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程亭羽的余光瞥见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她刚刚清洗了自己的眼睛,看起来会不会跟平时不大一样?
洪元宁的声音又变得低了一些,不是音调上的低,而是海拔上的低,他态度很好地提醒里面的人:“你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啦。”
程亭羽下意识望向大门的底部。
门的缝隙中,慢慢流进来了一滩带着“【姓名:‘洪元宁’】”注释字样的液体。
液体在流动,洪元宁的脸也在随之流动,他逐渐漫过地板,向同事展露出了一个笑脸。
“……你还是进来了。”
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面上没有半点血色,白垩般的面庞上,一双黑色的眼睛不断蠕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流淌下来。
“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年轻人的声音异常温柔,还带着一丝歉疚,“这件事情我藏了很久,实在不能被人知道,至少不能被人完全知道。
“——可你现在看见了,那该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傍晚时的暮景,逐渐融化在了那片没有尽头的黄昏当中。
洗手间内。
程亭羽看着被自己装到水桶内的果冻一样的物质,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松开了一些。
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疯了的秘密不能被人发现,又很快想到了解决的方法——只要将发现的人彻底抹除掉人类的身份,秘密就永远是安全的。
翘班会降低转正的概率,然而程亭羽实在是没有办法。
一直待在队里,难免会遇到别的同事,而水桶的容积又不够大。
程亭羽低着头,在办公区内走着,然而不管她走到哪里,那些文字都会跟上来。
“【姓名:‘李拂辞’】”、“【姓名:‘周见云’】”……同事们的身边都长了字,而且是跟自己不一样的字。
程亭羽没去跟任何人打招呼,她亟需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处理掉水桶中的果冻。
那个地方需要足够偏僻,无人居住也无人会经过……程亭羽抬头望着面前带着田园乡村风情的小屋,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之前在花坛中看到的纸页留言再度从程亭羽的脑海中闪过。
程亭羽按住额头,喃喃:“碎片……”
世界应该是连续的。
不连续的碎片不是世界。
人不可能上一刻在工作场景中,下一个就转换到了郊区场景。
程亭羽仔细思考着脑海中的念头,然后露出了笑容——她是真实的,她的世界也是真实的,所以周围的世界是连续的。
就在此时,小屋的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中年女人挽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小屋的门口。
“你是来找小晷的吗?”
姑母的住所很安静,没什么人会过来打搅。
卫胥晷也不喜欢被人打搅。
然而今天自己的运气很不好,她跟姑母两人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制服,手里提着水桶的陌生年轻人。
姑母温柔询问:“你是来找小晷的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态度很是客气:“不,我是要找个地方处理果冻。”
卫胥晷看向对方手里的桶。
装在桶里的是一种半透明胶装物质,或许是光线的角度不对,卫胥晷莫名觉得,自己从桶里看到了一张漂浮在胶质中的死去的面皮。
她感到一阵短暂而强烈的骇然,几乎要转身从木屋逃离,随后又迅速平静下来——毕竟是需要处理的果冻,所以难免会有些不正常的地方。
卫胥晷没有再留意那只桶,问:“你为什么要来我家?”
年轻人理所当然道:“因为这里没有人。”
卫胥晷感到了一丝荒谬。
她住在这里,姑母也住在这里,怎么会没有人?
年轻人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弄错了,这里有——”她的目光停在卫衡身上,“一个人……”年轻人又把目光移到了卫胥晷身上,露出点困惑跟犹疑,然后重复了刚刚的话,“一个人。”
她的语速很缓慢,好像无法理解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考虑了很久才道:“是了,这里有一个人。”
“……”
卫胥晷觉得,在这一刻,姑母的手臂忽然变得又滑又凉,仿佛挽住自己的并非人类的肢体,是一条满是粘液的鱼。
卫衡沉默片刻,稍稍让开了半个身位:“请进,你可以进来坐一会。”她的声音又慈祥又柔和,与卫胥晷完全不同,“你不是还要想办法处理那一桶果冻吗?”
卫胥晷皱眉:“但我们并不认识。”
她很抗拒人,尤其是陌生人。
卫衡伸手摸了摸侄女的头发:“只要一会。”她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只要一会就好。”
年轻人被带到客厅里坐下,卫衡转身去厨房倒茶。
卫胥晷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忽然间,她听到那个年轻人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
年轻人看着卫胥晷,低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没有引号?”
