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64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第99章

  夹着坐垫的卓师傅又来上课了。

  每到他的课,学生总是能坐满州学最大的堂屋,甚至回廊之上也站了人旁听,为教大家都能舒服一些学习,卓思衡教人将堂屋和廊道之间的门窗拆去,铺上草席供人坐读。反正瑾州已是快要入夏,根本不会冻冷。

  卓思衡其实根本没有当老师的心理准备,但这种情况不允许他准备。刚开始其余师傅没到位的时候,卓思衡点灯熬油上下午的讲课,嗓子都哑了,夜里还得为第二天备课。后来有人分担,他也可以着手处理其他事物,只是课这件事本不想继续,却还是少些得力的师傅,再加上学生不愿意他退居二线,只好继续咬着牙顶上。

  久而久之,卓思衡倒觉得上课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些学生比他那些同僚要好对付的多。

  他如今的课目是给诸位州学学生讲授《文选》,其实他的课程很像是大学里的论文写作指导课,因为确确实实是个状元,教策论这种应用类文体写作极有实操经验和说服力,只是空荡荡的讲也没什么趣味,卓思衡便找到一套《文选》来给自己当教材,没想到效果竟然出奇得好。

  今天是巡检最后一天在州学的日子。自他们头天来后,卓思衡便没再陪同,余下几天都让这些人自己闲逛,去盘问当初的学生也好,去同那些丁忧的大人交流也罢,一切自便,他则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顾缟带着其余四人一同站在木制的廊道上,学生们朝他行礼,之后规规矩矩坐好,有这群穿官服的人在,没人坐得踏实舒服。

  只有卓思衡例外。

  今天王伯棠和潘惟山都没有来,陆恢站在几人身旁,眼神还是总忍不住往高永清身上撞。

  “今日是讲左太冲的《吴都赋》。”卓思衡能将此文背诵出来,所以没带任何书册在手边,空坐而谈道,“咱们不用老办法教,今天先不讲文辞体例,我想说说《吴都赋》里的水产。”

  众人面面相觑,连带巡检司的五位也是茫然不明所以。

  头一次听说讲《文选》和赋文的先讲里面的水产……

  仿佛没看见大家的反应,坐在最前的卓思衡汪洋恣意地讲了起来:“《吴都赋》里一共出现了十五种水产:鲸、鲵、腾蛇、蛟、鲻、琵琶、鲔鱼、鲻亍Ⅴg、鱕、乌贼、螃蟹、鼊、鲭、鳄鱼。有一二个水产带有上古巨兽的绮丽幻色,其余在江南府与我们瑾州本地倒也常见……”

  眼看卓老师今天的课开始从文辞越来越讲到庖厨美食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老师今日不讲《吴都赋》文法要义与赋丽,却讲其中所写物产是何用意?”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好伤的鲁彦。他个性直率,再加上卓思衡鼓励学生们有问题提问题,于是每每有疑惑都毫不避言,又加上之前的他的所为令同堂学生们敬佩,于是大家便打趣叫他鲁勇。

  卓思衡耐心问道:“在座有人明白此种用意么?”

  众人皆道不解。

  “左太冲在平定吴蜀后写成《三都赋》,评略三国地域风貌国略概况,古人皆以《吴都赋》为三赋之冠,为何?”卓思衡又问。

  “《吴都赋》铺陈流丽,递进快畅,文辞最为精湛。”一人答道。

  卓思衡摇摇头。

  “因为他宏富广博?”另一人道。

  “有点接近了。”卓思衡笑着说。

  鲁彦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确切答案成竹在胸后才开口道:“因为左太冲在《三都赋》序里有文‘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又说自己写此赋‘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可见写出此赋来为的是去伪存真,不追求表面的华丽,而要如实写出三地最真实的情况与物产,其中以《吴都赋》所写最详,也最真实,故而读来有与左太冲共游旧国之感,才会引得洛阳纸贵,令世代文人如此赞誉。”

  卓思衡觉得这小子要是在他来的地方做阅读理解,一定是一门好手。

  况且显然是预习过了,才能引原文为自己的理论撑腰。

  孺子可教也。

  “好,说得好!”卓思衡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又道,“左太冲费尽心思比布如此多物产,绝不是只为骈丽之体,他是要用这些物产来衬托吴国的丰饶广博,用此种铺陈来扩大吴国本身疆域带给人的局限,以彰显其富饶强盛。”

  “可是《三都赋》是以魏为尊,颂其道统之正,好为西晋一朝树祚立业彰显其正统,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描述已征服之国郡的强盛?”

