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95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卢甘被卓思衡的心胸感动,当即道:“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卓大人千万别客气,我愿为吏学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即便我所不能,我也会竭尽全力找到有此能者为大人分忧。”

  卓思衡虽然不愿意套路老实人,但卢甘的保证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吏学需要一些除了利益以外的真正的支持者,这些人大多会出自未来那些受益者,可眼下,只有赤诚如卢甘才会对他做如此保证。

  虽然是为了一个美好的目的,然而卓思衡仍旧觉得有点愧对。自从上次告知卢甘户部与他的暗中往来后,他已经可以确定卢甘之缜密,绝不是浪言忘信之人,所以眼下,倒也能同他聊聊自己的下一步目标,这样卢甘其人就变成了自己的战友,那自己方才的话也不算忽悠。

  拿定主意,卓思衡便暗示卢甘凑近一点,低声道:“卢大人,有一事我还未告知任何人,但你今日肺腑之言在先,我若瞒你实在显得我不义无道。可这件事,你万不能告知任何人。”

  “好,我答应你。”卢甘的心眼和肺腑都笔直无弯绕,听了别人剖心置腹的言语,便也恨不得当即指天盟誓。

  “卢大人之前同我说,你其实一直很喜欢工部这些机巧玩意儿,但是为了前途和更好研读工部所藏的书籍和以此为业,不得不逼着自己去读四书五经等应试之书,大人是否还记得。”

  卢甘点头道:“自然记得,这确实是我的一点经历与无奈。”

  “今后——我不敢保证这个时间是多久,但总归是有朝一日——像卢大人一样志在此处的后辈想要学有所用,就不必像大人一样曲线救国,而是可以直接参加正式的科举,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将会添加吏学里的科目。虽说人们千百年心中对进士的崇尚与尊视难以更改,可如果能先让吏学几科和进士并驾齐驱,先使得实际地位与所获殊荣在同等标准,那人们的感官也会时移世易,有朝一日,定能出现我们所期待的情境。”

  卓思衡一番话听得卢甘已是眼蕴热泪,他忍不住握住卓思衡的手道:“卓大人……我想替天下不出世的那些英才向你道一声谢,却也知道自己并无此资格,但我自己的感激却是足以说出口的。你所说的事哪怕我们二人有生之年不得以见,他年他月若得实现,那我也可以含笑九泉,向你三拜而稽。”

  “这话说得也太言重了……”卓思衡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也未必你我就看不见,眼下愿意来吏学的学生其实并不少,很多人受世俗眼光的制约不敢迈出这一步,等到第一批吏学生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或许事情就会按照我们的期许向前迈进一大步,之后的路便会好走很多了。”

  这也是卓思衡自己的设想规划。

  但终究只是设想。

  不过只要计划在,他有信心一步步将计划变为现实。

  二人的谈话在对未来的期许中结束。

  卓思衡返回国子监,而卢甘工作结束后去赴朋友之前的邀约。

  靳府因迎娶过郡主,有种和主人身份官职不匹配的富丽矜贵之感,靳嘉也是完全没有架子的半个主人,他父亲如今还在外放当中,家里便是由他暂管。看见以前工部的老友应邀前来,他直到门前迎接,二人从前在工部时便说得上话,后来互引为知己好友,即便如今不在一处常见,却也时常到彼此家中做客走动。

  还未到晚食之刻,二人便在靳府花园里闲逛谈天。

  “今日卓司业来找过我。”

  “还是为吏学兴建的事么?靳嘉好奇道。

  “是,但不单是建造之事。”卢甘说着说着说到了今天发生的事,将二人对教习书本的考虑对话告知,然而他牢记和卓思衡的约定,并未将最重要的那个秘密告诉老友。

  靳嘉听完沉默一会儿道:“之前我担心他做事操之过急又手腕强硬,引发朝野震动实在是会殃及池鱼。不过这一个月来卓司业当真稳健,没看他再做之前那些出格的事,之前许多的举措也都桩桩件件朝稳上行。我之前同你说得忧虑一下子成了庸人自扰的杞人忧天了。”说完他不忘自嘲般笑笑。

  “乐宁你个性温和体仁,不喜争端,遇事只想调和,不知你有没有后悔为官的时候。”卢甘直言不讳道。

  “自然有了。可想想自己也算读书多年,若真的碌碌为为,那也是愧对父母的厚望与自己的期许,那些不快和愤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靳嘉笑道。

