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几名影卫顿了一下,一个面有伤疤神色沉穆的男子迅速走过来,朝她拱手,
“郡主,臣已派五名影卫下山搜寻,正在考虑要不要调兵封山营救殿下....”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从她心尖滚过,沈妆儿痛得麻木了,深吸着气开口,
“殿下生死未卜,其一,封锁消息,不得外露,其二,迅速着可靠人士,入宫面呈陛下,请陛下主持大局,其三,以我伤重为由,调信得过的太医来客栈,要快...”说到最后两个字,沈妆儿一副哭腔带着恳求之意。
影卫首领闪过一丝哀恸,“郡主,臣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先给殿下一点时间,不要立即禀报陛下....”
沈妆儿闻言猛地往后一退,神色大骇,“为何?”
影卫面色艰涩道,“这个太子之位是咱们殿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这么多年,陛下那么多皇子,谁上过战场?唯有殿下一人,消息一旦传到皇宫,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郡主之所以想禀报陛下,无非是想请陛下派人来援救,可这些年除了北军,军国大政全部掌握在殿下手中,无需通过陛下,咱们依然可调兵....”
沈妆儿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在她看来,朱谦性命第一,其余的都靠后,不过眼下情势危急,来不及纠缠,她问道,“哪儿有兵力可调?”
影卫思忖道,“西山行宫离此地不过两里路,臣可立即派人去调兵,这些人手曾是跟随殿下上过战场的老兵,上阵杀敌或许不行,搜山寻人却不要紧,只是臣现在缺信物....”
沈妆儿猛地想起朱谦去宜州时,曾交过一枚玉令给她,见玉令如同见太子,是为她防身之用,她立即转身,从胸口将此物掏出回递给他,
“快去快回,另外,先寻医士过来,明白吗?”
影卫接过玉令,转身寻同伴吩咐几句,诸人迅速分头行动。
观景台坍塌是底下泥土滑坡所致,眼下还不知客栈稳不稳固,小五带着其余护卫立即将附近平地一间普通客舍给清出来,听雨将沈妆儿先送过去,借口如厕,悄悄带了两人去君来客栈将账册要物等箱子给抬回来。
沈妆儿哪里还在乎旁的,严令小五将所有人手带去山下搜寻朱谦,小五也知生死存亡关头,留了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给沈妆儿,招呼其余人往山下奔去。
诸人争相忙碌,到最后,只剩她孤零零空坐在堂中。
冷风呼呼灌入她衣领,她却丝毫不觉冷意,身上仍裹着那件斗篷,雪白的绒毛沾满了朱谦的血,沈妆儿六神无主地望着洞开的门外,云层遮住了月色,天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她甚至听不到一点声音,脑海一遍遍回放刚刚的场景。
一定是做梦....
这是一场噩梦....
快醒来,快些醒来,醒来一切便好了....
只觉口中十分干渴,她胡乱往桌上一抓,拽住了一只茶壶,手不可控制地颤得厉害,咚咚的,茶壶底不停地往桌案上磕,随着茶壶磕到桌沿,无可挽救地往地面砸去,大片水花溢了出来,她的泪水也跟着决堤。
她捧着面颊,全身颤抖,盈在眼眶的泪滚滚而落。
她有什么好,值得他为了她放弃生命.....
那最后一眼,带着无畏,带着决绝,还挂着笑,只为告诉她一声,他爱她....一直一直都爱...
如果佛陀让他们历经生死,就是为了让她知道他爱她的话,她宁愿不要这份爱。
她只要他活着....
黑暗笼罩,等待的每一刻都被拉得无限漫长。
墙角的铜漏,不谙世事地滑落,每多耗一刻,心里的焦虑和惶恐越深,最初的惊骇渐渐化为惧怕与绝望。
山体滑坡,这样的情况下,生存机会渺茫,更何况他受了伤。
极少信佛的她,忍不住双手合一,面朝苍穹跪了下来,仿佛要将前世今生所有的信仰和运气都交给这一刻,充斥在两世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如流光划过苍穹,都在这一刻变得了无痕迹,所有痛与恨,喜欢与痴迷,安与不安,遗憾与满足,都没入那坍塌的尘埃里,唯剩灵台一丝信念。
只要他活着....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眼前的一切变得混沌不堪,模模糊糊有个人影朝她走来,摇了摇她的胳膊,用温热的水沾湿了她干裂的唇,细勺搁入她唇齿,磕不动她的齿关,痛意稍稍挣回一丝意识,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呼唤,
“主子,您喝点粥,这样才有力气寻找殿下....”