  “塑造一个强大的吴国,更能体现魏之强盛与天命,我想教大家的书作方法正是如此。在你们将来于考场之上对答时策之时,请务必牢记,有时并非要直叙才能点题破题,迂回映衬往往更显文章机巧斐然,左太冲此文闻名于世,各位若能学其精髓,想来高中也并非难事。”

  卓思衡说完众学生恍然大悟,却仍有人犹疑问道:“可是水产风物之流,到底落了下乘,庸俗难登大雅之堂,若写进科举文章,岂不拽跌词句?”

  卓思衡笑了笑,心想这话确实是读腐了书的人能问出来的,不过确实也不怪他们。想也不必想,他只道:“赵汝适的《诸蕃志》中有句话我非常喜欢,他说‘山海有经,博物有志,一物不知,君子所耻。’皓首穷经或许是一条读书的正途,然而知世练达未必就不能学有所成。诸位若将自己局限于书中,那天地之间,便只有书册与你,但要是开阔眼界,直入书中得见世界,那天地当中便是变化无穷为你所用。”

  鲁彦听罢抚掌,其余人从这番醒世恒言一般的语句里回过神,也都跟着抚掌而笑。有那么一瞬间,陆恢觉得巡检司的几个人也差点要抚掌了,可是他们到底是官吏,这点小激动还是忍得住的。

  课讲完前,巡检司众人也打算离去,却猝不及防被卓思衡忽然叫住。

  “至州学巡检的几位大人都是科举高中的国之英才,要他们为大家讲讲自己的经历,从人所得,治己之学,吸取前人的优秀经验也是很有必要的。”

  五个人都愣住了。

  突然让他们给学生讲话,他们实在不知道讲什么……

  可全屋子一百来个学生都转过头用渴求知识的殷切目光望过来,转身就走实在是不合适……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顾缟是总巡检,他倒是不怯场,上去直说自己是武举出身,然而功名不如实干,只要心中有德所行有为,必定会有所用之地。

  可谓言简意赅,卓思衡听了都佩服。

  这样的人能来视察,倒是他的福气。

  其余都是科举为官的官吏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到底都是有真才实学的,随便讲讲也能讲出好些经验之谈,听得州学生们各个抖擞精神,甚至有人拿毛笔记下要点,不能更认真了。

  高永清官位最低,也是最后上去的,陆恢看着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卓思衡道:“潘州史说,来的人选本就不是高御史,是那人在江南府不知为何突发疾病,江南府临时决定,要刚来此地述职调升的高御史顶替前来,大人,这里面或许有其他文章。”

  “他来这里,我们大家都是两难,进退都是错,尤其是永清,新任第一件差事竟然是来查我。不过那些人实在低看了咱们,我最不开心的其实是这点。”卓思衡不传外耳低声道,“我绝非畏惧,倒挺想让人来看看,破烂摊子如今变为此情此景,原来瑾州的官吏是不是该自惭形秽。”

  陆恢低低笑了笑:“我们不是一直在盼着圣旨所拔擢的巡检司一行到此么?如今总算盼来,下官入夜都是好眠。卓大人你如果不用些过激的手段,那些人又怎么以为抓住了咱们的把柄,好将参本递到御前?圣上能够得知此事,必然会有派遣,有能达圣听之人入州学查看,大人的作为和用心便就没有白费。”

  “我的初衷也是希望这些学生可以不要蹉跎,你看他们,各个出身贫寒,处处能省则省,求学不易,人人要强,听课来都是几人相约,今日他记,明日我记,然后轮番递借传看笔记温习,好节省笔墨花费用度……我不忍心看他们受苦,也不忍心因几人的污秽而折损普通人的理想。”

  卓思衡望着满座学生的目光令陆恢心头一震,但他也有不得不说之疑惑:“大人,我知晓你的志向和高洁,但仍有一事想问……你是否需要借此事将自己的功绩传达至帝王耳中,好继续上攀,得揽大权?你……喜欢权力么?”

