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山听弦
“说来话长,一是因为我最近有些事,最好不要轻动内力。”叶轻舟语调平稳,想到老太医交代他的话:就算现下看来还健壮,但随着时间渐长,拳怕少壮,他的功夫再好,终究会随身体的败落而慢慢衰弱下去的。
“二来是因为我有一件大事需要做。”叶轻舟竖起一个二:“入冬后我得去趟江南。就我所做的事而言,江南是虎狼地,如果苏姑娘方便,最好到时候跟着我去。”
苏照歌道:“您去江南做什么?”
“事涉朝堂,我不能告诉你。”叶轻舟道:“你是生意人,可以把这件事当成生意来看待。事成后我送苏姑娘大礼,足够苏姑娘天下间随意来去,以贺你多年努力而来的自由。”
苏照歌道:“好。”
叶轻舟一笑,接着说:“王朗说的正事其实是个案子。因为涉及家丑,又来的蹊跷,所以王朗求我帮忙看一看。”
“听起来像衙门活儿,侯爷倒不嫌屈尊。”
“寻常事递不到我手上来。”叶轻舟道:“但王朗是以私交的情分来求的,我
第41章
“侯爷能拨冗来为我处理内宅的事,真是不胜荣幸,侯爷请喝茶。”
安国公今年五十六岁,胡子已经花白了。叶轻舟懒得和他家约定时间——他能来都是看在王朗的面子上,找了个自己空闲的时间上门,安国公府不意长宁侯来去这么随性,连忙招呼,甚至没多问叶轻舟身后穿着大胆,明显不是良家女子的苏照歌身份。
叶轻舟端着盖碗轻轻撇了撇茶盏里的浮沫,轻嗅了一下,随即不轻不重地将茶盏往桌面上一搁,清脆一声响:“不新鲜了。”
他神态淡漠,眸色微冷,眉间微蹙,从目光到表情都透出一点很细致的不耐烦来。苏照歌坐在他手边,本来正准备喝,听叶轻舟说完这句话,当即不知道该不该喝了。
刚才在来的路上时还很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老安国公年轻时候干过什么丑事,诸如什么去青楼结果被仙人跳没钱付账只能提着裤子跑出来……说得兴高采烈,当朝长宁侯说起陈年八卦简直像个碎嘴子。然而从下了车开始,他就一整状态,立刻端了一副「本侯不高兴」脸。
安国公一愣,道:“怎会是陈……”
这茶其实沏的不错,清香悠远,苏照歌准备不管他,她刚才听叶轻舟讲都听渴了,叶轻舟却突然回头,亲手捧下了她的茶盏:“卿卿不要喝这个。”
苏照歌:“……”
卿……卿。
苏照歌艰难道:“多谢……侯爷。”
“矫情……”对座传来一个非常细微的气声,说这句话的人想必以为自己只是微动嘴唇没有出声,然而她内息充沛,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听不清的道理。
叶轻舟同样。
对面坐着的人正是苦主,那位安国公府大公子,容貌与王朗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端正一些。离近一看他状态确实不错,妻子新丧,他虽然面上有些疲累之色,却也算红润有光泽,一点颓丧气都没有。
看到苏照歌看过来,这位大公子当即将目光移开,非常鄙夷的样子。
叶轻舟道:“大公子似乎有点不满。”
“犬子无礼。”安国公当即道:“我那儿媳最近新丧,他难免有些郁郁,请侯爷见谅。来人,为侯爷与这位姑娘换茶。这是圣上前些日刚赏下的君山银针,请侯爷不要嫌弃。”
搬出御赐之物来应对,绝了他挑刺的后话,倒也算聪明。
苏照歌心平气和地端起新奉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她确实渴死了。
“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王大公子却突然道,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刻意的好奇:“也是圣安司的大人吗?”
苏照歌柔柔软软地行了个礼:“请大公子安,奴家是流风回雪楼苏照歌。”
流风回雪楼声名很盛,她这句话一出口,安国公和大公子的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他家二公子王朗当年就是因为跟青楼戏子纠缠不清才和家里闹得那么不好看,在京城里被传为笑柄,而今天为了点不能说的理由不得不又去找那个忤逆子,求到长宁侯头上,长宁侯是来查他家正经夫人的死因,结果竟然堂而皇之又带了个青楼女子登门入室,还要挑剔他们家的茶!
这简直是上门来恶心人。大公子勃然变色,起身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我请你来查我夫人死讯,你竟带了这么个,这么个……”
他似乎找不到形容词了,磕绊了两秒才万分嫌恶道:“肮脏下贱种子来我家放肆!”
“敬儿不得无礼!”
大公子刚站起来安国公就急忙要拦他,可惜大公子嘴快,到底没拦住。叶轻舟吹着茶盏上的浮末,先是没有说话,安国公看情境似乎有回缓的余地,便回头找补道:“真是请侯爷见谅,只是我安国公府曾发生过的事情,您也知道,这位,这位姑娘……”
“肮脏下贱到提起都觉得脏了嘴,恨不得连块地也不让人站,挨都不要挨,安国公府果然清贵门庭。”叶轻舟淡淡道:“只是本侯不明白,既然如此,国公爷和大公子是怎么知道流风回雪楼是什么地方的呢?”
