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31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随着杨真再一声高喝,众人齐齐将水囊挂回原位,重新促马提速。

  如此这般又马上饮了两次水,一队人马终于已是接近雁山北林边缘。

  而此时风雨忽然大作,硕大雨珠猝不及防摔打在身上,眼见原本清晰的视野渐渐被雨雾融化,马也略有迟滞,杨真心急如焚,只凭借记忆当中的布防图于前引路加鞭,终于是按照原定时辰抵达哨帐。

  哨帐是为了布防和保护圣驾,与接应迷路的秋猎人员,规模虽不大,但帐篷也有七八个,简要木篱围出一人高的屏障防备野兽,两个出入门口皆有禁军岗哨。

  杨真同此处牙将对过令,众人暂且下马安歇,这时杨真再同卓思衡说话便友善好些,他久在军旅少同文官来往,不大喜欢应付酸气连天的读书人,但眼前的小伙子却让他恨不得招致自己麾下效力。

  “卓侍诏,你就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一有中军动静立即报予你知。”杨真拍了拍卓思衡肩膀,顿了顿又拱手道,“出发前我若言语有冒犯,还请侍诏多包含。”

  卓思衡如今也结交了几个军中的朋友,知晓他们做事讲究看本领不论其他,故而出发时他不觉自己是被轻慢,而眼下一个五品的军将还朝他拱手道歉,他也有点不大敢受,只也回礼道:“杨指挥使心系大局,合该有此担忧。然而情势紧急,下官自知斤两才敢应声,绝不敢怠慢如此军机要务。”

  他答得不卑不亢,面容语气皆是谦柔平和,也不倚仗旁人的错处作威作福,杨真当下更是喜欢,叫人给卓思衡腾出一个帐篷喝些热水暖身休息,他们则必须立即冒雨出发。

  卓思衡很久没有骑马,是有些疲惫,但当年在朔州,他的马术是呼延老爷子亲传,那可是在斡汗八部茫茫草原上纵横过的骑术,加之朔州荒野纵马难度极高,他亦是来回穿梭如履平地,所以在太苍原跑马两个时辰还不至于让他要死要活。

  只是听着急促暴烈的雨滴猛敲营帐,卓思衡愣住了神,直到指尖被行军专用的锡碗烫得发红才赶忙撂下,他的披风已由杨真指示马夫烘干取回,他忍不住去看时漏,不知不觉又过去半个时辰,然而还是没有人回来报信。

  系在背上保护军奏密函的书筒已由松蜡封死,不会渗入雨水,他也不拿下,就绑在身上严阵以待。

  终于,一位禁军来报寻得皇上中军此时所在位置,卓思衡也不等雨小一些,冒着劈天落地的大雨,确定方位后跨马出发。

  皇上所在已深入雁山北林腹地,周围多是沛水支流形成的溪谷滩地,幸好有了这场雨,御驾选定一处地势较高处暂且扎营盘点这两日猎物,斩头留作计数,其余都是剥皮就地享用。

  卓思衡在林中纵马更是如鱼得水,他与呼延老爷子便是骑着马钻遍了朔州老林的,哪里有枝丫快马时该低头心中都有数,眼下更是他的主场,没出一个时辰便按照地图寻至御驾营帐。

  当密函由卓思衡跪地呈上,皇上尚未拆看眼中便已有了掩饰不住的欣赏。看过后也是沉吟片刻,取笔快书朱批,再度封好递给已浑身湿漉漉站在他身侧的杨真道:“交给沈卿家,他看了便知如何做。”

  皇上没有立即御驾返回,大概不是边防攸关的要事,可既然不是要事为何要发八百里加急?

  卓思衡不解之时,一只手忽然拍在他全是雨水汽的肩上。

  “想不到朕身边还有文武双全的少年。”皇上笑赞道。

  卓思衡实话实说,把自己曾在朔州渔猎养活家人的事和盘托出,听毕,皇帝似乎有些唏嘘,只道:“做人兄长的自是责任重大,即便如此你也没有荒废学业,可见不负你家学所传。”

  要是三年前卓思衡听这句话还能心里扑腾扑腾激动不已,可如今他已知晓皇帝是如何鹰视狼顾的狠角色,只是深深拜谢,并不多做他想。

  皇上要杨真带消息给沈相,卓思衡自然闲下来可以休息,他原本想等雨停后出发回行辕大帐继续做他小小文官该做的事,可偏偏风骤雨急不肯停歇片刻,连着整夜都是疾雨不弛,好在御驾营位于林中台地,并无积水,帐内又有暖炉烘干水汽,干燥舒适。圣上此行兴致极佳,他似不打算半路折返还欲再猎,便让归心似箭的卓思衡自己寻个合适的雨小时分踏上归途。

