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山听弦
哎,我怎么会突然想把这个人和叶轻舟做对比的?王朗突然一激灵,反应过来了什么。
眼前这个季五公子,竟然跟叶轻舟有点神似,从穿着到神态都有些那意思,甚至细瞧一瞧,竟然觉得眉眼也有点相似,只是没叶轻舟那么出挑。叶轻舟行事说话,也没这么夸张。
所以他方才乍见指下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但却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然而稍微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却会不自觉想起叶轻舟。
王朗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苏照歌,果然发现苏照歌站在人群角落里,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不对,正蹙眉盯着这个季五。
“我家二哥叫我来告罪,”季五笑道:“本该二哥亲自来拜见侯爷,可我家二哥最近突发急病,郎中说这病来势汹涌,病气也容易过人,实在没办法亲自前来,只得派我这个不成器的来拜会,还望侯爷不要见怪才是。”
季五的二哥,应该是季二公子,那这话有点奇怪,如果还称「公子」,应该是尚有长辈在世,怎么就轮到小辈当家,出面应酬侯爵了?
背后想必又有不少后宅阴私,这种事看来无论哪家后院都不少见。王朗恍若未觉,客气敷衍道:“二公子言重了,自然还是身子安康重要,还望好好休养才是。”
季五一挑眉,含情带笑道:“玉钟定然将侯爷这番关心带给二哥,二哥仰慕侯爷已久,得闻侯爷这番关照,想必会高兴坏了。”
「玉钟」应该是他的名字了,王朗听得有点肉麻,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泛上来,当即有点不想聊了。
他又寒暄了两句,回避之意昭然若揭。这季玉钟虽然为人奇怪,却也会看个眼色,察觉出王朗不愿与他多聊后,便很知情识趣地和别人攀谈了起来。
王朗留了个心多瞧了两眼,季五和别人聊天倒也没什么区别,和谁聊天都像是在唱戏。
“侯爷是不是觉得五公子为人有些癫狂?”方才上来求办事的老头看出了王朗的不适,殷勤又上前来,王朗含蓄道:“确实作风与旁人有些不同,五公子向来如此吗?”
“哎,向来如此。”老头答疑解惑道:“这事说起来吧,也该算是他们季家门里的丑事,偏生他们家二公子也是个混不吝的,丝毫不讲究这些,倒还很看重季五公子的样子,有什么大事,都叫季五公子去办。”
王朗道:“怎么个家丑?既然是家丑,怎么倒叫他来见我?”
“这五公子本来不是季家嫡系,只是旁支,在旁支里出身也是很差的。”老头唏嘘道:“他生母是街边暗妓。”
王朗「啊」了一声,只听这一句,心里大概明白一半了。
随州出美人,很是扬名,青楼生意是难得的好。好比叶轻舟生母,当年就是随州城的花魁娘子,因着容色无双,又歌喉清亮,叫当年的老长宁侯游历江南时一眼看中,抬回京城做了妾室,也算是一步登天,脱离苦海了。
但这也得是有名青楼里的花魁娘子才能争上的命格,又有一等街边暗娼,正经的青楼门里进不去,只在街边自己揽客,恩客身份打赏自然更低一等,多是贩夫走卒苦力汉子一类,虽说都是卖笑,倒比青楼女子还要更低贱些似的。
“这倒奇怪了,季家既然是江南名族,旁支想必也不会落魄到哪里去,怎么倒有人要去找街边暗娼找乐子?”
“这老话讲,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不是?”老头「害」了一声:“季家枝叶繁茂,哪里是所有旁支都能过上好日子的。嫡系自然是锦衣玉食,可这季五的生父,读过两年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头来,考了两回不中,光是路费就耗空了家底。偏生又心高,不肯去那嫡系院里做个碎催,便常年在街上游荡,卖卖字,有点寻欢作乐的想头,哪里去得起正经楼子,只能去找一找街边的暗娼。”
王朗「哦」了一声,又问道:“怎么不说门亲事呢?就算家境清贫,好歹姓季,不说千金闺秀,小门户里的闺女,也不至于说不到吧。”
“为人实在是不成器,不是个成家的人。”老头叹气:“季五公子,就是和那街边暗娼一来二去才有的。不过说是姓季,街边暗娼的事谁知道?哪个知道是不是季家的种?老季压根就不承认,这孩子五岁前一直是跟着生母的,后来那暗娼和老季一起花柳病死了,他就又在街上流浪了一段时间,季家看着实在不像个样子,捏着鼻子就带进了门里。自然也不是当正经少爷养,能给他口饭吃,就也算不错了。但那年岁,虽说沉默寡言了些,但我们看着,也是个正经男孩子。”
王朗心想那后来怎么了?后来不男了?