在这儿装什么清高,真不知道圣安司是什么地方?安国公年轻时荒唐靡乱之处如今暂且不提,就说这位王大公子,也是群玉坊常客吧?
他是不太明白,怎么爹和哥玩女人就算寻常,王朗就这么不可饶恕,乃至于如今笑名还都在王朗身上,这两位转头竟然还能是这样一副要张大脸的架势来质问他,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大公子方才所言放肆,本侯有些不同的见解。”叶轻舟道:“在下不才,位居当朝一品侯又兼圣安司提督,大公子——我如果没有记错,还没有封世子,当下应该是个白身吧?大公子见本侯未曾行礼,紧接着更是言语不敬,在这里你呀我呀的,本侯以为这才叫放肆。”
“国公爷方才两次叫本侯见谅,是以为本侯脾气好。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倘或我不谅呢?”叶轻舟面色淡然,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劈手把那杯茶摔到王大公子面前:“跪吧,大公子。跪了本侯就谅。”
这是天大的折辱,叶轻舟不是来查案的,安国公看明白了,这是来给他那个忤逆不孝的幼子出气来的。王大公子脸色苍白,看着摔在自己面前的一地瓷器碎渣:“……”
安国公清了清嗓子:“侯爷……”
“又或者。”叶轻舟回头,握上苏照歌的手,笑道:“大公子是得罪了我的卿卿,卿卿心情好了,我也就心情好了。您跟我的卿卿赔个罪,我也就不计较您的礼数了。”
苏照歌柔婉地回握住他,心想你是真不渴啊。
安国公瞪了王大公子一眼,半晌,王大公子艰辛道:“方才是我……言语不当,还请苏姑娘……见谅。”
叶轻舟道:“卿卿?”
得罪你真是挺郁闷件事。苏照歌顺从道:“奴家不怪大公子的。”
“好。”叶轻舟欣然道:“那咱们现在说一说,贵府大夫人是怎么回事吧?”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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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子是几天前出门会友,在京郊遇害的。”王大公子咬着牙,脸色发青,也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妻子尸身的惨状还是让叶轻舟气的:“她到了傍晚还没回家,我觉得不对,便带人去找,结果在京郊雁山下发现了马车,打开车门一看,内子已经……遇害了,尸身衣不蔽体,很是狼狈……”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叶轻舟点着盖碗,闻言挑了挑眉,没有接话。他抽空看了一眼安国公的表情。安国公听到这一节时同样脸色发青,等到王大公子言及「衣不蔽体,很是狼狈」的时候举起衣袖点了点眼角。
“我家这个儿媳,是个再妥当不过的人了。”安国公老泪纵横道:“我常言,我家能得媳如此,是我王氏之福,没想到家门不幸,到底是我家敬儿没福气……”
叶轻舟又不动声色地去观察王大公子的脸色。就他进门这么一小会的观察间所展现出来的,王大公子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七情上脸,有事忍不住。如果这中间有什么他们想隐瞒的隐情,通过表情应该可以窥到些许端倪。
然而王大公子表情一直愤恨,也不知道那愤恨是针对谁的……苏照歌觉得很大一部分是针对叶轻舟的。
“内子尸身上全是……”王大公子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这时进来了一个婢女通报道:“国公爷,平康伯求见。”
这才算是真的苦主呢。苏照歌想,叶轻舟之前告诉她说是王大公子夫妇感情甚笃,结果今天一看,也感觉不到大公子有什么对逝者的哀思,甚至不如叶轻舟对她的。想来最为大夫人过世而心痛的,一定是平康伯了吧。
平康伯这两天应该常常来往和国公府,急于进来已经等不及侍女再通禀了。
安国公还没发话,就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威武男人大踏步进了正堂。他穿一身白,面色冷硬,刚一进门王大公子就站起了身:“岳父大人……”
“亲家快请坐。”安国公也站起来迎客,引他坐到左上首处,正面对着叶轻舟。苏照歌回头看了一眼叶轻舟,叶轻舟垂着眼帘把玩扳指,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苏照歌不动声色把自己已经抬起了一半的身子又按了回去。
叶轻舟抬眼看她,笑了一下。
“这位是……”安国公刚想介绍,平康伯却自己看了叶轻舟一眼,目光在叶轻舟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长宁侯容色之好是出名的,何必再介绍。平康伯没接安国公的话,略拱了拱手:“见过长宁侯。”
他丝毫不搭理安国公府这两位主子,却风度极佳的又看向了苏照歌:“不知这位是……”
叶轻舟懒洋洋道:“这位是流风回雪楼苏姑娘。”
平康伯没料到这么个场景下竟然会出现群玉坊的人,「啊」了一声,也有些错愕。苏照歌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平康伯微微点了个头算作回了,随即道:“侯爷行事随性潇洒,在下佩服。”
平康伯姓杨名克之,行伍出身,因军功而封爵,虽封了爵位,行事却不像京城寻常世家那样风雅克制,讲究礼节,说起话来很爽利。
今日在座的除了完全是局外人的叶轻舟和苏照歌之外,有亡者的丈夫,亡者的公爹,按道理来说都是亡者的亲人,安国公是长辈且不算了,大公子穿着上却并未十分注意,只有平康伯这个当爹的,为女儿穿了一身孝。
就这个细节来看,平康伯对安国公家不满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公侯伯子男,叶轻舟极得圣上宠信,位高权重,是世家中的异类,暂且不能算,可平康伯却结结实实和安国公差着很远,为什么敢对安国公家不敬至此?
