这话,今晚就得到梦里来拿家法将我处置。”

  慧衡紧绷的神经也略有松弛,忍不住笑了。

  “况且这些日子要不是你管着家里,哥哥我哪能后顾无忧科举得第?帝京朔州千里之遥,这半年我每每担忧家中情况,都是想到家中有你坐镇方能稍稍舒心,才静得下去再翻翻书。”卓思衡说得字字实情,不全是哄劝之语,他对家人担心确实没有思念多,因为慧衡是怎样的人物他当然了解,托付给妹妹照顾家中,除了她身体令人难以放心,其余都不在话下。“我这样问你,也是你范表哥的担忧,他说若是姨母在,还能替你寻寻可靠的女性长辈相看,然而你就只有我和他这俩自己都没成家的破哥哥,这种事上什么都不顶,简直无用。所以纵然可能不合礼法,我也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想听听妹妹的心里话。”

  一番肺腑之言也叩开卓慧衡的坚静,她此时终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偷偷和自己哥哥讲悄悄话的心境,须臾的犹豫后,这次说得便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了:“大哥……我不想嫁人。”

  “这不是挺好么?干嘛不肯说。”卓思衡听到妹妹说出心声才算松了口气,也像小时候听妹妹说话似的往前凑凑压低声音,“和哥哥说说理由。”

  哥哥的反应让卓慧衡安心和松弛许多,她也低低笑了说道:“哥哥人在朝堂,我家虽然人口简单,但也有好些事情,让我继续管家吧,我如今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你看,路上奔波这样辛苦,我也只是下船时才有不适,到岸上便大好了,帝京气候宜人,我一面养好身体,一面替家中打点诸般事宜,为哥哥减轻些烦扰,照顾妹妹和弟弟也本来是我这个长姐的职责,我不能逃避。至于我的亲事……家里如果需要我以姻亲立足,我责无旁贷,若暂时不需要,我便全心持家,不做他想。”

  卓思衡听了大笑道:“怎么就需要你去联姻了?咱们家最落魄时父亲都没拿儿女婚姻当成筹码,如今渐行渐上更无需如此。”

  慧衡再想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不是未嫁少女该说的,也有些耳热。

  “就这么定了,你身体无恙时咱们家里的事都归你来管,我那里俸禄和官家赐下的及第恩赏还有一些,加上你们从家里带来的州府郡县红赏,都放你那里,都由你做主。”卓思衡聊完后觉得身心舒畅,妹妹自己过得顺心比什么都重要,能让她不必再有拖累之心自伤之意,今天的谈话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他站起身,又说自己明天找个大夫再给慧衡看看,让她早点休息,这才心满意足往屋外走。

  “哥哥,妹妹还有一事。”慧衡也跟着站起来。

  “说吧。”卓思衡转身温言道。

  “其余的事都可以放放,唯有四弟的课业不能耽误。”慧衡认真道,“哥哥能不能在帝京给他找个学风师资俱佳的书院,在家里时,我专留了一笔银子就打算以此为用。”

  “咱们果然是亲兄妹,操心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卓思衡抚掌笑道,“我已经物色好了合适的门路,不过等你们安顿下来再说,不差这两天。”

  慧衡露出少见的甜糯笑容来:“哥哥这么为我们费心安排,也得替自己的终身大事多留意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