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问我
这是在怪她没有站在她一旁。
华昌公主放下犀牛角梳,拖着绣鞋懒洋洋走过来,往她旁边一坐。
“兰阳你有没有点脑子,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吗?”
兰阳郡主听了这话正要发火。
华昌公主把手边的枕头扔进兰阳郡主怀里,自己靠着另一边的床柱上舒舒服服道:“你是寿阳姑姑唯一的女儿,皇祖母那么疼爱寿阳姑姑,更是疼爱你。你爹又是兵部尚书,有权有势。你呢,和四哥又打小熟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撮合你们两?不但寿阳姑姑不同意,皇祖母也从来不提,你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兰阳郡主皱着眉,好像是头一回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
“他是太子,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是哪里不好了,我也是奇怪为什么我阿娘就是不同意!”
华昌公主用脚踢了踢她,有几分嫌弃:“你自己没眼睛看,没耳朵听?整日在金陵城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今上虽然有十个孩子,可是公主却仅有两位,长公主年岁和华昌差得大,小时候也不曾玩到一块,所以华昌与兰阳郡主就是一起长大。
说刁蛮霸道两人是半斤八两,沆瀣一气,可华昌时常还是颇为不解,自己这个表妹要样貌有样貌,要身份有身份,为什么就是脑子不好使。
“你倒是说为什么呀!”兰阳郡主把手里的枕头扔了回去,气呼呼道:“我是不知道,你们也不曾说。”
华昌公主把枕头拍到一边,自己坐直了身,“就你这个脑子如何拿捏得住四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如何死才是。”
“你觉得他处处都好,那是因为你还没看过他可怕之处,而且正是因为你笨,看不透他,他才对你宽容几分,待你温柔几分,你就当他对你与众不同了?”华昌公主昂了昂下巴,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六的字样:“你可知道从前金陵城六成以上的姑娘都思慕当初的太子殿下,为何最后能和他定亲的是次辅余家的余薇白?”
“为什么?”兰阳郡主凑上前,因为华昌把声音压得很低,再小一些她就快听不见了。
“因为其他人家的姑娘她不敢啊。”华昌小声道。
“为什么?”兰阳急急追问,恨不得把华昌敲一顿。
一句话断成几截说,这是要憋死她不成。
华昌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他擅于伪装,看似圣人,实则魔鬼!”
边说华昌还突然张开双臂,扮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兰阳郡主离得近,顿时被吓得一个仰跌,尖叫了一声。
把人吓倒了,华昌公主也没有得意,反而更加深沉道:“你不知道当初陈皇后防他可比防着其他宫妃还要严重,那位可是他同父同母的幼弟啊,如此心肠怎叫人不害怕!”
兰阳郡主瞪大眼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不敢置信,“你是说是太子一直在对付六皇子?不会吧!为什么呀?”
短短一句话经历了疑惑、质疑、再疑惑,抑扬顿挫地就仿佛她现在起起伏伏的心情。
“自然是因为陈皇后,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废后了,她更喜欢六哥,还想父皇改立齐王为太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过。”
华昌公主摇了摇头,仿佛是自己早就算准了,长叹一声:“看吧,这次惹恼了父皇,不但六哥没能扶上去,连四哥也给扯了下来,这叫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我听说,明明是太子自己不想继续当太子……”这句话说的绕口,兰阳郡主都把自己绕晕了,一甩脑袋,辩解道:“反正就是,是太子哥哥自己选择的!”
“若是真这么简单,那你说说看,我父皇为什么要把他关在閬园里头?”华昌一句话就把兰阳郡主堵得哑口无言。
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兰阳郡主接不住话,华昌公主才继续道:“总而言之,你对他的喜欢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他哪一天在你面前露出真的面目,你就不会喜欢他了。”
华昌信誓旦旦保证。
兰阳郡主被华昌公主一顿训,再没有最开始的精神,此刻就跟地里还没来得及收的小白菜,恹恹垂着头,脑海里更是乱糟糟一团,她把华昌公主最后两句话反复过了几遍,忽然灵光一闪,又把脑袋一下支棱起来。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们让余清窈早点发现太子哥哥的真面目,又或者早些让太子哥哥在余清窈面前暴露真面目,那是不是太子就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了?”
“唉!”华昌公主张开双臂一下仰头栽倒在床上,彻底无语。
敢情说了半天,她还没懂自己的意思。
她躺下去掀起的那一阵风,把几案上的烛火都吹得七倒八歪,像是她被兰阳气的心情。
*
噼啪——
放置在矮几上的蜡烛轻轻炸了一个火花,没有惊动任何人。
余清窈挺着后背,板板正正坐着。
像是突然回到学堂,被严格的夫子单独留下来考问功课,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半晌,她勉强鼓起了勇气,怯怯地问:“……那殿下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李策不曾想余清窈居然会这样问,似是还没摸清他的情况,他重新将眼睛转了回来,冷不防就对上余清窈乌澄澄的双目。
她就像是一个诚挚渴学的学生,乖乖在向他询问考题的答案。
那双本就乌亮的眼睛被眼泪一遍遍洗濯后更加清亮,好像水底下被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黑石子,极致的黑让她的肌肤更显得白,就好像是一捧绵软的初雪。
看着这样的余清窈,李策正要脱口的话又在舌尖上转了又转,始终没能真的说出口。
生气?
