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山听弦
[‘岳’]
玲珑雪色纤巧,玉影琥珀杯光。
四个酒杯在空中一撞,酒液微微摇晃着洒出来些,落在各自的手上。
叶轻舟笑道:“新的一年顺顺利利。”
他另一只手探过来握住了苏照歌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在了桌面上。王朗笑道:“说出去谁敢信,不少人都风闻过长宁侯少时锦绣文章,结果过个年贺词这么平实无华!我也能说得更漂亮些!”
“家宴,何需锦绣文章。”叶轻舟道:“浩浩荡荡一篇长文,累也累死了。不如踏实点,顺顺利利比什么不强?”
“兄长这话是最踏实的道理。”季玉钟举杯道:“万事顺利。”
苏照歌举杯,没有说话,一口饮尽了。叶轻舟环视一圈,端酒站起来,先看苏照歌,再看王朗和季玉钟,笑了笑,又道:“今年夏末我回京,只是关外事了,我回来述职罢了。京城于我是伤心地,本来其实没想久留的。但重逢你们三个,就又走不了了。我有挚友,家人和爱,这一辈子再没什么遗憾。上天待我不薄,我该敬一杯。”
桌上三人一默,王朗举杯跟道:“这么论,上天待我们都不薄。我王疏之,家门死板,深爱早去。这一辈子本来平平淡淡,了无意趣。可叹遇到侯爷这样的朋友,又借着你的光结识了如苏姑娘这样的侠士,季五公子这样的奇人。见识了许多有趣的波折,好歹不算白活,我也该敬一杯。”
苏照歌撑着脸,也再举杯,半晌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前世今生,她算得上奇诡多舛,然而却泰半不能对外人道,最后只简短道:“敬勇敢。”
“敬勇敢。”叶轻舟便笑:“世人总说女流之辈多软弱,我却要说苏姑娘之勇之力,远胜我辈。这一杯,也敬苏姑娘。”
于是又碰一杯,季玉钟道:“我看大家情分不同寻常,不如此时此地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王朗笑喷道:“你快住吧,在座四个人,你们三个是兄弟叔嫂,只我一个,很不必要有这个名分,闹什么呢!”
宴过中途,王朗又道:“如果今年不是在长宁侯府,想来该是我和轻舟在流风回雪楼看舞度过。”
季玉钟道:“那太可怕了,各种意义上。”
王朗道:“说起来苏姑娘还挂牌在流风回雪楼吗?正常我记得往年三十,你要在流风回雪楼献舞的。我连着看了两年,那时候可想不到有朝一日咱们会聚在长宁侯府吃年夜饭。”
“还挂着。”苏照歌一愣,倒想起来了,道:“不过妈妈看我人在长宁侯府,已经不怎么找我了,白天的时候倒托人递了个条子进来问说方不方便再去献艺,我自然回绝了。”
“可惜了。”王朗道:“苏姑娘舞姿倾城,此后怕是看不到了。”
“那有什么看不到的,现在反正也是闲着,我活动活动消化一下。”苏照歌拎着裙子站起来,说:“我本来学舞是为了掩饰身份,但后来学着学着就喜欢了。花了那么大时间精力,要说以后不再跳了,自己也觉得可惜。”
“啊。”王朗一愣,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苏姑娘说跳就跳,他不禁回头看叶轻舟——男人总有这方面的在意,再是开明,也未必乐见自己的女人跳舞别的男人看。要不苏照歌也不会回绝老东家了。
“好啊,正好穿红裙子,喜庆。”叶轻舟抚掌笑:“可一时却找不到那么多的好乐师来配卿卿的舞姿。只能我一把琵琶,聊胜于无了。”
“侯爷清音,比什么都强。”苏照歌道:“当时在随州,也是这样,我们还赚了不少。侯爷起调子,我跟着您跳。”
她走到院落中间,今年三十却巧,正此时下了雪,红裙金簪白雪,夜色微微泛紫,满屋子浮动的红光。她在庭下,格外鲜亮动人。
叶轻舟接过冬至递来的琵琶,略想了想,抬手抹弦,起了个温润的中音。
只有琵琶,难免素气。然而叶轻舟国手,这一点音色圆润动人,配着风雪声和墙外隐隐的鞭炮声,虽不算热闹,却也不哀切,只是绵长动人,季玉钟和王朗在廊下看着,不觉有点痴。
“这调子是千秋岁。”季玉钟轻轻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
“这一夜若是传出去该是佳话。”王朗看着庭下旋转飞扬的裙角,笑道:“倾城舞姬,侯爵震弦。观众只有商贾和下人,也算风流大气。”
夜过三更,王朗和季玉钟早撑不住回去睡了,叶轻舟不困,叫人撤了席面,拢着鹤氅坐在廊下看雪。他既不走,苏照歌自然也不走。两人并肩坐在廊下,风里隐约传来些细碎的铃声。
那是皇宫里的声音,远远听来,无端端静谧。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感受此时彼此的体温。
“我有句话——不,我有件事,想要求你。”良久,叶轻舟突然道。
苏照歌没有说话,叶轻舟却继续道:“其实还是同一件事,我想卿卿不要再为我深涉险境了。七日香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
他静等着苏照歌回答,苏照歌默默握住了他的手,还是没有回答。
叶轻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美人恩重,我该如何是好啊。怎么不说话?”
