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老二近来有些春风得意,少了一些官场的敏锐,老太太心中担忧,只是眼下沈妆儿刚回来,老太太也不点破。
“妆儿累了,你们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各房人丁皆散去,沈妆儿亲自将父亲沈瑜送至门廊,沈瑜立在灯芒下,回首望她,神色十分温和,甚至还有欣慰,“不怕,爹爹养你一辈子。”
晕黄的灯芒将他眉眼渡上一层柔和,沈瑜一贯是个话少的性子,却一诺千金,沈瑜比沈璋看得通透,晓得女儿此番和离,必定不可能再嫁,眼下朱谦是太子,未来便是国君,谁敢娶天子前妻,不要命了。
沈妆儿心头一阵悸动,泪水汪汪在眼眶涌动,“爹爹,您放心,女儿心中有成算,女儿好着呢。”她并未想过在沈家呆一辈子,她不会牵连沈家。
沈瑜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沈藤藏在柱后不想走,却被沈秀儿一把拽起,“爹爹好不容易回来,还要问你功课呢,且让三姐歇一歇...”沈藤朝沈妆儿做了个鬼脸,不情不愿跟着离开了。
沈妆儿摇头失笑,回到东次间,老太太已褪去鞋袜歪在塌上,朝她招招手,“明熙苑还在收拾,久不住人,少了些烟火气,你先不急着住进去,这几日睡在祖母的碧纱橱里,那里暖和。”实则是怕沈妆儿多想,想陪着她。
沈妆儿少时便常常宿在那里,她是老太太膝下养大的孙女,情分不一般。
沈妆儿却摇摇头,“院子里日日有婆子料理,哪里就没人气了,孙女还是住过去,省的搅得您睡不踏实。”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着实不好,也就不强求,
“快些过来,咱们祖孙俩说说话。”
沈妆儿净了手,褪鞋上榻与老太太一同歪在软枕上,将一张小脸凑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细细瞧了她,眉眼儿生动又活泼,双颊粉嫩娇艳,还跟个未嫁的姑娘似的,看来比她想象中要好,也就放心了。
“我听隽娘说,你私下操持一些买卖,看来是有所打算了?”她坚信自己教养出来的孙女,不打无准备之仗,她既然决心和离,必定是留了后路的。
原先和离一事压在心头,沈妆儿不曾好生思量,如今已脱离困地,便可一心一意来谋划。
“祖母,我在南阳买下了一个邬堡,打算去那住一两年,待风波过去再回来。”
老太太一听,眉头皱了起来,哪里舍得她独自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以为沈妆儿是躲朱谦,不由作色道,“你别担心,皇帝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既然做主和离,必定不会让太子干扰你,天底下夫妻不合,各自婚嫁的多的去了,怎么偏偏他不行....”
“他是太子,越发要有宽容之心。眼下定是面上抹不开,待回头娶了新妇,哪里还记得你。”在老太太眼里,沈妆儿之所以和离,究其根本是朱谦不喜欢她,自然也不担心朱谦还会纠缠。
沈妆儿也这么想,“我并非躲谁,实则是想去散散心,见一见广阔的天地。”
老太太不同意,“再说吧,先把身子养好。”心里却琢磨,孙女生得如花似玉,这辈子断不能这么荒废了,回头还是得给她张罗一门婚事,太子的前妻就不能嫁了?她还偏要嫁,老太太骨子里是不易服输的人,沈妆儿有救驾之功,待回头有合适的婚事,她便舔着一张老脸入宫求皇帝赐婚,让皇帝替婚事保驾护航,她不信朱谦还敢忤逆他老子。
更多的是,她觉得杞人忧天了,朱谦另娶高门大户之女,于他只有助益,保不准过阵子太子册封大典,便将太子妃人选定下了。
祖孙俩又岔开话题,聊了几句家常,沈妆儿见她神色疲惫,便带着女婢回了明熙苑。
沐浴收拾,穿了家常的裙子,往床榻一躺,本以为这一夜辗转反侧睡不好,不成想竟是堪堪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老太太所料不错,十月初四晨,顾尽忠前脚将和离一事处置妥当,后脚便揣着一堆贵女画像入了宫,笑眯眯摊在皇帝跟前,
“陛下,臣刚刚遇见太医院院使,他说殿下伤势见好,之所以昏迷不醒,是过于劳累,睡过去了,想必很快就醒了,嘿嘿,陛下,再过数日便是册封大典,依老臣之见,册封太子的同时,将太子妃一并定下来,往后,您高枕无忧,等着抱孙子吧。”
皇帝满脸郁碎盯着顾尽忠,瞅着他那张菊花般的笑脸,气不打一处来。
自刘瑾回禀他,沈妆儿带着嫁妆干脆利落回了沈府,皇帝心里就惴惴的难受,说到底是舍不得这对冤家分开,瞥了一眼那十来卷画轴,皮笑肉不笑道,
“你倒是手脚利索。”
“那可不。”顾尽忠笑呵呵的,“臣得为陛下您分忧哪。”
皇帝稍稍翻了翻那些画轴,并未看画像,而是扫了一眼底下标注的家世,皆是京中名门贵女,这其中便有顾尽忠自家的一位侄女,这些臣子心里揣着什么想法,皇帝门儿清。
将画轴往旁边一撂,指了指旁边坐着的一蹲瘟神,
“想给朕分忧,先把他的婚事解决。”
十王朱献闻言,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皇帝爹,儿子刚刚所说句句肺腑,您不能只疼七哥,也得疼些儿子,儿子不娶宁倩。”
皇帝闻言脸色一板,“你齐王叔已去宁家说项了,只差礼部下聘将婚事定下来,你好端端的,闹什么!”