  卓思衡转过头看向陆恢,对他敏锐略有吃惊,但想想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瞒住身边最亲近的人。

  “喜欢权力是错事么?我看不见得。”卓思衡慢悠悠说道,“我的的确确是想要借此告知皇上,我完成了他出的题目,我就是他需要的那个人,在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变革当中,我有能力和决心去做他的臂膀和栋梁。可话虽如此,我并不喜欢权力。”

  陆恢前面听得心鼓颤动,后又闻得卓思衡反折否认,心中不解。卓思衡没有卖关子,这不是上课,就像皇帝需要传达隐晦的心意,他也要将自己的决心告知下属与亲密战友:

  “我不爱权力,但我爱权力带来的力量,我需要这种力量去实践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去达成自己的目标,去一步一步为自己想要的世界奠基。权力,是我的基石,我可以不爱他,但必须拥有他。”

  这是陆恢第一次在卓思衡的眼中看到野心和热望,那是一种他从来不敢想象会出现在卓思衡身上的气质,他心中最智慧明达的人此时却化为了一支令自己陌生的箭矢,并且将要带他去到从未有过的天地。

  而此时前方,高永清的话正落在《韩非子功名》之句:“‘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下则临千仞之谷,材非长也,位高也。’诸位若想一展长才,须勤读勉力,勿废弛所学荒度己身,当登高望远,永存士志。”

  而说完后,他将目光看了过来,陆恢清楚地看见了,也知道他在看卓思衡。

  那一刻陆恢意识到,他们两个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同道。

第100章

  巡检司一行人离去后两日,终于忙完手头事的潘广凌风风火火星夜兼程,骑马赶到永明城。

  他抵达时正值入夜时分,也不必去衙门,径直杀向卓宅,来人通报后,潘广凌几乎是一溜小跑赶到书房,瞧见正在为明天堂课整理书录的卓思衡眉头紧锁哀苦愁悴的模样,他本就惶急的心便更加慌张。

  “大人!是不是出事了!怎么样!那群混账难道为难你了?我爹他没帮你说话吗!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他的话跟箭矢没有区别,字字满弓惊出,话音刚落,卓慈衡正送茶点到书房推门而入,将前面听了个清清楚楚,忍不住笑道:“我大哥什么时候会为这些宵小烦心,我这个亲妹妹都不担忧,小潘哥哥你满头的汗,比我还着急。”

  他们二人在泉樟城里结识,因那时事务繁忙,潘广凌同陆恢二人经常不得不在卓思衡家夜谈至即将天明破晓,便只能客房将就一夜,故而也算常住的客人,看慈衡就如看待自家小妹一般,被数落笑话一番也只是挠头。

  “可是大人的表情……”潘广凌看慈衡朗然,也知道自己可能多心,但再看看卓思衡灰败的面目,实在不能放心。

  这时,卓思衡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两日骤雨后,天气转寒,永清贤弟走的时候穿得那么单薄,他身体弱,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添衣好好照顾自己?饯席之上,本地的菜色他一个没吃,肯定是不合胃口,可是将来如果他要在江南府就任,吃不惯这里的菜可怎么办?听市舶司的官吏说,明日有风浪,上午港口还要封泊,不知道永清贤弟到了建业没有,会不会遭遇海潮?”

  潘广凌人都听傻了。

  原来卓大人担心的根本不是巡检司即将返回帝京回奏之事,也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竟然担心的是些婆婆妈妈的琐事……

  “大人!”他拎着卓思衡的袖子晃了晃,“你的永清贤弟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喘气的大活人,这点事都办不明白,怎么会连年升迁平步青云?他可是肃州那样艰苦的地方熬出来的,怎么咱们江南府还养不活他?你清醒点啊!”

  卓思衡恍若未觉,又叹了口气。

  “没用的。”慈衡无奈歪头,告诉潘广凌,“自巡检司一行人登船后,你卓大人就是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我看且得再缓缓。但你和他说正事,说不定就能回过神来。”

  潘广凌也是无奈至极,只好说道:“那我和他说说浮汀山书院的事。”

  “书院?书院怎么了?”卓思衡听到关键词,立刻切换回了办正事的状态。

  速度之快,即便是了解自己大哥的慈衡,都吓了一跳。

  “我来本就是为了这事。”潘广凌自己搬了个小墩坐下,“吴兴和宋老三都听说你被弹劾参了一折的事,书院选好了下个月开建,可眼下这事,他们都觉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这书院……到底还建不建了?”

  “建啊,这是咱们商量好的大事,为什么不建?”卓思衡刚回过神来迅速进入状态。

  “可是……大人眼下在重兴州学,若是我们在瑾州再立一书院,岂不是在这个当口和大人唱对台戏么?这怎么使得?浮汀山那个书院本就预备学资轻薄多利附近子弟,大人还跟宋老三说,可让本郡内来此读书的学子之家拿物产抵替银钱,由宋家折算收纳,这样一来,岂不附近人人都去咱们那里,谁给大人的州学撑场面?这不是破坏了大人的官声和计划么?”