是,她不能垮下,她垮下了,他怎么办?
艰难地张了张嘴,咽了咽喉咙,麻木地吞下一些粥食。
浑身最后一点力气被抽干,她靠在圈椅里渐渐失去意识。
怎么都睡不着,一阖上眼,片刻便被惊醒,时而有漫天的呼唤声,时而一大片尘土朝她浇下,窒息漫过心口。
她一遍又一遍睁开眼,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天色由黑到亮,又从光明转入阴暗,没有人来告诉她,是生是死,没有人来告诉她,这是天堂,抑或是地狱,唯有动荡的风声夹杂着士兵们的呼喊充滞在耳郭,久久不歇。
两日过去了,天空放晴,客舍前的树木遮住了晨阳,在门前斜斜落下一道阴影。
沈妆儿眼中布满血丝,眼神发木,整个人僵硬到一动不动。
直到一道敞亮的喊声冲破晨雾,重重撞击在她心口。
“找到了!”
沈妆儿猛地从圈椅起身,眼前一阵眩晕,幸在听雨搀住她,她才能勉强撑住身子,忍不住挪着灌铅的步子往前蹒跚迈去。
还没到门口,却见四名影卫抬着一个人匆匆奔入堂内,已就位的太医院院使徐科和同知马渔一同蜂拥进来。
担架上的人,死气沉沉,整个人都被罩住,唯露出发白到僵硬的嘴鼻,陌生地令沈妆儿犯怵,她心猛地一沉,踉跄地跟了上去。
众人迅速将朱谦抬至屏风后的木塌,小心翼翼将人放置上去,侍卫立即退开,马渔和徐科不约而同冲上去,一个掀开眼罩拨开他的眼珠,一个立即蹲在塌前,给他把脉。
听雨一面搀着沈妆儿,一面轻声问影卫,“殿下怎么样?”
影卫首领面上交织着泥土与汗水,剧烈地喘息着,重重点了下头,“还有气息....”
听雨绷紧的身子差点瘫软,含泪用力抚了抚沈妆儿,颤声道,“主子,殿下还活着....”
沈妆儿视线钉在那张发白发青的脸,喉咙的水气仿佛被抽干,很轻很轻地颔首,扯出沙哑的暗声,“好....好..”
所有侍卫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徐科与马渔,参汤药水都是事先备好的,马渔扶住朱谦,勉强喂进去几口,徐科扯开朱谦的衣裳,露出胸膛,开始给他扎针。
沈妆儿倚着屏风坐着,双目无神盯着朱谦。
他从未这般虚弱过,或恼,或怒,或冷漠,或温柔,那一身的精悍从来无坚不摧,无往而不利。
可此刻,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仿佛纸片人,风一吹就能飘走。
绞痛充滞在心口,泪水无声地滑落。
光影闪烁,太阳渐渐西斜。
至黄昏时刻,两位太医总算收手,马渔浑身已湿透,回眸朝沈妆儿拱了拱手,揩了眉间一把汗,
“郡主,暂时维持住性命,只是他胸口还有淤血,银针抽不出来,为今之计,得唤醒殿下,只要他醒来,便有机会将淤血咳出,咱们才好进一步施救....”
沈妆儿涣散的视线瞬间聚焦,踉跄地抽身而起,“要我做什么?”
马渔回头看了一眼朱谦,朱谦脸色已从青白转为苍白,没最初进来时那般可怖,他重重呼了一口气,原是以为平章郡主伤重,匆匆赶来,到了这里才知道太子深陷悬崖,命在旦夕,那颗心就没安稳过,到此时此刻,终于挣出一线生机,方能镇住心神,
他往后让开数步,“请郡主与殿下说话,试图唤醒殿下....”
沈妆儿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挪向前,坐在了朱谦跟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泥沙,她心痛到无以复加,含着泪吩咐听雨,“去打水来....”