  原来天下的人都是这样,卢甘回味起卓思衡的话来,更觉其中深意仿佛可以解释所有人求取功名的动机,只是他眼下所想却不能告知挚友,只好闷在心中自己品味。

  “不过说到卓司业其人,他确实比从前变了许多……”靳嘉忽然道。

  “我从前只闻其名,并未见过其人。你与他是同榜,自然知道更多。他从前难道不是这般急智聪颖么?这些是他为官这些年所锻炼出来的品格?”卢甘听了实在好奇,忍不住打听起卓思衡的过往来。

  靳嘉却为难得摇摇头:“我……不好说。当年第一次见他是会元的群星宴,唐家人寻衅滋事,他也是应对有度,很多时候甚至显得有一点过于宁静和淡泊了,好像所有人谈论得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可自打瑾州归来,我觉得他似是有了极明确的目标,做事针对性愈发强了,且手段也带有从前未有过的刚硬之态。虽说人还是那个清允平和的君子,不过柔中的刚毅同百折不挠倒是让人印象极深。”

  “我只觉得他很神秘。”

  “神秘?”靳嘉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卓思衡。

  卢甘点点头:“他好像有双居高临下的眼睛,看到的事物与我们是不同的。他所呈现给你的世界也有异样的光彩。然而当你想要了解他时,他却好像将真实的自己隐没在迷雾当中,只偶尔透露出他希望你看到的自己。”

  靳嘉仔细回味卢甘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他想想卓思衡在官场中的生活环境,若不是这样,怕是早就已生涯尽毁,不比他爷爷和父亲好到哪里去……

  通往权力的道路,总是需要一些代价的。

  靳嘉忍不住这样想着。

  “表哥……卢大哥也在?”

  打断他们分析卓思衡其人的是虞芙,她正身着入宫时才加身的宫装,似是急着出门。

  因为卢甘是常常往来靳府的人,虞芙见着也不意外,很是亲近得打了招呼。

  “一会儿不是咱们要同吃饭去,你这身又要去哪?”靳嘉问道。

  虞芙难掩激动,声音都轻快的几乎飞扬起来:“我要去长公主府上道喜。”

  卢甘和靳嘉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于是忙道:“何喜之有?”

  “《圣朝女史典》今日完书编成了!”

第134章

  长公主府门前华驷盈门,倾盖如云,衣香鬓影摇曳行内,皆为道贺而来。

  《女史典》编纂三年有余,大功得成之日,朝野亦为之震动。但官吏往来不便,大多遣女眷来贺祝,关心此书会带来的意动,毕竟这是圣上下旨编纂史籍,又是继往开来第一部 书写女子传纪史略的书籍,其意义不同凡响。

  卓慧衡今日一早至长公主府上,见罗元珠一夜未眠,将最后一部分传赞批改过半,陆陆续续几个编纂也都至此,大家见今日或许能够完编,一整日未用整餐,只喝了些长公主使人送来的甜汤。

  终于在将近傍晚时分,罗女史落下最后一笔,完成全部检校,几个女子见状皆忍不住落泪抱作一团。

  长公主昨夜因同罗女史一道校对而感染了风寒,病榻之中闻听此消息,亦是欢欣而起,卧榻之侧侍奉她的绮英郡主也感慨自己只参与编书月余已深感力疲,今日乃三载之功成,实属不易。

  应付前来庆贺的众人结束,几位女编纂官兴奋的劲头渐渐被疲累取代,罗元珠因整夜未眠,不免有些摇摇欲坠的虚弱,卓慧衡也是身体羸弱不足的,杨令华见她们样子都不大好,赶忙安排人扶二人入内休息。

  内堂之中,卓慧衡闭目暂歇,却听一声深深的长叹。睁眼后,只见罗元珠自那双闭着的双目内落下成线的泪滴,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三年来的千辛百苦与厄难,罗女史最能体会。

  起先编纂因朝廷支持又有长公主这一靠山进行的十分顺利。然而逐渐开始有编纂退出,理由无一不是说亲和成亲,家中都不希望其再消耗时间在此事之上,而希望她们能在成亲后相夫教子。

  虽受封编纂时,众人都承诺不因婚嫁而废离职守,可压力真的到了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止事态的异变。女编纂们个别无法违背家人,虽万般不舍却只能都自请辞去,个别一两个负隅顽抗的,也架不住家中女性亲长祖母与母亲等人,接二连三至长公主处哭诉告访。甚至有一家祖母还穿上自己的诰命装束,要去皇宫叩问,天下哪有令女不嫁之理?