第178章 数字的变化[结尾有增添]
卫胥晷心底泛起一股凉意。
面前的人明显不正常,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对方按住了肩膀,整个人被迫钉在了原地。
年轻人那双黑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卫胥晷没做出闪躲的姿态——她仍然保留着一些应对危机的本能, 知道一旦表现得过于紧绷, 对方就有可能会攻击自己。
年轻人的目光有些偏移,从卫胥晷身上,逐渐移动到了旁边一点,然后像是在读着什么,喃喃:“精神值,轻度疯狂……”然后道, “黑色的方框, ‘的注视’——那是谁的注视?”
卫胥晷听着对方的自言自语,压根没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越发确定面前人是一个疯子, 她试探询问:“你在看什么?”
年轻人顿了下,骤然收回目光, 微微摇头, 十分有掩耳盗铃精神地在用肢体语言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
卫胥晷继续试探:“那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在骤然降临的死寂中, 卫胥晷敏锐地察觉了一件事。
对方不愿意被发现不对劲,自己说了绝不该出口的话。
面前年轻人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似的, 轻轻抬起了眼, 目中顿时掠起一抹刀锋般的冷硬,眼眶中的浓黑开始剧烈翻滚, 仿佛下一秒就要流淌下来。
卫胥晷感觉心脏被攥紧, 浑身的血液都因此凝固。
她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场天灾。
这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明明只是流露出了一点犹豫不决的敌意, 却直接唤起了卫胥晷心中对于危险的所有想象。
就在卫胥晷忍不住要喊姑母来救命的时候,那名年轻人忽然身形轻晃,居然毫无预兆地合上双眼,然后平静地倒进了沙发里,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劫后余生的卫胥晷松了口气,她看着年轻人,并不为对方的状况感到奇怪。
人会苏醒,自然也会睡着。
清醒与睡眠都是正常状态。
方才危机带来的刺激尚未完全消失,卫胥晷感觉自己的血管正在激烈地跳动,脑海中无端浮出了一些零星的碎片。
她此前一直跟姑母住在一起,在记忆中,姑母也会在靠近自己的时候,突然间睡过去。
卫胥晷慢慢往后退,想要拉开与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无声出现在厨房门口。
卫衡站在厨房门口,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隐在走廊尽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已经睡着了……我带她去休息。”
不知为何,卫胥晷的胳膊颤了一下,她想要握住姑母的手腕,阻拦对方的动作。
然而在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卫胥晷的身形又再度陷入凝滞之中。
她看到卫衡的手……姑母的手,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骨头、血管、肌肉随意地绞在一起,用人皮漫不经心地裹住,空隙中填充上脂肪,因为填得太满,脂肪直接从皮与肉的间隙中流淌出来,每次活动都会引起肢体不规则的扭曲。
正在往外流淌填充物的姑母已经移动到了客厅里,并准备用这样的手,把沙发上的年轻人拽起来。
卫胥晷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跟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两个不互相干的部分,她听见自己正在提出抗议:“我不要留下这个人。”
身前的姑母没有情绪地看了自己一眼。
刹那间,卫胥晷只觉毛骨悚然,她花了好几秒功夫,才想明白自己悚然的源头——姑母的面孔明明是朝着自己斜前方的,眼珠却转到了发鬓与脸颊的交界处。
卫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带她去休息。”
听见姑母的话,卫胥晷脑海中莫名跳出了一个词语,“倒带”。
即使面对同一个问题,人类也并不会永远给出同样的反馈。
那些东西要是觉得触发的反应不符合预计的话,就会重复之前的行为,让事件回滚到发生之前。
杂乱的思绪出现又消逝,卫胥晷感觉汗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血管的跳动越来越强烈,数不清的思绪在心中此起彼伏。
就在姑母长且弯曲的手指即将碰到年轻人的前一刻,一只手握住了姑母的手腕。
那只手的颜色像是白垩,一端牢牢箍住卫衡,另一端则联系着沙发上年轻人的身体。
——那个已经睡着的年轻人,此刻居然是睁着眼睛的。
卫胥晷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莫名挤成了一团,然后猝然碎裂开来,导致她脑中的所有想法,都出现了奇怪的断续与偏移。
年轻人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卫衡——
“……”
卫胥晷后退一步,停下了想要救援的打算。
眼中的画面告诉她,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姑母身上。
“卫衡”的躯体已经不再像是人类,描绘着人类五官的外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白色的脂肪不断从皮囊的裂缝中往外流,黏腻模糊的怪异声响从口器中持续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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