“待到大约……哎哟,十三四那光景吧,突然不知怎么的就得了这嫡系二公子的眼,那季家二公子惊才绝艳,是个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家里很说得上话,他发话说要把孩子收进嫡系,照排行往下捋,这么着,才有了个「季五公子」的名头。”老头奇道:“但按说进了大院,自然教养什么的也该跟上,可这季五公子自从进了大院之后,做派便越来越……总之便成了今天这幅样子,也算是随州城一桩奇景。奈何二公子就是得意,看重五公子尤甚,季家其他的无分嫡系旁支,都不如他。”
“这回二公子身子欠妥,叫五公子来拜见您,其实也不算对您不恭敬了。”老头公允道:“五公子几乎算是季家的二当家了。”
正巧这时候季玉钟好像有什么事要走,正跟其他人告辞。王朗盯着他,只见季玉钟回身看他,笑了笑,似乎也知道自己这德行不被待见,遥遥俯身行了一个礼,很是洒脱地转身走了。
“主子。”出了宴席又绕过回廊,季玉钟边上跟着的小厮低声问道:“可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大了去了。”季玉钟摇着玉骨扇,脱离开人群后,他那副戏台上一样的做派突然退潮般从他身上消失了,语调听上去有些淡:“那个人不是叶久。”
小厮面色一变,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一出:“您又没见过长宁侯,您怎么知道……”
“就算我和他素未谋面,但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哪怕是在人潮里,我也绝对能一眼看出来哪个是他。”季玉钟「呵」了一声:“我绝不可能出错,你难道不信?”
小厮默然,显然无法反驳,又问道:“那咱们回去就这么禀报二公子……?”
“当然不了。”季玉钟「噗嗤」一笑,笑声下似乎压着无限未尽情意,似乎有些缠绵,似乎又有些怨怼,说不清的悱恻,叫人听得心里一轻。他轻声细语地嚼着这两个字:“二哥……二哥倘或敢自己亲自来看一眼,也能识破这个骗局。可他既然不敢来,我何必这么聪明?”
小厮道:“可只怕之后万一被识破,二公子要怪罪您。”
“有什么可怪我的,”季玉钟笑道:“毕竟我真的没见过长宁侯本人呀,我认不出来那不是太正常的一件事了吗?何况——如果我说我要回去告诉二哥,想必连赵府的门都走不出去了。”
小厮一愣,随即面色大变,天色渐晚,他刚才被「长宁侯是被人假扮」的这件事震住,竟然没看到季玉钟身侧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那人藏在回廊黑暗拐角,以他的角度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能看清一线暗刃横压在季玉钟脖子上,而两根葱白的手指压在暗刃上,似乎是个女人。
“只是这就有意思了。”季玉钟丝毫不以脖子上的暗刃为意,依旧笑着道:“我没见过长宁侯,认不出来情有可原,尚有可说。你却是日日跟在长宁侯身边的,你要怎么解释,你没把这件事禀报上来呢?”
黑暗中的人没说话,季玉钟很是风度翩翩地用扇子抵住了那道暗刃:“嗯?苏姑娘?何必还握着这把刀呢,你敢下手吗?”
第69章
此前压根没见过面,素昧平生相隔千里,竟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苏照歌心下巨震,心想这季五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前楼主召见,也是在季家的铺子里,叶轻舟对季家超乎寻常的关注……瞬息间苏照歌心中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然而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
“你是流风回雪楼的人?”苏照歌问道。
“……”季玉钟挑了挑眉,表情突然有些讶然:“你……”
苏照歌手下发力,压了压刀刃。季玉钟哼笑了一声,毫不在意:“苏姑娘大可再用力些,然后猜猜我回去会怎么解释我脖颈上伤痕的来源?”