苏照歌看了看他,目光很静。然而她终究只有十八岁,晚上妆容卸后显得很小,说话很乖气,内容却倔:“我不能答应你我做不到的事。”
“这回连谎也不愿意撒了。”叶轻舟道:“可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怎么办?”
“你说苏姑娘之勇之力,远胜你辈。”苏照歌道:“不见得我一定会出事。”
想了想,她又道:“所以你命令下属,拦着我不让我出门吗?”
“嗯?”叶轻舟却一愣:“没有,我只是让他们守在侯府外面,如果府内主子出门,要派暗卫跟住,没有限制你们离开。”
“哦。”苏照歌道:“我以为……”
“以为我不让你出门?”叶轻舟扶额,道:“我才不讨这个嫌,就算圣安司能拦下你,也是一番大动作,反而暴露目标,何必呢。”
苏照歌倒默默了半晌,突然又问道:“你会觉得我不好掌控吗?”
“嗯……”叶轻舟撑着脸,道:“谁和你说什么了?”
苏照歌道:“也没有。”
叶轻舟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随即道:“我为什么掌控你?你觉得怎么算掌控了?”
“我只是疑惑,”苏照歌老实道:“或许是……掌控的能力?掌控的欲望?我……我也不知道。”
叶轻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能力……欲望。”
“我想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叶轻舟打断她道:“永远在我视线范围内,最好再也不要迈出长宁侯府的大门,甚至连前堂都不要去,除了我不要看到任何人。我想把你藏起来,哪怕没有季犹逢,也不要再有任何人窥探。”
苏照歌愣住了,叶轻舟又道:“卿卿知道,这对我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想要留住渴望自由的鸟,最好的办法是折断翅膀关进笼子里。”叶轻舟说:“我以为这才配叫‘掌控’,小打小闹只是街边小孩在玩过家家。”
气氛一时肃杀,往回看十三年,这种感觉从未发生在他们二人中。
前生他恭敬,后来叶轻舟待她又太温软,苏照歌嘴上恭敬,其实从没深刻意识到什么是‘长宁侯’。
“……”苏照歌道:“我会逃的。”
“是啊,你绝对能逃出去。”叶轻舟淡淡:“但是你要流亡一辈子吗?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只是一个人,但会有上千人追踪你,上万人找寻你,他们可能是州府的官衙,你落脚的店家,和你擦肩而过的斥候。我可以五年,十年,二十年的找下去,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无宁日。你确定自己能躲住我一辈子吗?而只要你被我抓回来一次,我会废掉你的武功,加大看守你的力度,你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你觉得我做不出来吗?我是帝王袖刀,这一生,做过无数件比这恶劣千百倍的事。”
他是认真的,苏照歌意识到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害怕或者愤怒,叶轻舟的神态专注到令人骇然,然而看着叶轻舟的眼睛,她却只想吻上去。
“我并非没有此般能力,也并非没有此般欲望,如果是这些,卿卿未免怕得太晚了。”叶轻舟垂下了眼睫:“……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为什么掌控你?你不是我豢养的一只鸟。”
“的确有很多男人将女子看作自己的财物与附属,我并非不知道,而且也不能说自己就高于他们多少,我对你怀有的隐秘欲望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叶轻舟道:“但你对我的意义绝非如此。”
苏照歌良久无言,叶轻舟伸手抽掉了她的簪子,一头长发流泻,叶轻舟吻上来,随手抽掉了她胸前的系带,婢女们自动退了下去,让出了一处空院,只有雪色满庭。
“我不是没执念的,照歌……照歌,你早就想错了,我不是那么看得开的……”叶轻舟喃喃道:“照歌,照歌,你明不明白?”
我明不明白……苏照歌意乱情迷中想,我明白的……我明白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叫我自己去看远方的风景?为什么说自己是我路过一个地方?为什么……说希望我是自由的?太矛盾了,情爱……究竟是什么?