进来时,马渔二人已帮朱谦除去浑身的湿衣,他现在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褥,屋子里烧了炭,众人也顾不上冷。
听雨很快带着侍卫提了一桶热水进来,马渔将所有人挥退出去,内室只留沈妆儿一人。
她挽起袖子,沾湿了布巾,从他面颊至脖颈,一寸寸,细心地替他擦拭,眉眼是含着笑的,很薄,如泡沫一般,一戳就破。
“殿下,你快些醒来,妆儿想你,很想很想....”
灯火惶惶,却照不入她的眼,她眼神幽黯地如同一个黑窟窿,浓烈的难过与心疼顺着泪水溢了出来。
她终是哽咽着,委屈道,“我一直是爱着你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嫁人,就是因为心里有你,这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个能令我动心的人,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只要你醒来,我以后日日去你书房料理菖蒲....”
“不,”仿佛是为了刺激他,她忽的抬眸,眼神坚定,带着锐意,“你若死了,我就嫁给旁人,我与人情爱缠绵,生儿育女,我很快就会将你抛诸九霄云外,你朱谦算什么,我沈妆儿现在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我不稀罕你保护我....我会养几个年轻俊俏的儿郎,你死了,我要过得你比好......”
泪水绵绵落在他身上的绷带,绷带上晕开一片血渍,咸咸的泪水沿着棉丝渗入伤口,一抹微弱的痛感扯到朱谦的神经,他眼角抽动了一下。
站在屏风后的马渔瞥见,眼神忽的亮堂了几分,“郡主,您继续,殿下快醒了....”
沈妆儿茫然地抬起眸,看着塌上眉尖微蹙的朱谦,仿佛窥见一丝光明,
气他有用?
好。
“朱谦,我怀了孩子,我已经怀了你孩子了,”她绞尽脑汁编着故事,泪眼婆娑带着几分狠劲,“你若不醒,我就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让他唤旁人一声爹爹....”
马渔听到这话,剧烈地咳了几声。
与其同时,塌上的人,缓缓撑开一线眼皮....
*
三日后。
这段时日朱谦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哪怕醒着,意识模模糊糊,亦是开不了口,直到昨日夜里,他彻底醒来,这一睁眼就没从沈妆儿身上挪开过视线,眼神虚弱却专注,仿佛有什么话要与沈妆儿说,却始终动不了嘴皮。
到了第四日晨,人总算能倚着引枕坐起,脸色也恢复不少,只是一双清湛的眼,直勾勾跟着那窈窕纤细的身子,只见她一会儿挪到东窗下,折腾下新搬来的一盆菖蒲,白皙的小脸被那盆绿色映得盎然,时而坐在他塌侧,替他斟茶倒水,仿佛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眼神总不往他身上瞧。
朱谦快急死了,恨不得用什么法子提醒她,看他一眼。
她偏不。
扭着那柳条一般的身段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却不给他一点甜头。
沈妆儿躁得慌。
那日的话说得着实过火,还被外面的人听了个干净,她脸皮薄,面子上过不去,哪有脸面对朱谦,怕朱谦惦记着,回头质问她。
居然还厚着脸皮说自己怀了孩子,啧...脸又红如一片霞云,想走却又舍不得,便在屋子里来回磨蹭。
也不对,能将他唤醒救活,说再过火的话都不过分,沈妆儿又淡定地擒着茶,倚着一侧的圈椅抿了几口。
朱谦艰难地咽了好几下,自从醒来嗓子火辣辣的疼,压根发不出声,这两日马渔给他开了不少清火驱毒的药,到今日嗓子没那么疼了,他也跟着抿了一口药水,很努力地扯开唇角,
“妆儿....”
这一声哑得跟垂死的老妪似的,将沈妆儿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过来,挪到他身旁坐下,
美目凑过来眨如清羽,“怎么了,殿下....”
朱谦胸口和肩膀还疼着,右胳膊被巨石撞得血肉模糊,他顺着那颗青松往泥水里坠去,关键时刻又拼命扯住一根树枝,才能没让身子被滑下的泥石淹没。
只是水流太大了,很快将他从青松上冲下去,以至于影卫寻了他两日。
那颗青松要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命。
“你过来,让我抱抱....”
这是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一直熬到现在,他想要实现。
沈妆儿怔望着他,男人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经历大风大浪的激动与难平,有的是一脸泰然与镇定,眼中带着希冀,重复一遍,
“让我抱抱你.....”
这个要求太寻常,却又重重地在她心坎一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