“侯爷见谅,我女儿死得蹊跷,五城兵马司不过是一些尸位素餐的废物,查不明白我女儿的死因。我想了想,满京城只有您我还信得过,所以才费力求到了您头上,”平康伯道,王大公子立刻急着说:“岳父这话怎么能这么说,映蓉的死……”
“住嘴!”平康伯怒道:“你身为丈夫,保护不好映蓉已经是错,竟连映蓉的死因也不愿深究,还要亲手往上泼一盆污水!不查清楚,我也枉为人父!”
叶轻舟听明白了:“原来是您想找我来查,才辗转托安国公求到了我头上。”
“正是如此。”平康伯道:“我一得到您动身了的消息,就连忙赶过来了。”
“这就奇怪了,我是临时起意要来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平康伯却没说具体,只是又拱了拱手道:“还请侯爷见谅。”
猜也猜得到,要么是在长宁侯府门口安排人盯着了,要么是在安国公府门口安排人盯着了。这是笨办法,并且非常冒犯。
叶轻舟摆摆手:“下不为例。”
这就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了。平康伯沉了沉气,问道:“不知刚才侯爷问到哪里了?”
“问得差不多了,”叶轻舟道:“不过查不能只是问,尸身上的线索往往是最多的,我需要看看大夫人的尸身。”
他此言一出,安国公和王大公子都脸色一变,王大公子当即道:“这怎么行!侯爷,死者为大,怎可继续亵渎尸身!何况内子已经入棺停灵,难道要开棺毁尸吗!”
时人看重尸身,叶轻舟虽然是个不在乎礼数的混不吝,却不代表其他人也是,何况大夫人不是那些被送进圣安司随便他查的犯人,这样的贵妇,连摸一下肌肤都是亵渎,怎么可能任由叶轻舟查看身体。
叶轻舟垂着眼帘:“平康伯怎么看?”
安国公道:“映蓉既然嫁到了我家,也是安国公府的颜面,由人随意查验尸身实在是……”
安国公府的颜面对平康伯来说大概就是个屁,但当父亲的想来也不乐见女儿尸骨任由一个不相干的外男看来看去。平康伯沉默半晌,才道:“侯爷,这……”
叶轻舟不强求,又道:“既然平康伯也这么说了,那便罢了。尸身既然看不了,大夫人生前闺房可能容本侯看一看吗?”
王大公子耐着性子道:“侯爷,后宅是妇人娇客之地,我虽然相信侯爷人品,但外男进后宅,终究于我府上女眷名誉有损,依我之见,内子生前有几名婢女随侍身侧,倒不如提审侍女,如此一来,也就两全了。”
“王大公子思虑如此周全,真令本侯甘拜下风,”叶轻舟一笑,当即就站起来出门去了:“那还要我做什么?照歌,我们走。”
他一言不合——不,甚至没有不合,半句话不爱听说走就走,丝毫不给人挽回找补的余地。王大公子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触了长宁侯的霉头,一愣,没反应过来。
安国公急切站起来要拦:“这是怎么说的,侯爷,叶侯!叶侯息怒!”
然而长宁侯武艺高强,身手利落之处不比旁人,何况叶轻舟毫不给人阻拦的余地,哪是他一个老头子就能拦得住的?
“叶侯!”平康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是沉稳:“叶侯留步,大公子言语失当,我与安国公自然教训。可我女儿惨死无辜,侯爷既然肯来,也请怜惜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我平康伯府与您相比虽然低微,却也有些许家私,倘或侯爷肯怜惜,日后如果有什么能为侯爷做的,我杨克之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叶轻舟脚步一顿。
安国公府这两个人是两个没甚意思的糊涂蛋,但平康伯却气宇轩昂,做事大胆利落,方才刚一进门便让叶轻舟眼前一亮。
也是因此,叶轻舟才没追究他私探自己行踪的过失。
“安国公府不懂礼数,因此在本侯这里是没什么脸面的。”叶轻舟没回头,摆摆手:“平康伯且细想想吧。”
一路出了安国公府上马车,苏照歌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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