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69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第107章

  “太子,是个很可怜的人。”

  卓悉衡仿佛没有看到哥哥的错愕,依旧静静望着漆黑一片,缓缓道。

  像他们这样经历过悲惨命运的人家,仍然忍不住去同情那个尊贵无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依旧仿佛命运囚徒的孩子。

  卓思衡的震惊也在这样弥漫的哀伤气氛里化作微凉,低低道:“太子……今年也二十岁了吧?”

  卓悉衡点点头,也不知道哥哥看没看见,两人俱是沉默。

  “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许久,卓思衡才问道。

  卓悉衡将当年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所遇之事和盘托出不敢隐瞒,又不忘补充:“哥哥放心,后来再也没见过了,话都没有传。”

  当年提醒之事,慧衡为求稳妥,未在信中全部写明,卓思衡只知道自己家得来了消息,却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如今明了一切,原来是刘煦在暗中不顾己身冒险相告。

  这个傻孩子啊……

  卓思衡心中怃然,思及今日皇上与赵王兄妹的天伦之乐家常之暖,再想到秋狩遇险,自己在雨后寒冷的夜里抱着的两个瑟瑟发抖惊恐万分的兄妹……

  但这次太子的魄力和手腕,都让卓思衡刮目相看,五年未见,当年那个六神无主颓丧绝望的孩子也长成了敢担当的少年郎。

  “哥哥,你心软了么?”

  卓悉衡忽然转过头,在黑夜里看向卓思衡。

  “还没到时候想这些。”卓思衡纵然真的心软,也觉得一切都言之尚早。

  “太子未必就不能做个好皇帝,才学可以后天勤来补拙,但心性却源自伊始,不能更改。”卓悉衡喃喃道。

  “才见了一面,就想给太子当东宫的幕僚了么?”这个话题太沉重,卓思衡拍了下弟弟的脑袋,假装轻松一笑而过,“好了,早点休息。”

  这种性命攸关的烦恼事,还是让他自己来操心吧。

  况且眼下真正要殚精竭虑的,也不是这件事。

  第二日,三个弟妹都在睡懒觉,卓思衡一个人默默起床,替悉衡掖好被子,一个人去到五年未进的书房,看见桌椅摆放都分毫未动,陈设之上寸灰未有,再看桌旁还放了个小桌,上面也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文房和装订好的纸册,一定是慧衡寻常读书用功另置的。

  这次换了个大宅子,不止舅舅和表妹有地方住,妹妹也能有自己的书房,皇帝开得价码还真是值得自己卖命。

  卓思衡无需擦拭布置,落座提笔,便开始书写密折。

  所谓密折,并非事情有多隐秘不好宣之于口,皇帝之所以要暗中行事,是为了到时候改革学政真出了事,天子更方便甩锅给自己,很多皇帝都爱用这招,与臣子的谈话和计划不公开,到了出事闹开来,将事故责任一味推给臣子,一斩了之。圣上清明犹在,祸水东引,绝不沾染,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交易。

  不过……他也不是晁错。

  卓思衡提笔落定,两个时辰便写好密折奏疏,内容是他早已心有从容的东西,词句都无需再加斟酌,再抄录一遍以示郑重,而后便可密封,不经由中书省,亲自交到皇帝手中。

  当天下午,卓思衡和家人吃过午饭,就带着密折进了宫。

  天章殿内,皇帝默默看完卓思衡的奏疏,条条对应他昨日所言积弊,都有务实方略,其余更添了许多自己始料未及的奏议。

  第一条,为让宗室子弟学有所长,即日起,有爵之家必须将没有功名和官位的继业之子送至国子监太学,由宗正寺典录在册;

  第二条,国子监太学生准入仍是七品起,但按照目前太学生比例的三分有一数目,开放社会招生,由国子监出题考试,报名的身份限制与科举一样,其余并无其他门槛;

  第三条,州学点报生员簿册,如同考编户籍,递交礼部与国子监,验过封存,每三年开科取士点报时,开取验明正身,防止有人徇私舞弊顶替冒学;并由国子监设巡检提学,同御史台巡检司职务,巡回各地方州学督办学政事宜;

  第四条,轮请各地私学书院名师入帝京讲学,国子监重礼迎师,开讲坛聚求知,有显学名望者,可请入宫中开帝王经筵。

  此四条对应皇帝之前的四条陈弊,具体细则还需再依照情形逐条细化。

  但这四条都是为了应对甲方以便后面的讨价还价打好基础,卓思衡真正的目的都在后面的三条中:

  第五条,国子监开设术算、农畴、匠作、藩文、医理、测勘、刑律七科,此七科不在太学学习,国子监将另辟僚属专设学堂,七科第一批生员上至公侯下至农商无论任何身份都可报名,通过专门的考试后,分派到各地衙署为对应科目吏员;