苏照歌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下手?”
“无知无畏。”季玉钟懒洋洋笑起来,苏照歌看着他,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这人神态实在像叶轻舟,然而又不完全相似,如果是其他人大概会觉得他这番姿态风流漂亮,然而在苏照歌眼中却十分怪异。
可虽是这么说,季玉钟一笑起来的时候,苏照歌手上的力道却也情不自禁一松。
她暗骂了一句,真是没出息,不过是一个有点相似的人罢了!
“你笑什么。”苏照歌道。
“我笑你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敢搞出这么多小动作来,真是不怕死。”季玉钟忍俊不禁:“真没想到,叶久喜欢你这样的?”
苏照歌:“……”
这人怎么跟有病一样,脖子上悬着一把刀呢还在这东拉西扯的!
只是他语气熟稔,提起叶轻舟来就像提起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然而他之前又说和叶轻舟没见过面,实在叫人一头雾水。
不对,怎么聊着聊着就被这人带跑了!苏照歌定了定神,又问一遍:“你是流风回雪楼的人?”
季玉钟闲闲道:“你觉得呢?”
苏照歌忍无可忍,心想不如先打一顿,结果还没来得及换手,突然听到了墙外传来的节奏特异的鸟叫声。
那是流风回雪楼特有的交流暗号,然而苏照歌只能听懂前半截,江南的暗号与京城的不同,她竟然听不出来后半段是什么意思。
季玉钟身边的小厮本来见主上受制,一直躲在一旁不敢说话,此刻听了暗号却突然眉目一凛,张嘴就想回应,所幸苏照歌反应快,立刻回手点了那小厮哑穴,小厮徒劳的张了张嘴,发现没办法,只好颓然放弃。
“她们等不到我出去,又没人回应,马上就会进来找。”季玉钟悠闲道:“两难境地啊,苏姑娘。”
苏照歌咬牙道:“你果然是流风回雪楼的人。”
“倒不如说流风回雪楼是季家的东西,我和你们可不一样。”季玉钟道:“不过苏姑娘,我没恶意。你如果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告诉她们我没事,只是耽搁一会儿,等下便出去回合,如此你我的困境皆解,岂非皆大欢喜?”
苏照歌不答,季玉钟又道:“实话讲,我是个无所谓生死的人,你就未必了吧?”
苏照歌咬牙问:“什么条件?”
季玉钟欣然道:“你且出来,让我看一看你的脸。”
苏照歌:“……”
时间紧迫,她思索了两秒,便从黑暗处出来,站到了季玉钟面前,任由季玉钟大大方方地打量起了她。
随即季玉钟倒也不撒谎,照着暗号传了两句话出去。苏照歌怕他耍诈,指间暗刃一直没离开他的脖子,半晌却听得外面动静真的歇了。
这人说话行事诡谲难测,苏照歌本来只是觉得有点不对才跟出来看看,随即惊闻他竟然认出了王朗身份,要不是尚有疑虑未解,总觉得有哪不对,差点真的手快就把人杀了。
没想到倒把自己逼到了这个两难的境地里,更没想到这季五脚下虚浮,一看就是个不学武的人,竟然能察觉到潜伏的她,照常理说,以苏照歌的功夫,想要杀什么人,刀尖不刺到目标血肉里,不会有人察觉到端倪的。
还是说这是某种命运,她只要碰到叶轻舟这种款式的就会吃亏……
真像啊。思及此,苏照歌同时也打量着季玉钟。她方才站得远,没有正面看到季玉钟的脸,现下离得一近,那种诡异的相似感扑面而来,尤其神态,含情笑起来是几乎一模一样,这么垂着眼打量她,苏照歌几乎有种面前这人是戴了张□□的叶轻舟的错觉。
不知是不是由此而来的错觉,甚至越看越觉得眉眼都有点相似了!
苏照歌有点毛骨悚然,第一反应是,这该不是叶轻舟流落民间的兄弟?
