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宁倩话落,阁内不少女眷忍不住扑哧一笑。
煜王妃才艺平平,人尽皆知,宁倩怕不是来羞辱她的吧?
王笙坐在众人之后,冷冷掀了掀唇角,昌王不是动了给朱谦塞侧妃的心思么,她便借此机会羞辱沈妆儿,好叫朱谦瞧一瞧,他娶的王妃有多上不了台面,她要告诉沈妆儿,她不配站在他身边。
沈妆儿在一众王妃中相形见绌也便算了,若是连侧妃都比不上,真真不要活了,早早收拾铺盖当姑子去。
众人看好戏地盯着沈妆儿。
“煜王妃如此貌美,弹琴不在话下吧....”
“煜王殿下文武双全,煜王妃也定才艺精湛,今日咱们可算要饱耳福了...”
一道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充滞在阁内,
沈妆儿怔住了,她仿佛矗立在悬崖边,四面八方的风拼命往她领口灌,她摇摇晃晃险些跌落人性罪恶的深渊。
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在前世更是屡见不鲜,每个人看好戏的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只供人品评的人偶。
她一直都是自卑的,哪怕此时此刻,她也知道,朱谦并不喜欢她,他喜欢有才干的女子,当年她入主坤宁宫接受外命妇朝拜时,王笙跟随王钦的夫人走到她跟前,跪在她脚下,抬起那双伪善又刻薄的眼,淬了毒似的盯着她,
“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皇后?你配站在他身边吗?你读的懂《左传》《孙子兵法》,还是能在他画下一幅千里江山图时,信手替他题诗?”
“你根本不懂他,他是一个笑睨天下御极四海的君王,他要的是一个能与他比肩的女子.....”
她已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大抵与此时此刻相仿。
前世贯穿始终的自卑,让她在朱谦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夜,刻苦研读他的书,临摹他留下的画作,抚过他钟爱的那把伯牙琴,试图追寻他走过的路,试图给卑微的爱慕寻找一丝慰藉。
哪怕后来入了宫,在与他近在迟尺的整整一年中,在无数个已经看不清的日夜里,全凭那点寂寥的琴音苦涩度日。
她原不想去争什么,只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至少那悲苦又可笑的一生,不算白过。
乌洞般的眼,几乎漾不起一丝涟漪,凭着本能缓缓起身。
恰在这时,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了过来,按住她冰凉的手背,他尾音如同淬了冰似的,冷漠又阴鸷,
“王妃手指受了伤,不便奏琴....”
飞仙阁内顿时一静。
视线齐刷刷落在朱谦夫妇身上,甚至不免有人往朱谦握着沈妆儿的手上瞄。
当真受了伤?
借口罢了。
朱谦目若寒潭,深邃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绪,他一贯是冷漠的,也是寡言少语的,也不屑去解释。
掌心下的手微微一动,恍惚有往外抽离的迹象。
朱谦用力一握,扭头朝她看来。
沈妆儿的眼恍如琉璃一般干净剔透,却又如蒙了尘似的,没了神,有那么一瞬的错觉,让朱谦觉着,此刻的沈妆儿仿佛瞧不见他。
他心顿时一凝,俊眉蹙起,隐隐泛出不快。
掌下的手还在挣扎。
朱谦越发用了力,用仅仅二人听到的嗓音低声呵斥,“王妃,你受了伤,不宜弹琴。”
他从未见沈妆儿弹过琴,她又何必逞一时之意气。
二人片刻的僵持,还是引起了场上的注意。
朱献第一个站起了身,“宁姑娘,王嫂不便,我来助你...”
宁倩望着那张潇洒无羁的脸,有那么一下是迟疑的,可很快她又嘟嘟嘴羞涩道,“王...王爷,您是男子,旋律过快,我怕跟不上您....”
昌王现在正是拉拢朱谦的时候,当然见不得沈妆儿丢脸,连忙起身打圆场,作势瞪了一眼宁倩,
“倩儿姑娘,不许无礼,煜王妃受了伤,便换个人...”
宁倩就等着沈妆儿出丑,又岂会善罢甘休,她不依不饶道,“不会吧,恰才用膳时,我瞧见煜王妃吃得好好的,也没发现有不便之处?”