  第六条,州学将与国子监实行一样的考校制度,即每半年一次需要将试题、试卷、成绩上报至国子监和礼部的考测,考察内容完全按照进士科设置,若是某州学考校大部分学生同期水平最低,则问责于州学学政;

  第七条,设立地方州学私学奖励制度,以天子的名义,若有某地州学或私学学生入殿试,依照人数对出身学府无论公私进行奖励表彰,此表彰计入州学官吏任期考评。

  其实不止是七条,还有几条隐藏要素但却需要其余助力,这些助力怕是要他前期成功才能得到支持,如今先透露出来百害而无一利,不如暗在心中做好准备,脚踏实地先行为上。

  卓思衡看着皇上读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七条全部都有戏。

  要知道他非常阴险的,让每一条都有尊崇天子门生的含义,国子监太学本来就吃皇粮,只要进去了,别管考上没考上,都是仰仗皇恩,普通人家的子弟若能进学,在皇帝眼中也是自己的门生;针对私学和州学的改革也都将检查之权牢牢收归中央,连吏员的任免也自地方收编一部分回来,皇帝怎么会不高兴?当然皇帝以为是他管,但他哪管得过来?

  卓思衡看着眼前这个百分百的政治动物,知道他一定喜欢这几项举措,但却仍有顾虑,因为其中几项非常容易激发矛盾,让他的统治不够安稳。

  “其中几项确实似有直攻积弊之意,但是否有急进之嫌?”皇帝又摆出那副为天下忧心劳神的表情来。

  卓思衡礼道:“此七条并非条条都要一时为之,臣以为,此次整饬学风当如为教化天下而垒砌城墙,一砖落定一砖再叠,不容操之过急。此封奏疏,只有圣上与臣二人知晓,后步如何,也无人得知。”

  皇帝看着卓思衡,忽然笑了。

  “那便以此为纲,缓缓垒砌堆叠施手,小事你可权宜从之,若有大动,务必禀报于朕。明日是大朝会的日子,到时,朕便会向列席百官宣布你的任职,从即日起,你就手上承载的,便也是我朝学政的基业之重了。”

  “臣领旨。”

  卓思衡等的就是这句话。

  然后他就跑去宗正寺领新宅子去了。

  听说要搬家的消息,三个妹妹弟弟只有忧色,都没有喜色。

  “每次赏赐哥哥,都没有好事。”慧衡皱眉道。

  “皇上惯会差使人卖命……”慈衡嘟囔。

  “这房子也挺好,不搬也行。”悉衡表态。

  卓思衡哭笑不得道:“皇上要我做事,不给我宅子,我难道就能拒绝吗?好了好了,三个都是大人了,不许闹这种小脾气!想想舅舅和表妹是不是要来住?小勇哥之前来信说,呼延老爷子听说他成亲,终于愿意挪窝了,那要是来咱们这探亲,住自己家也方便。更别提过两年朱五叔离伍,终于不用绑在营里可以走动,难道五叔五婶来了,你们会不缠着他们?哪舍得他们去别的地方住!这大宅子多实用!”

  “可现在就咱们四个,加上家仆也就四个人。”慈衡快人快语,忽然调转攻击目标,“哥哥你又不成亲!你成亲娶老婆生孩子了,大宅子才用得上吧!”

  “三姐说得对。”悉衡点头符合。

  “是这个道理没错。”最乖巧可爱的慧衡也反水变节。

  卓思衡顿时孤立无援。

  哎,要是当初王伯棠使人弹劾自己的时候,有慈衡这样得力的御史煽风点火,那他早完蛋了……

  但他也有杀手锏。

  “你们再催,我要是成亲了就搬出去住!”

  三个妹妹弟弟立刻就不说话了,都乖得老老实实。

  当了这么多年大哥,还制不服你们?卓思衡终于身心舒畅,心平气和道:“这宅子我去看了,我看尚书府也不过就是这样,花园就两个,一大一小,咱们人人都有独立的屋子和厢房,多好,你们有自己的书房了,难道不开心吗?不许说赌气的话了,这是哥哥应得的。”

  “哥哥什么时候去国子监报道?”慧衡本想说,姜文瑞之前说很想见见他,可是弟弟妹妹在身边,她暂且没有开口。

  “明天大朝会后。”卓思衡说道,“你们这两天收拾收拾准备搬家,到时候咱们在家里开两桌,请上大家一起吃顿饭。在这之后,我怕是就没有时间了。”

  他这两天几乎就没有什么私人时间,想去看看老师和佟伯父都不得行,更别提佟师沛他们一家了,那个刚出生的可爱小佟姑娘卓思衡也很想见见,可惜时间根本不允许他去做些私事。

  但老师却是可以在大朝会上见面的。

  曾玄度这五年好像老了十岁,虽然他身体还算康健,也少有病灾,但明显体态却不似自己离开时那样挺拔,他自天亮于门外候驾时,远远看见卓思衡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眼睛不自觉睁大,继而酸涩,赶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袍带。