  终于到了隔日中午,雨势渐歇,虽仍是淋漓飒飒,可也好了不少。卓思衡不愿被说成赖在皇帝身边不走刻意亲近天颜,于是收拾好马的鞍辔告辞即将重新出发的皇上,沿路返回。

  回来的路要更难走。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森林当中已是遍地狼藉,在御军大帐时已烘干的官袍披风再度沾染水汽,林子里雾蒙蒙的,到处都是断枝乱横。卓思衡跑了大半个时辰,像从一片云朵腾挪到另一片里,雨虽然小了却不见停,淅淅沥沥汇聚在密林枝叶间,待卓思衡快马行过再被惊落洒下,仿佛一个个小小的瀑布专往他身上倾泻。

  卓思衡虽然也觉雨中茂林意趣甚美,但林地潮湿已是归程慢了好些,要再拖拖拉拉怕是人都要被秋雨淋透风寒,即便这样想,见到一颗苍阔遒劲的不知名巨木时,他还是停下来顺手揣了片形状少见刚有些染霜的秋叶在怀中,准备拿回去给慧衡做个书签玩玩。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阵诡异的响动。

  不是雨压断了树枝,也不是被惊的野兽四下逃窜,而是那种重重倒地的跌坠,紧跟着是一声满压了恐惧的少女惊叫。

  这声音还有点耳熟。

  卓思衡当即下马,轻缓步子加快速度,拿出在朔州的看家本领——既不弄出大动静惊扰猎物又能快速接近——奔寻向声音来源。

  哭声随着他的靠近也越来越响,卓思衡在猛然回忆起声音主人是谁的刹那,也终于抵达看清究竟发生何事:

  青山公主委顿在地,边哭边爬,护在她身前的是拿着一把小小匕首的太子刘煦,他纵然面色苍白也不肯退后一步,抵死对峙着面前手持直刀正步步逼近的禁军武卒。

第49章

  眼看全副武装的禁军已举起闪着寒光的刀刃,两个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怎是他的对手?

  卓思衡顾不得许多,什么个人安危身家性命加在一块也不够让他选择见死不救,不过他也不是莽夫,而是越急越勇,自内心生出镇定和果敢来,三两就下解开披风,再没半点犹豫便从藏身的树后斜里冲出。

  举刀禁军猝不及防被他拦腰撞倒在地,而后眼前是一片潮湿的漆黑,卓思衡将披风连头带肩裹住他上半身,就连手臂和刀都飞快缠作一团,浸湿的绫锦不沉却韧,绕了两圈便难解开和斩断,只是他回去不知道拿什么赔给借自己披风的曾大人。

  “快走!”卓思衡总算得空朝两个已经傻了的孩子大喊。

  他话音刚落,脚下一滑,竟被禁军在盲视情形下以足勾倒在地,树叶堆积泥苔厚藓腐朽的气味霎时直冲面门。

  摔在厚厚落叶之上并不很痛,可地上有些断枝横摆,戳到腰腹剧痛至极,卓思衡顾不得许多生怕禁军缓过气来再起杀心,挣扎着抬头再催孩子们逃跑,谁知太子刘恕和青山公主刘婉却没有走的意思,四只小手伸来一人捉住他一个胳膊,将他往远离禁军的地方拉拽拖行。

  可他们两个孩子哪有力气带着个成人逃之夭夭?

  卓思衡惶急之下不顾疼痛竟自己奋力爬起,然而身后禁军已扯下缠在头上的披风,挥刀向他劈来。

  最危险的关头,卓思衡一把揽住两个孩子就地一滚,拿出当年躲避野兽爪袭的灵巧躲过这一击,安全后马上推开太子公主,让他们离自己远些,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横扫禁军的腿弯,硬生生将他踹倒在地。

  就算没有下雨,卓思衡的背心已早已被冷汗湿透,他不能再让训练有素的禁军站直挥刀,当下犹如扑猎的恶狼,整个人冲弹出去制服猎物。

  这些年他虽仍勤练箭术,身体强健肩背有力,却是根本从没学过一招半式,也肯定无法赤手空拳打得过一名训练有素的禁军士卒。

  可他要是畏惧软弱,身后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怎么活?

  只能咬牙。

  禁军动作也不比他慢,就地挺身,横刀相迎,太子刘煦看见卓思衡眼看要撞上那把差点杀死自己和妹妹的明晃晃的刀,下意识大叫提醒道:“小心!”