宁尚书也在场,频频朝女儿使眼色,“倩儿,下来,家里头面多的是,你何必争抢。”
宁倩儿一贯嚣张又骄纵,嘟囔着道,“爹爹,我是要给王妃娘娘贺寿呢....”跺跺脚,埋怨地看着沈妆儿,“煜王妃不愿意就算了,又何必寻借口....”
“哪里是不愿意,分明是不会吧....”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煜王殿下这是欲盖弥彰呢....”
“可不是嘛,听闻每年皇家除夕晚宴,煜王妃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难怪煜王不喜欢她,换我,我也要选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
“哎,可惜了王姑娘与煜王,好一对青梅竹马呢....”
这大概是朱谦第一次亲临这样的场面,猛地回忆起,当初在行宫,她立在人群中,被人指点指点也该是这般情形。
眼下,就连他尚且都有拔剑撕了那些臭嘴的冲动,当初她辩驳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偏偏他责怪她不该与长舌妇争一时之长短,将她训斥回京。
原来自己不曾经历,便不懂别人的痛苦。
他的天,在朝堂,在四海,是以这点小事可以不放在眼里,那么她呢?
她只是一个后宅小妇人,自然受不了这等委屈。
“妆儿....”心口涌上涩涩麻麻的懊悔,平生第一次对她生出几分疼惜,将那温软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喉结滚动再三,他斩钉截铁开了口,“你不必去,有我撑着....”
沈妆儿怔住了,模模糊糊的雾气从眼前化开,露出那张颠倒众生,无论在何处都能让人一眼惊艳的容。
一声“妆儿”,一声“有我撑着”,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听过最动听的话。
窒息的痛划过心口,带出一连串的血花来。
倘若前世,整整六年经岁月揉碎的时光里,他能唤她一句“妆儿”,能像此时此刻,给她一道坚定的眼神,至少在那踽踽独行的暗夜,在那惨无天日的等待中,她也能有些嚼头。
而不是每每梦中惊醒,捞起来,满手皆是荒芜。
她还是笑了,将所有的苦涩吞入腹中,独自消化,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瞻前顾后的沈妆儿,她历经风雨,无所畏惧。
缓慢又坚定的,将手从他掌心抽开,稳稳抬起下颌,目色平淡又清冷落在宁倩身上,
“宁姑娘年纪轻,冲动冒昧,我原可不必理会,只是念着你是我夫君老师的孙女,算得半个晚辈,我便助助你,又何妨....”
沈妆儿缓缓起身,吩咐身侧的留荷,“取布条来...”
留荷随身携带香囊,里面有些针线布条之类,当即挑出一条白布,隽娘二话不说接过,替沈妆儿左手食指包扎,坐得近的五王妃凑近瞄了一眼,见她食指指腹处果然有一条刚结痂的伤口,“咦,妆儿,你还真受伤了呀。”
沈妆儿淡淡一笑,“昨夜替王爷下厨,不小心切了一道小口子,并无大碍....”
宁倩脸色便不好看了,这么一来,即便沈妆儿弹得不好,也有了借口,她俏脸绷得极紧。
片刻,隽娘替沈妆儿包好,沈妆儿双手合在腹前,绕过席位朝宽台迈去,待上了台,见长几上空空如也,看了一眼宁倩,
“宁姑娘,你恰才不是说原本让王姑娘替你伴奏,既是如此,可否借王姑娘的琴?”旋即雍容摊摊手,“抱歉,我并未携琴在身....”
宁倩咽了下嗓,僵着脸看了一眼王笙,王笙默然起身,吩咐侍女几句,侍女转身自休憩间将王笙的琴给取来,小心翼翼摆在长几上。
宁倩执剑立在一旁,俏生生猝了一句,“煜王妃,这是王姐姐心爱的子期琴,你可小心些,别弹坏了....”