他们竟然就这样在廊下相拥过了一夜,隔日清晨,苏照歌在这房间里的床铺深处醒来,叶轻舟已不在了。她的衣裙和绣鞋叠的整整齐齐,摆在一旁,最上面压着她前日的首饰。
自从她远去西域找寻七日香之后,叶轻舟再也没在她之后起过床了。苏照歌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冬日清晨的阳光里突然想到,他是个那么喜欢睡懒觉的人。
或许我们都在按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对方需要的是什么呢?前夜放纵,她脑子里一片浆糊,在床上静坐了片刻,感觉头痛欲裂,半晌艰难下床,她有点不好意思叫侍女,胡乱把衣裙穿上,又拿着首饰和梳子尝试自己束发。
没奈何她手不灵巧,无论如何也没法盘出一个顺心遂意的发髻,叶轻舟昨天给她戴上的一头零碎首饰,她竟然怎么也没法原样插回去。
她梳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干脆放弃,只把那根最大最长的赤金楼阁人物簪子捡过来,尝试只用它把头发干净利落地盘起来好出门。
然而她发丝浓厚,手脚又笨,那簪子精工细作,颇为卡手。她怎么也没成功,一个力度没使对,簪子不小心脱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苏照歌:“……”
怎么梳个头发这么艰难!
赤金质软,如果簪子强摔下变形,白白可惜了。她叹了口气,捡起来细瞧看磕没磕出坑。
楼阁没问题……簪身没问题……人物没问题……宫里的做工确实过硬……等等,这是什么?
苏照歌脸色瞬间苍白,差点以为自己看错,簪子再一次脱手而出,她反应极快,立刻抄手捞了回来。
那楼阁与簪身相连之处,角度刁钻精巧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字。这是宫里的习惯,各宫主子的用度,常会刻一个字或纹章表明主人……尤在出嫁女的嫁妆上更为明显。
‘岳’。
◎作者有话说:
推荐和108章联合阅读.jpg
◎最新评论:
终于发现了吗!!
我好喜欢这个自由随意的照歌,想起舞就起舞,有心上人的一曲琵琶作伴,想喝酒就喝酒,有合心意的朋友为伍,比起过去那个暗暗地把所有青春年华、少女心思慢慢埋在心里头烂掉的郡主又有另外一般风味了
他跟着你走,你跟着他走,不乱套才怪hhh揉揉照歌
照歌:我该找谁谈谈?
卧槽,终于!我喜欢照歌能像以前那样在侯爷面前软一软,照歌太苦了,甜一甜吧照歌女儿
照歌:被发现了?!
-完-
第112章
[你是个傻子。]
当年良安郡主下嫁长宁侯世子,宫里的嫁妆极其丰厚,又有岳国公府的家底在,光是首饰就装满了二十个大箱子,宫里全都打上了‘岳’字标签。这还只是郡主的私产,没有勋贵人家让媳妇只戴嫁妆的,她的衣裳首饰各种用度,侯府又照着季度按例供上,光说首饰,少说一年要打几十套头面。
岳照歌是懒得翻这些东西的,倒不是她不爱俏,只是她拢共也只有一颗头,翻着花戴也戴不过来这么些东西。
而她为人颇有些恋旧,什么东西戴久了便不愿意换,叶轻舟偶尔给她收拾一通,她要把那天用的琐碎东西收起来戴上好久,如此便有更多的首饰压根用不上,封在库里不见天日,越是放得深越是懒得翻。
所以这簪子她完全没见过,但这的的确确是岳照歌的东西。
苏照歌恍惚跌坐在地上,想,所以他知道了。
可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她?为什么没有表……不,有表示。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了,才态度变得这样快,从前只是躲避,突然态度大变,好似再没什么心防。那是因为知道了苏照歌和岳照歌本质上是一个人,他再没什么顾忌的了。
可既然如此,何须这样曲折?直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他们早在十五岁那年拜了堂,叶轻舟倘或要说,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不该欺瞒我这么长时间,你该回到我的身边来,她也没得辩驳。
「我会把答案送到你手边。」
「这是一个选择,你是自由的。」
苏照歌看着手里的簪子,耳边恍惚响起叶轻舟把这簪子为她簪上时的话。季玉钟说这大概已经是叶轻舟的习惯,他会让自己做决定的那一方。
这根簪子是一个选择,这是他让自己做决定的方式吗?
啊……原来如此。所以他不说。
上一篇:把救命之恩让给女主后我坐等大结局
下一篇:七零海岛摆烂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