  最终,这些抵抗者也都未免事态扩大造成朝野非议,回到了家中。

  三年后的如今,史书编成,剩下的原班人马也只有罗元珠、卓慧衡和杨令华。

  三人皆未成亲。

  罗女史的眼泪是出自悲辛的感慨还是成书的喜悦,卓慧衡并不得知,她只是默默起身,替罗女史掖紧软被,又擦去她腮边的泪珠。

  回到家时,卓慧衡远远就见到哥哥带着全家人出来迎接,不知道是谁点了炮仗,仿佛家中有人得第一般庆祝起来。

  “姐姐!”慈衡先跑几步,自车上迎下慧衡,她目中含泪,欣喜道,“恭喜姐姐大功告成!”

  宋露至看慧衡似乎面色疲倦,也上前一步同慈衡一并搀扶道:“慧表姐,恭喜你!”

  “姐姐的盛业定能留存千秋。”悉衡也笑道。

  “恭喜妹妹行满功圆。”卓思衡让陈榕拿铜钱洒给围观之人,这是他听说进士中榜后家人都会做得庆祝行为,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来表达全家人的喜悦,只能照着例子行事。

  慧衡忍住眼泪,只说自己当不起,实在不大好意思,谁知卓思衡却立即否决道:“编书之事业在千秋,而妹妹编撰的书又是前所未有的‘造始’之功,这样庆祝我还嫌弃太简薄了!”

  众人拥着慧衡往屋里走时去吃宴时,慧衡笑着悄悄附耳卓思衡道:“大哥花银子千万别大手大脚,我怕你到时候拿不出聘礼来娶心上人呢!”

  卓思衡顿时面红耳赤,急道:“胡说!”可说完便似是抬眼心算一番,又凑近慧衡,紧张兮兮问,“好妹妹……咱们家……还有多少银子?”

  慧衡噗嗤笑出来:“我逗你呢哥哥!咱们家长年累月受赏赐,又素来节俭度日,你去问问哪个五品官家里仆人的数量和家人数量几乎一样的?银子是够用,只是不知道,云小姐满不满意,愿不愿意嫁来替我们家管账呀!”

  开完哥哥的玩笑,看着哥哥窘迫的样子,慧衡一天的疲累与兴奋里暗藏的忧涩一扫而空,同家人团坐吃了顿极其丰盛的欢宴。到了夜里,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怕腹胀难眠,一个人行至花园里,又想起今日罗女史那串百感交集的泪来。

  整个卓家此时只有卓思衡的书房还在透出蒙蒙的光亮,卓慧衡想了想,还是决定敲响书房的门。

  “进来吧。”

  卓思衡同家人说话时总有种慢悠悠的闲适感,这声音听着就能让人倍感安心,仿佛大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慧衡推门而入,见卓思衡仍是俯首案头,忍不住叮咛关怀几句,却反倒被哥哥温柔教训了不许太晚就寝。

  她犹豫之际,还是决定将今日心中的忧悒如实告知……

  “大哥,今天是这三年来除了你归来那日外我最开心的日子,可是见到罗女史的眼泪,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慧衡低头道,“这样说或许会让他人觉得我多少有些矫情自饰了,但却是妹妹由缘于心的感受。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因夜深了,卓思衡也不替妹妹倒自己的茶,只给她填杯热水道:“那让哥哥猜猜原因,如何?”

  卓慧衡乖巧得点点头。

  “《女史典》编纂之艰难我不必多说,妹妹你是亲身经历,无需多言。你与罗女史心中郁结或许会有感怀过往周折困顿之情,但更多的,我想是对此时与未来的迷惑同忧思。”

  卓思衡挨着妹妹坐下,想安慰妹妹几句,但又知道此时妹妹需要的或许不是这样的话语,而是能畅直得坦陈心中所想,于是他才说道:“《女史典》一书在世人看来是大功业,可大家多把此当做一件政柄看待,长公主本就被他们当做触及皇权的一道捷径,此时她炙手可热更加非比寻常,众人眼中便只有这更大的机遇,何人真正有期待此书背后真正编纂的目的呢?阿慧你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你的心中编成此书是为天下女子造福业,希望她们能读到本朝女子恢弘不凡的经历并以此明志,求得人生其所,不再囿于小方而非天地之间……大哥在朝堂上整顿学政,总将凿民生之耳目挂在嘴边……但民生之耳目也不单单是读书人是男子的耳目,女子的耳目也是耳目,可今日之事,达官贵人前来相贺,所贺是权势和富贵,却不是你与罗女史心中所向,故而你们才在该当一醉的好日子里忍不住伤怀,我说得对么?”