朱献据理力争,“那宁倩嚣张跋扈,等儿子娶了她,王府还不被她掀了去。”
皇帝一拍御案,“你早干嘛去了!”
朱献一口气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昌王府原先有意与宁家结亲,宁家见昌王与王储无缘,转背盯上了他,一再托宗正卿齐王叔来问他的意思。听着齐王叔的言下之意,宁倩喜欢他,想嫁他,宁家打算如她的愿。
齐王叔问他意思时,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算琢磨两日再给齐王回复,偏偏这位急性子王叔误以他是害羞,径直回禀皇帝说他同意,转背跑宁家喝茶去了。
他气得肺腑冒烟,齐王叔却笃定这门婚事合适,唆使皇帝定下来,原先朱献也没这般反感,近来不知为何,这种抵触欲盛,昨夜一宿没睡,今日晨起,眼巴巴来御书房,恳求皇帝回绝这门婚事。
“父皇,儿子瞅着七哥与七嫂和离了,心中感触良多,若不娶个合心意的女子,回头再闹和离,岂不耽搁了彼此?儿臣郑重考虑过,儿子与宁倩不合适,您就回绝吧。”
皇帝被他这话堵得反而不知该说什么,瞥了一眼那烫手的画轴,抬了抬下颌示意道,
“呐,这里是京城待嫁贵女,你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顾尽忠闻言心惊肉跳,他侄女端庄贤淑,是太子妃不二人选,可不能被游手好闲的朱献给挑走了,连忙将画轴往怀里一卷,躬着背往后退,“陛下,既然您没心思挑太子妃,那臣过几日再将这些画轴送给太子亲自过目。”
皇帝心里想,巴不得你去,刺激下朱谦也好。
摆摆手示意顾尽忠快滚,冷眼瞥着朱献,
“老十,你实话实说,原先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肯结亲了?”
朱献心中一哽,将脑袋搁在御案上不吭声了。
他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极是排斥这门婚事。
想了想,抬起眸,“父皇,您为何愁眉不展的?是担心七哥吗?”
皇帝叹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七哥七嫂的事!”
“诶诶,父皇,儿子有必要提醒您,已经没有七嫂了...”朱献跪在御案前道,“您到底是不舍得沈氏离开七哥呢,还是觉着,这么好的姑娘不做皇家妇可惜了?”
皇帝不耐烦瞪着他,“这有区别吗?”
朱谦拖肘往御案上一歪,“当然有区别...”也不知脑子起了什么念头,忽然鬼使神差道,“您要是舍不得沈氏这个儿媳妇,干脆儿子来娶她好了。”
皇帝闻言木了一下,不可置信看着朱献,
“你什么意思?”
朱献意识到失言,咳了一声,连忙往后挪了几步,气势弱了一半,“没..没什么意思,总之,父皇,儿子不要娶宁倩!”
话落,见皇帝虎目一凝,堪堪四望,仿佛在寻称手的兵器,连忙爬起身往御书房外跑,扒在屏风边框探出个头,
“父皇,您再逼儿子,儿子干脆回封地去了....”
一方精巧的笔洗,砰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在屏风边缘,朱献脑袋一缩,脚底生烟般溜了。
冯英暗暗抚了抚心口,幸好他换了厚重的端砚,皇帝搬不动,只能选轻巧的物件,气出了,人没砸到,他也不用担干系。
等朱献离开,皇帝脸上怒色全收,只剩满腔愁云。
他断没料到,沈妆儿与朱谦堪堪和离一天,小儿子就掺和了进来。
王钦已娶妻,又被他警告在先,不敢打沈妆儿的主意,但朱献不一样,这小子长了这么大,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上过心,不会真喜欢上沈妆儿了吧?