  见老上司行个礼无需避忌,卓思衡快走两步行至曾玄度身前,以旧日见上司的礼仪鞠躬道:“曾大人,下官回来了。”

  曾玄度本来忍得很好,听了这一句,又平复许久才好说话:“回来便好……在官家身边,要像过去一样谨慎做事,不得怠慢才是为臣之道。”说完他又重新眯回眼睛,还是老样子。

  卓思衡明白老师在提醒自己,心中感激,可也不好多说太多,只能谢过。

  十二月的大朝会,寒风逼迫大部分官吏都不会选择在室外吵架,于是皇帝御驾垂门听政颁布政令与任免后便无事可议。

  卓思衡的任免和其他几个调职官吏一道被宣布,他夹在众人之间并不起眼,由地方学政回到国子监的安排也不算冒尖,更何况他只是个五品的司业罢了。

  自朝会散去,官员们便三三两两快步赶回自己的衙署,想及早回到室内,卓思衡刚回帝京,一时也不习惯严寒侵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宣德门外的御道长而宽阔,此时大部分官吏都已先走一步,他因见到旧日同榜多言几句,此时已远远落在后面。

  却有人在他更后。

  “卓司业请留步。”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又没有那么熟悉。

  卓思衡站定回头,原本以为又是故旧的期待目光顿时犹胜天寒。

  郑镜堂已慢慢行至他的面前。

第108章

  郑镜堂是卓思衡见过最儒雅清和的老人,没有中年过后残留的臃肿体态,合度的身材配上挺拔笔直的脊背,寒风中不露瑟缩之态,鹤态自若,比之谷中老松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的那一缕已皆白的胡须,便自然地垂落至胸口,让此老者的言语仿佛更有权威和重量。

  若是自己六十岁后能有这样的风貌,老迈也没有什么恐惧的。

  “郑相安好。”卓思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叫住自己,心中警惕面色从容对其报以诚挚问候,“郑相身体康安归朝而来,晚辈恭祝。”

  “已是朽木之躯啦……哪有什么安康?只是这几年朝堂乱象丛生,每每思及先帝把臂而托,心有不安,强撑着一口气爬也要爬来辅佐官家,除一除庙堂里的蚤虫,也好百年后有面目去见先帝。”郑镜堂站至卓思衡面前半叹半笑着摇头。

  卓思衡是可以将惊讶表演至炉火纯青的,但他却不想。

  郑镜堂和唐氏想除掉的人不就是自己和高永清么?那他话里的蚤虫大概也是他们两个了。

  “晚辈离京多年,偏居东南一隅,不曾过问枢机,不知如今如何景象,怎让郑相不安至此?”冷冷的声音与面无表情搭配,卓思衡毫不掩饰自己听懂了郑镜堂的话,他们之间早就有过三回合交锋,再以哑谜互相配合,郑镜堂兴致好,卓思衡却没那个玩心。

  他想听听郑镜堂好好说话,能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如今本固邦宁,天下承平日久,却始终未及太宗时期般大治,并非官家无能,而是没有贤臣辅佐的缘故。”郑镜堂笑道,“我腆居吏部尚书之职,若只愕然愧惭岂不渎职?也该为官家拔举良吏扫除奸小才是。”

  “说得也对。”卓思衡低头一笑,抬头时音调也轻轻扬高,“圣人云‘君子和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给郑相一个建议,若要为圣上身边扫清奸佞小人,不如去查勘谁人结党营私,谁人攻讦异己,想来小人必定以党为同竞兴私利,聚于一处。若能牵动一人,便可连根拔起,至此,圣上便可垂拱而治,郑相也可以笑对先皇。”

  卓思衡从来不信有人能比他更会阴阳怪气。

  但郑镜堂却足够沉得住气。

  听过这番尖锐的讥讽,他以轻而拨,调转话题,仍是面不改色道:“我曾听闻,卓司业你最是君子胜玉温润合度,宾礼咸贤风至英朗,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也是少年锋芒锐意进取之辈?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竟有你祖父的刚直风范。”

  “我见郑相亦如是。入仕前也听人提过郑相之儒雅贤名在士林当中是读书人的翘楚,今日得见方知岂止翘楚,能与我祖父同朝为官又身受辅命之诏社稷之托,两朝皆是位极人臣,可见岂是一个贤字就能草草概略?”

  对待吵架提及家人的对手,卓思衡也会使用人身攻击予以咿嘩回击。先帝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姓郑的可以两朝为官,可见是什么见风使舵的货色,又与唐家以旧臣之实打压新臣,骂他首鼠两端也算是好言相向。

  “卓司业辩才了得。”

  “郑相才是苦心穷虑。”

  二人的对峙显得格外平静,御道之上偶有执勤禁军与来往奔忙的内监经过,都忍不住偷偷侧面去看这诡异的一老一少保持两步开外的距离,就这样面对面,虽有笑容,却都是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