  卓思衡并没奔着禁军去,他冲向的是离禁军最近的一颗榛树。

  榛树枝低,树杈软韧,他借势勾拉如同拉弓控弦,将最长一条树枝弹出直扑禁军面门。禁军士兵一手去挡一手持刀去劈,但他手臂上还缠着刚才电光火石之间难以解脱的披风。

  宽大的叶片上沾满水珠,势大力沉抽向禁军,树枝的脉络纤维里蓄足水分,禁军的刀势快而猛,却一时难以砍断潮湿的枝杈,披风缠上树枝,刀刃夹在豁口当中,整个人都是进退维谷。

  卓思衡这时才真正出手。

  他用自身力量扑倒禁军,硬是将他逼迫松开握刀右手,刀就卡在树枝上,而这只右手也被披风撕扯纠缠垂挂其间不能解脱。

  生死攸关之际,血勇冲头杀意当先,卓思衡心中起了血腥的念头,竟一脚踩在禁军被树枝勾住的手腕之上,硬生生踩它到地上,禁军的胳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人也凄厉高叫,公主方才惊吓之余已是摇摇欲坠,此时听到见到如此恐怖场景,浑身仿佛都被抽去了魂魄,太子一把搂住妹妹遮住她眼睛不许再看,其实自己也吓得几乎当场昏厥。

  他想去帮忙卓思衡,但那两人互相往来极快,他若是贸然冲出去,只怕拖累卓思衡不能力敌,可若是帮不上什么坐在这里看二人缠斗,他又在生死存亡之际满心都是焦急恐慌。

  忽然他摸到身侧一把匕首,仿佛身上顿时注入了勇气,捡起来朝卓思衡脚边一侧扔过去。

  可他动作太慢,来不及出声提醒,那名禁军仿佛在极端疼痛下发了恨,竟硬生错力拗断自己被卓思衡踩住那条臂膀,忍着极大痛苦扯住卓思衡衣袖,以军卒武勇之蛮力掼他在地上。

  这一下疼得卓思衡眼前漆黑中冒出湛湛金光,浑身动弹不得,再能视物时却已被禁军单手掐住脖颈,呼吸死死扼在旁人手中。

  他还有力气挣扎,受求生欲驱使,整个人都绷紧蓄力,一只手去扣禁军的眼面,一只手扯向禁军断了的手臂。

  两人不顾自身性命拼死厮打,各自激发了身体里野兽般的狠恶本能,凄冷秋雨中都是命悬一线做最后一搏。

  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刘煦在惊惧的恍惚中回国神,用带着近乎哭腔的悲鸣大喊:“卓侍诏!你快逃命去吧!不要管我们了!”

  卓思衡听了这毫无求生欲望的声音心头巨震,呼吸已是到了断绝的边缘,他垂落的手跌向地面,却触碰到一个冷冰冰湿漉漉的金属。

  仿佛是忽然之间,他又能舒畅呼吸了。

  只听刘煦哭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快走吧……告诉母后我和婉婉死在哪里就够啦……”

  他哭着哭着,却觉得一切好安静啊,莫不是已经死了?朦朦之间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卓思衡转了个方向趴在地上剧烈大口呼吸,脖子上没了掐着的手,而那个禁军则直挺挺站在原地,甲胄肋骨一侧接缝处插着他丢过去的匕首,血液也自此处犹如猩红的泉浆汩汩涌出。

  看至愣住的太子浑身发软,捂着妹妹眼睛的手不受控制般垂落,青山公主也张开眼,旋即战栗僵住,那禁军士兵还朝他们走了两步,像忽然垮塌一般跪坐在地,用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可怖凶恶的目光看过来。

  “母后?呸……你娘就是个卖主求荣的女表子……”

  言毕,他的头颅低垂下来,跪坐的身子再也没有动弹。

  卓思衡也听到了刚才的话,他才恢复呼吸,又是心下大骇脑海空白一片,清醒后的头一个念头竟是难道皇帝要害自己的孩子?

  许是他因前几件事已对皇上带了偏见,雨势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脖颈被冷雨淋到清醒后他当即便暗骂自己糊涂。

  皇上再不喜欢太子也还是替他找了朝廷上下最好的老师,定期查问功课,也常常去询问几位大学士太子的学业,虽说皇上对于太子来说绝对不是个好父亲,但若说他会做这样的事来再立喜欢的儿子上位,卓思衡认为这其中的推理链条缺乏逻辑和原始驱动力。

  等等,如果这个卖主求荣里的“主”指得不是皇上呢?