不会,老十一向没个正行,定是说说而已,又或者是为了不结宁家这门亲故意寻的借口。
皇帝敲了敲脑门,有那么一瞬间后悔将沈妆儿放走,朱谦醒了,还不知如何交待?
是夜,东宫正殿。暖阁内静谧无声,灯火渐渐黯淡,守夜的宫人悄悄踱步进来,挪开灯盏,将灯芯一剪,火苗瞬间窜了上来,室内明亮不少,灯盏被重新罩上去,发出一声轻微的响。
温宁打了个盹醒来,下意识往床榻张望,床上的人依然躺着一动未动,这数日温宁不敢离开朱谦半步,一双目已熬得布满血丝,太医告诉他,朱谦没准这两日会醒来,温宁更不敢离开,守着守着便睡着了。
曲风打殿外进来,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踱步至温宁身旁,低声道,“您先去歇一歇,熬坏了身子谁伺候殿下,今夜我来顶着。”
温宁着实快撑不住了,便点了点头,嘱咐几句离开了。
曲风心大,趴在高几上往床榻盯着,没多久便打起瞌睡,彻底睡了过去。
太医吩咐殿内宜通风,窗牖并未掩严实,凛冽的寒风蹭蹭灌了进来,轻轻浮动着朱谦的袖角,忽然,袖角被牵动了下,修长的手骨抖了抖,手掌往上翻着,似乎想要拽住什么。
“妆儿.....”嗓音暗哑如同裂帛。
熟悉的呓语声传来,曲风眼皮打了一会架,又重新阖上眼。
这几日,朱谦夜里总要说会儿胡说,曲风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当回事。
床上的朱谦眉心颤了颤,额头如同被紧箍咒箍着,似要炸裂一般,无边的窒息感从他鼻尖覆过,他抽动了一下身,猛地睁开了眼。
一双布满血腥的灼灼烈目,空洞无物地盯着面前的虚空。
噩梦里的画面依然在脑海交织闪现。
沈瑜血染白衫,执剑立在城门前,一支箭矢当中贯穿他胸膛,他不屈地睁着目看着他来的方向,最后铿然一声倒在血泊中。
暴雨倾盆的暗夜,血汩汩地从她身下流出,她蜷缩在冷冰冰的床榻,哭得嘶声力竭,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得几无人形,双手拽着裙摆用力地想要兜住那个孩子.....
窒息的绞痛席卷全身,朱谦用力地拽住被褥,浓浓地血腥充滞在他嗓音,被他勠力一吞,咽了回去。
剧烈地咳嗽从嗓眼破开,朱谦双目猩红地盯着上梁,直挺挺地身躯一震一震,却抖落不了眼前的画面。
她躺在血色里,乌洞般的眼发直地看着那宛如泥胎的孩子,眼底的光芒一寸寸崩塌....
那个孩子...一团血污,唯独面目是清晰的,亦是安详的...他竟是去的那么安详....
一股巨大的冲力自肺腑袭来,胸膛似被炸开,淤血从喉咙喷了出来,洒在屏风,花鸟虫萤的苏绣上染上一大片猩红。
曲风听到动静猛地惊醒,移目望去,只见朱谦眼神龟裂额角绷紧伏在塌上,消瘦的轮廓越发深邃与凌厉,胸前的白衫更是晕开了一团血污,一双黝黑的瞳仁如同旋涡似的,只消看他一眼,仿佛要被吞噬进去。
曲风瞧见这一幕,脑筋一炸,吓了一大跳,喊道,
“来人哪,快来人,殿下醒了!”
须臾,守在侧殿的太医并温宁等人齐齐冲了进来,看到朱谦这副模样,吓得大惊失色,温宁头一个扑了过去,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看着他唇角的血不停往外溢,温宁心胆俱碎。
朱谦双眼直直盯着某一处,眼珠一动未动,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嗜血的红。
这个梦太过沉重。
无数片段交织在一起,拼奏出了沈妆儿所有的绝望,无助,惨绝人寰.....
难怪她要和离,难怪她说孩子没了...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得仿佛她曾经活过一世,他忍不住问,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他这个丈夫不在她身边.....他怎么可以将她们母子丢在硝烟烽火里。
重重的,一拳又一拳砸在自己心口。
泪裹着血色盛满了眼眶。
“殿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您别伤了自个儿!”温宁惊得魂飞魄散,与随后扑上来的曲毅,一左一右死死钳住朱谦的手。
朱谦手臂经脉蜷起,肌肉绷紧险些爆出,猛地将二人掀开,浑身的力气泄尽,眼前一阵眩晕,又一口血吐了出来,朱谦倒在塌沿,若濒临绝境的溺水者,双目失神,喃喃问道,
“太子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