他为何会对余清窈生气,他早已经不是那不知自控的五岁孩童。
余清窈的神情越来越忐忑不安,眼睛雾蒙蒙的,仿佛眼泪又要开始泛滥了。
李策心下一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道:
“我没有生气,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去沐浴安歇了。”
余清窈感受到他手低的温柔力度,乖乖点头。
李策起身继续交代:“伤口不要碰水,需要叫春桃回来吗?”
春桃今天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只怕这会都还没缓和过来。
余清窈摇头,身子没有动,只有眼睛一路追着李策的身影,见他又从金丝楠木横架上取下外衣披上,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殿下是要回书房看书了吗?”
今日已经这样晚了,余清窈还以为李策不会再去书房。
“嗯,你先睡吧。”
说完话,李策走了出去。
屋门外福安提着灯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就迎了上前,“阁老已经来了,奴婢请他在前殿休息。”
离开清凉殿,李策才彻底沉下脸,闻言一点头,“那走吧。”
*
余清窈绞干了头发就立刻滚到床上,如往常的每一个夜晚,期盼能早些睡着。
可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身子已经疲倦了,但辗转反侧,却是毫无睡意。
伸手勾住搁在床中间的圆枕,她抬眼往外望。
殿内的蜡烛都已经烧到了尽头,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隔着点金缠纹的垂纱朦胧一片。
若天不晚,月光应当会照进来一大片,直接透过床柱上的并蒂莲镂空纹。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殿下还没有回来……
殿下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虽然刚刚她没有追问下去,可心底还是有些介意。
余清窈又翻了一个身,脸对着床内侧,架子床紧挨着墙,她把手指戳在墙上画圈。
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是她理不清的思绪。
他是气自己瞒着他,不肯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也不敢说出兰阳郡主的名字么?
余清窈其实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大,更不想麻烦他。
事情过都过去了,而且真要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吃太多亏。
她故意把蛇扔到兰阳郡主脚边,也把兰阳郡主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的冲动,兰阳郡主没有回过头来再寻她的麻烦已是万幸。
余清窈将手盖在额头上,额头上的花钿早已经洗掉,可是那个样式还牢牢记在心里,她又在墙上慢吞吞画出形状。
从赵方、皇太后,以及其他人看她的神色与表现来看,他们都知道这是出自李策之手,也是表明了李策对她绝对珍视的态度。
他虽不能现身,但却也以另一种形式陪着她,护着她。
他应当是想要保护她吧?
可到底心有余力不足,她还是给人在外面欺负了,所有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余清窈拥着被衾一下坐起身,就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想清了其中的关键。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加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才推门而出。
庭院幽暗,仅有游廊下几盏灯照着,影影绰绰,路边花叶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轮廓。
往书房的方向探了探,东厢房那边漆黑一片,里头并未掌灯。
殿下并不在书房。
而此刻她能看见唯一还亮着的地方是与清凉殿相对的前殿。
閬园是三进的院子,前院与正院之间还有一座五开七架的前殿,是用以会客接待的地方,不过閬园自禁闭以来就没有招待过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这么晚的时候。
余清窈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见福安捧着几本册子进了去,可见李策确实就在前殿不错。
只是她不知道前殿里头是不是有客人,贸然过去若是打搅了秦王殿下就不好了。
余清窈打起了退堂鼓,准备等李策回房后再同他解释自己的想法,偏这个时候福吉托着壶盏经过,看见她还没睡,十分惊讶。
“王妃是在等殿下吗?”
福吉脱口而出,说得自然,可听在余清窈耳中就多了些暧昧的意思,像是她孤枕难眠,没了秦王睡不着觉。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余清窈连忙辩解,但怎么听那解释都有些无力。
所以福吉也没信,笑吟吟道:“王妃还是担心殿下吧,殿下现在与张阁老在前殿议事,也差不多了时间了,奴婢正要给殿下送酒,王妃不如随奴婢一起?”
余清窈看了眼福吉端着的汝窑天青釉玉壶,不由奇道:“这里头是酒?”
李策平日里总是捧书饮茶,从没有见过他喝酒,余清窈还以为李策是不喝酒的。
她见过太多酗酒后性情大变的人,对喝酒这件事更是敬谢不敏。
福吉视线越过前院,望向那灯明纸亮的前殿,“是啊,殿下议事后都要饮一些酒,这么多年都是老习惯了,只是隔了这些月,奴婢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在东宫时,属官、从官乃至朝廷上的肱骨重臣隔三差五就要和太子议事。
上到国家大策,下到官民私案,件件桩桩都要太子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