沈妆儿跪坐在几后,轻轻拂了拂琴弦,抬眸望向朱谦,悠然一笑,
“夫君有伯牙琴,我今日弹这子期琴,也算是缘分。”
谁都知道伯牙琴与子期琴乃同一位琴师打造出来的鸳鸯琴,沈妆儿刻意这么说,无非是暗示王笙那点龌龊的心思。
王笙脸色果然一青,她毕竟未嫁,而朱谦已娶妻两载有余,她还惦着人家夫君,便是有悖人伦。
视线频频朝她扫来,王笙险些背过气去。
沈妆儿缓缓拨弄了几下琴弦,这个空档,众人自顾数落王笙。
宁倩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负气道,“煜王妃,你到底会不会弹,可别耽搁了宴席!”
沈妆儿神色淡淡,“我在试琴....”
朱谦自始至终盯着沈妆儿,神色一动未动。瞧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摸不准小妻子打着什么算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家里那把琴不能要了...
沈妆儿调试了一番琴弦,做好准备便问宁倩,“宁姑娘,你要什么曲子?”
宁倩原想为难一番沈妆儿,可转念一想,为难她不是为难自己么,总之沈妆儿也没什么本事,挑个自己最熟稔的,岂不更好?
“《阳关月》。”
“好...”
沈妆儿阖目,右手食指往琴弦疾快一划,一道如钟鸣般的琴音扩散,边境空旷浩远的意境便从她指尖划了出来。紧接着,细细密密的琴音如流水从她掌心掠过,伴随琴弦往外荡开,宁倩便在这一片又快又绵密的马蹄声中抖开剑气,身子翩然如灵燕,踩着节奏舞剑。
起始一段疾快的音律,仿若一列疾马从山头越过,冲向日初之地,旋即如同川流入渊,曲调悠远而绵长,这首曲子悲沧中带着一分淡淡的离人感,曲调不算很沉重,也不过□□疾,恰恰适合女子舞剑。
宁倩舞了一段,渐入佳境,每一招式随着琴音节奏轻掠纵横,前拓后剌,场下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宁倩唇角一勾,十分得意....诶,等等,怎么会有掌声呢?
不对,沈妆儿这琴弹得极好,曲音如流水淙淙,流畅悠远,这不像是技艺生疏的样子。
沈妆儿当然不生疏,甚至来说无比娴熟,于她而言,给朱谦洗手作羹汤的日子反而十分久远,手生了,而她似乎刚从坤宁宫那寂静的深墙里睁开眼,那模模糊糊的光影在窗棂晕开,她仿佛被一团迷雾给笼罩,什么都瞧不清,她枯坐在空旷而寂寥的大殿中,唯有手下的琴弦是无比熟悉,也是无比真实的。
最后,左手食指再次化开一道弦,厚重带着几分血腥的琴音恍若雷霆重重撞击了下,偏又戛然而止,是痛的,随着琴弦微抖,余音轻颤,一下又一下割在沈妆儿心上,落在朱谦眸底。
白色布条上晕开一团血色。
他眯起了眼,心仿佛被揪住。
纤手同时扶在琴弦,一左一右,一轻一重,一绵长,一短促,将所有人带入阳关外,皓月当空,枯冢如云的悲凉境地。
宁倩的剑舞也踩着尾音,往上一挑,腰身弯下,形如阳关一般矗立着月色中。
恰恰在这时,她还未来得及起身,陡然间,沈妆儿飞快拨出一道音符,悲沧转瞬化为征伐之气,一连串厚重而雷霆般的音符自她袖下飞快涌出,仿佛是千军万马毫无征兆自山野后扑面袭来,宁倩吓了一跳,所有看客的心思倏忽被攫取。
破阵子!
这才是剑舞的最高境界。
宁倩是习过的,可是她毕竟功力不够,根本拿捏不住这般高强度的琴音。
但,她不是服输的性子,沈妆儿敢弹,她就敢跳。
她陡然在半空翻过身来,以剑蕴气,踩着音律节拍迅速进入状态。
“好!”
仿佛是高手过招般,众人看得心潮澎湃。
原以为是看一出闹剧,不成想这般赏心悦目,甚至有酣畅淋漓之感。
沈妆儿双手连弹,剑指如飞,速度越来越快,一道又一道杀伐战音,携着绵密的音浪往四周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