随即她意识到不可能,叶轻舟只有一个亲弟弟叫叶铭,早十年就死了。不可能流落到江南来,年龄也对不上。而老长宁侯一辈子也就来了一回江南,带了叶轻舟亲娘走,而叶轻舟生母当年是初夜就被老长宁侯拍走,也是清白之身才可能被抬进侯府,不可能搞出这种乌龙来。
“闻名不如见面,苏姑娘果然美人。”季玉钟打量完了,赞叹道:“叶久好福气,我们流风回雪楼京城排名第一的杀手脑子连命都不要了,也要跟着他,谷雨,你瞧瞧,这才真正叫个美人恩重,人世少有呢。他可真是幸运,是不是?”
那小厮的瞳孔颤抖,说不出来话。
他叫谷雨?苏照歌想到了冬至。叶轻舟身边也是常年只跟着一个近卫侍奉,叫做冬至。而这季五的贴身小厮叫谷雨,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贴身的人都以节气命名,是巧合吗?
季玉钟看着苏照歌的目光落在谷雨身上,露出了些思索的神色,就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下不禁一哂。
他那句话透露出的重点情报哪里是谷雨,苏照歌不想他怎么会知道苏照歌这个人,还知道她在流风回雪楼的排名,他在流风回雪楼中是怎样的角色。倒第一时间关注起了他的小厮名字这么个细致微妙的点,显见是全副身心都挂在叶轻舟身上。
哪里来的小傻子美人,流风回雪楼竟能养出来这样的深情丫头?还是说叶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见到他的人都会为其折服?
真幸运啊。 真不幸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傻子美人疑惑道:“你不可能是楼主,你……”
“你们楼主哪里有胆子亲自来见叶久。”季五笑道:“我嘛……我是……”
他卡了一下,苏照歌疑惑地看着他。
季五虽行为荒诞,但却一直透着股游刃有余的气质,轻松写意闲庭信步,丝毫不为生死所囚。然而回答这个问题时表情却突然有些复杂,像是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似的,苏照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像叶轻舟所以她有移情,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个季五像是要碎在她眼前了似的。
她一边感觉有点毛骨悚然,一边心底又泛上来点说不清的怜惜。
季玉钟笑着叹了口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介绍我自己,你就勉强当我是二当家吧。”
什么二当家?流风回雪楼从没听说过有个二当家,何况二当家还手无缚鸡之力……苏照歌眉目一凛,心想也有可能是自己之前地位太低,其实楼里到底如何运作,不要说什么神秘莫测的二当家,就是兰姨再往上究竟还有什么人,她也是不知道的。
季玉钟在流风回雪楼身居高位,果然不简单,一个照面就看出了长宁侯身份不对——倘或任由他回去把这件事禀报给楼主,他们岂非危险……可如果在这杀了他,该怎么解释二当家暴毙于赵府?在楼主的概念里这里可只有她在,绕不过去的!
“不过你大可放心,”季玉钟道:“我和你们那楼主嘛……也不是一条心,你如果答应再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将这里的事帮你隐瞒下来。”
苏照歌匪夷所思道:“我为什么相信你?”
太离谱了这个人,这才第一次见面就搞得人一头雾水,好像防备他也不是不防备他也不是,对他的印象卡在一个可以信任与不能信任的区间,既像是非常诚恳又像是憋了一肚子坏水,太奇怪了!
“你不相信也没办法吧。”季玉钟诚实道:“你在这里杀了我,你们那楼主立刻就会察觉到不对,你以为你还能有命离开赵府?”
苏照歌想骂人,又想,他说得对。
“你想我做什么?”苏照歌思索了两秒,问道,季玉钟刚要张嘴回答,苏照歌出手如电,突然将一粒药扔进了季玉钟嘴里她身手迅速内力深厚,季玉钟完全不能抵挡,哽了一会儿,一抻脖子把那粒药咽下去了:“……”
“这是圣安司的药,与守忠相似但是比守忠药性更猛烈,每半个月服一次解药,否则生不如死,全身经脉寸断,余生只能缠绵病榻。”
“你真是流风回雪楼教出来的人。”季玉钟痛苦道:“苏姑娘,你这般身手,好好递给我,难道我还能不吃?真是太粗鲁了。”
苏照歌道:“我们都有点把柄在对方手里我才能跟你谈事情,现在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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