  卓思衡看潘广凌严肃焦虑的脸,笑着摇头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潘,你同我去过好多次山乡民户,不知道还记不得有一家人的鸡鸭产蛋最多,以此为生计的?我们当时都很好奇,去问山民如何做到同样品种的鸡鸭吃同样的东西,却能比别家产蛋更多?”

  “记得,但凡和大人出去的事我都不敢忘。”潘广凌立即答道,“那家奶奶说,母鸡母鸭老了便不爱走动,只爬窝不产蛋,所以好些人家的老母鸡老母鸭都是养至不下蛋了或卖或自己吃了。他们家却给老禽的窝里放上些刚成年的小母鸡,又闹腾又欢实,总追着老的啄闹,老的便不得不动弹,打架乱跑什么的,便又有精神头下蛋了。”

  “那你就该明白,州学想要永远能维系下去且保持活力,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竞争的关系,是一个能够让它不可以安安稳稳享受眼下不思进取的‘对手’。况且说对手也不太对,要知道瑾州虽然算是多学之乡,历次科举多有中者,却比之中原几州仍是差了好多,多一些书院增长学风,让更多人愿意送孩子走入学堂,州学并不会因此失利,这反而本身就是设立州学惠及万民的目的之一。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学事司,难道我走了,州学里的人便不活了吗?瑾州的学子都不读书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是我狭隘了。”潘广凌虽然做不到一点即透,但只要讲清楚道理,他便不会再前思后想左右郁结,是个极畅达的人,“对了,宋端那小子好像回来了,他让我转告大人一声,说他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建业,书稿之事他走了好些地方,已拟了好多腹稿,还等大人一同切磋文字,不过眼下他知道大人分身乏术,说若是有缘你们建业再叙。”

  卓思衡听后暗自沉吟,心想以宋端的智识,想必已经看出自己的用意,能说出建业再叙,看来他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走向。

  与此人相交,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沉吟之际,他略算时日,心想自己给慧衡的信,想来也该到了,不知她安排得如何?

  帝京,小芩园。

  “……大哥信上便是如此交待的。”

  卓慧衡立在姜文瑞同梅子义二人右侧,待他们都看过书信才开口。

  “梅大人是什么意思?”姜文瑞看后侧身问道。

  “倒是可以一试。”梅子义沉吟后抬头看慧衡,“阿慧,你要知道,这次国子监的事虽不算弊案,但与你家勾连上的这一星半点关系,只怕会拿去给人做文章,你哥哥还不知道吧?”

  国子监的姜文瑞与梅子义两位是内兄弟关系,二人个性一张一弛,却同在学政上有所钻研且志向相合,如今统理起国子监来不得不谓同仇敌忾,二人自接手国子监,便设立私考,定期考校学子经义史条,专攻基本要理,却正中要害搞得那些读书基础不牢靠子弟们叫苦不迭。

  但事端也由此而起。

  “慧衡,我与你梅叔叔早知太学考校有人做代考的生意,放长线钓大鱼,也算蹲伏月余才在前几日人赃并获抓住十四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这事儿说到底只是国子监学子的事,比弊案不及,但眼下正是圣上为学政一事余怒未消的时候,我们尚未上报也算担忧以此掀起波澜,还需从长计议。但偏偏这些人当中,就有你范家表哥那位弟弟。”

  卓慧衡当然知道,之前三婶就已经告知自己了。

  范表哥异母的弟弟本是同悉衡一样在熊崖书院就读,却顽劣不堪被退回家中自学,范表哥的父亲溺爱幼子,拖了好大一圈关系,给他又送去国子监。谁知此子仍是不知长进,居然为逃避课考,买人代弊,却被捉了个正着。

  眼下若将此事上报,恐会影响风口浪尖的卓思衡之口声,若被人以此攻讦,他地处东南之地,一时也无法为自家辩驳。

  但巡检司一行官吏已于今日入京,卓慧衡深知若是去信回信告知兄长此事,时间根本来不及,这个主意必须她来定夺。

  “二位叔叔,慧衡本不该拖大,朝政之事我不如二位通晓,只这几年在京中为哥哥办事了解些皮毛,我若是说得唐突,还请伯伯们教训。”慧衡语气虽弱,但声调却坚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