  “大哥……”卓思衡说到一半时,慧衡便已经落下泪来,叫过一声后实在忍不住心绪,靠在大哥的身上哭了起来,“我只觉得憋闷,明明这样好的一部书,我们编出来它就为了让它做台阶做跳板么?朝堂上的事便是如此便该如此么?这样的书如果只是束之高阁,那这三年,长公主是为了什么,杨家妹妹是为了什么,罗女史和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大哥都明白你的难过。”卓思衡揽住慧衡颤抖的背脊,轻拍道,“阿慧是唯天下至诚之人,所感所见入心纳神,必有所忧所劳,这样只会让自己疲敝,咱们要做万事通心却不欺心的那种人。”

  “大哥说得怕是圣人吧……”慧衡泣声连连道。

  “阿慧错了。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卓慧衡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将哥哥所说刘琨的《重赠卢谌》的后面句子接下去:“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是了,这首诗还是爹教我们背的呢!”卓思衡笑着拿软巾替她擦去泪痕道,“爹说什么你可还记得?”

  慧衡点头道:“爹说圣人犹如此,我辈何所求?烦恼不会因为个人的强大就能避免,反倒是你越强韧,面对的艰险也就越挫折,人生多是如此。可是……”她不甘心得看向卓思衡,“便只能就这样了吗?”

  “我们还能争取。”卓思衡将软巾放在妹妹冰凉的掌心里,再将她五指收紧,“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也会拥有一定改变他人命运的机会。这只是机会,却不是权力,尽管慎之又慎,但许多改变都是不可逆的,下定决心也会很难,阿慧,你要实现的理想,或许并非许多人眼下能理解并且愿意追求的,这样的话,你还愿意去实现么?”

  “我愿意。”卓慧衡已止住哭泣,“《女史典》一书编纂下来,我亦震惊我朝竟有如此多可大书特书的女子,我希望更多女子与我一般读过此书知晓此事,让这本书不只是被当做灰尘里的谈资,而是真真正正能教人明理论世的书作。”

  “好!后世千百年,他人若再写史书时,一定要给我家阿慧这番有志之言立传青史!”卓思衡抚掌道,“有了这句话,那哥哥就来助你一臂之力!”

  “我该怎么做?”慧衡已从感伤中走了出来,此时已是仿佛编书第一日踏进长公主府之时的足志之态。

  “我虽有个想法,但只是今夜之前的权宜之计,不过今日听了阿慧的肺腑之言,看来是要改改原本的想法了。”卓思衡神秘得笑笑,“给哥哥一点时间,到了关键时刻,这个关键之人非你莫属。

  ……

  《女史典》编成后三日,长公主拖着病体将书献上,皇帝龙颜大悦,为长公主加了封邑和赐了尊号,绮英郡主连带也受了褒赏,而罗元珠、卓慧衡与杨令华三人则受封三品、四品诰命,恩荣无两。

  这个时代,女子的诰命大多来自其父兄丈夫与儿子,但自己的妹妹却不一样。

  卓慧衡的诰命是她凭借卓绝的才干、尽心竭诚的坚持、矢志不渝的情操亲手得来。三者缺一不可,稍有弛废都会前功尽弃。但慧衡却从未止息,直至今日大功得成,她的一切都是自己所得自己应得。

  卓思衡边想边忍不住走得越来越快,引路的太监差点被他撞到后背。

  太监也是天章殿侍奉多年的老人了,从前也引着卓思衡拜见过,谁知今日素来稳重的卓大人怎么毛毛躁躁的,略一思量就想起最近朝野中最热闹的女史书编成一事,卓大人的妹妹正是副撰官,还封了四品诰命,怪不得他一直边走边乐。

  入了天章殿见了皇帝,他也是不掩饰自己的喜气,说话都始终弯着嘴角,皇帝见了他这个样子笑道:“如今按照品级,你妹妹的官身可比云山你都要高一等了。”

  “编书是何等难事,臣是做不来的,臣妹得以持之以恒,多亏圣上始终力,加之长公主以身作则且领御有方,罗女史兢业不倦,其余编纂也是殚诚毕虑,臣妹之才学与品格才没有白白辜负与埋没,否则如此新意之书三年之期如何成此功业?”

  卓思衡夸人一直是很会夸的,皇帝听完很是心悦,直笑道:“你这便是当哥哥的心思了,夸自己的妹子如此弯绕,朕如何不知你此时的心情?朕当日听闻此书得成,也是替妹妹欢欣的。”

  这点上二人确实有很多共同语言,平心而论,卓思衡觉得皇帝切切实实是个没得挑的好兄长。

  也正是这点,对于他接下来的计划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