  冷雨淋下可能真有提神作用,卓思衡感觉自己的大脑可以百分之百投入运转后,略加思索便想起佟师沛曾说皇上皇后是景宗赐婚,皇后确有监视之嫌,但这些年皇上从来没提及此事,只是一味冷落皇后,其中又有什么关联?难道这个禁军是景宗的忠实拥簇,当年皇后出卖景宗同皇上联手,故而他为旧主复仇要杀了皇后的两个孩儿让母亲痛不欲生?

  卓思衡看向跪着的禁军,想着自己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他该死,也还是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距离颤抖,胃部也开始痉挛,只想呕吐。

  但又看见太子和公主瑟缩惊惧之后呆呆看向自己,像两只受惊的小兽,让人顿生怜悯。

  于是,他用尽全力调度出温柔的神情,朝两个孩子微微笑笑,想要告诉他们危险已经过去,他们不必去死了。

  至少眼下如此。

  看见这个笑容,什么君臣纲常,此时小公主和小太子什么都顾不得了,连滚带爬起身齐齐奔向救命恩人卓思衡,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扎进他沾满朽叶血污的怀中,悲恸大哭起来。

  劫后余生不过如此。

  卓思衡一手抚摸一个孩子湿漉漉的脑袋,也知道这并不能安慰惊魂未定且眼见生杀血腥的孩子,可多少能传达到有人正在保护他们的信息。

  两个孩子哭得比此时淋至三人身上的秋雨还凄凉彻骨,身体仿佛雨中欲坠的枯叶无助的剧烈颤抖。

  其实卓思衡的手也在抖。

  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保护孩子也为拯救自己,却仍是亲手刺穿一具活人躯体,怎能心平气和就此安之若素?

  此时唯一能让心灵平静的只有证明两个孩子还活着的哭声和他心底强烈的保护欲。

  ……还有一个,那便是真相。

  在雨里一直哭也不是办法,卓思衡拍拍两人,低头柔声道:“好了,已经安全了,我们一起去躲雨好不好?”像是在哄自家弟妹一般耐心。

  太子率先抬头,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少年了,不该如此,急忙抹掉脸上泪珠,用力点点头。公主却真是吓到了,小小一团手死死揪住卓思衡的衣襟,说什么都不肯撒手,哭得断断续续几乎要没气了,卓思衡只好半跪在地上,为受惊过度的小公主拂去头上身上的枯枝败叶,又温言软语让她平静下来。

  太子主动牵起妹妹的手,承担起安慰妹妹的责任,卓思衡朝少年赞许点头,他深知这样大的孩子见了如此残酷景象短时间内怎么能调整得好?不过是有更需要关怀的亲人在于是逼迫自己罢了。

  卓思衡叹息一声,让兄妹二人先相互依偎,自己则去检查禁军尸体。

  此人甲胄就是一般禁军装铠,内衬也并无稀奇,只是颜色上是玄黑而非赵霆安一般军官的朱红色。他手上虎口皆是厚茧,必是真正习武之人。可其余身上得以辨认身份的东西却是一样都寻不见了。

  太子刘煦一直盯着卓思衡看,猜到他是在翻找证物,腾出只环抱妹妹的手臂往西边一指道:“他的马拴在那边了。”

  卓思衡赶忙快步赶去查看,却也不禁失望,军马上的物件也是禁军马卒的标配:鞍鞯两侧挂有水囊箭囊与一张麻背长弓,其余也找不出什么来。

  他想了想,将一套弓箭取下挎在身上,又取了垫在马鞍下的薄毯,摩挲两下马鬃,牵马回到两个孩子身边,将薄毯披在他们肩头:“太子、公主二位殿下,咱们得先离开这里。”

  其实他心中还有个疑问想说。

  两个孩子都不是调皮好胜的,不会擅自专断跑进御林这么老远,那他们是怎么被诱拐到此处杀机四伏的地带?

  可此时耗在原地是下下策,只能先带他们返回安全地带再等两人情绪稳定后再细细去问听真相了。

  正当他要将两人扶上马背,却忽然听见一阵窸窣的震颤,很像北方深林骤雨之际的雷滚之声颤动树木,呼延老爷子管这叫天雷击木,是远处有树木遭雷劈了,若是这时雨还没下起来,那便要赶紧跑出林子,以免山火烧身。

  可眼下雨都下了一天一夜,人和树都湿透了,雷击烧着一棵树还有可能,要说引发山火,那实在不大现实。

  但这个声音又是哪里来的?

  等了半天也没有雷声,那个诡异的细碎声响却越来越近,连太子和公主都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