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耳边是涛涛波浪,林父在一旁谆谆教导:“你从小就是学医的,长大了偏偏不做医生,要去考公务员,你那个专业对口的又少,考一个三无的,又是外省,离家远不说,我们家这些药方传给谁……”
林容点头如捣蒜,一面哀叹:“在单位开会,回家了更要开会,还是两个人的小会。”
林父唠唠叨叨了一通,这样总结:“你说你想到基层去,我是很支持的,你不要怕辛苦,年轻人苦一点是没什么的。你妈妈总怕你吃苦,照我看来……”
那面正在烧烤的林母皱着眉抗议:“谁在哪儿吃白食,还说人坏话?”
林父忙小跑过去帮忙:“我来,我来。”
只可惜这样温馨的梦总是很短暂,第二日,自是五更时分,陆慎便起身,林容昏昏沉沉,仿佛才刚睡下便被人吵醒。
她照旧也是要跟着起身的,一脸惺忪地爬起来,替陆慎更衣,迷迷蒙蒙见听见一旁的丫头捂着嘴笑:“主子,腰带错了,腰带错了。”
林容嗯了一声,往陆慎腰间一瞧,见并不是他常用的玉带,反而是自己用的一根软红绸带。抬眼去瞧陆慎,见他哼笑一声,自顾自解开来,缠绕在林容手腕上,道:“红绸皓腕正相宜。”
陆慎话一出口,便自觉失言,脸色一黯,拿了腰带自己系上,往外间洗漱去了。
林容缺觉缺得脑子嗡嗡发疼,哪里反应得过来他又说了什么,勉强撑着等他走了,便又一头倒在床上,吩咐:“今儿不吃午膳了,别叫醒了。”
睡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屋子里外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声也无,想来是翠禽、凤箫叫小丫头们都下去,不许说话打扰。
林容神清气爽,除身上还有些酸疼、胸口发痒之外,再无别的不自在,洗漱完毕,捧着翠禽熬的姜丝红糖端,笑眯眯夸奖:“真体贴。”
翠禽心里松了口气,县主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儿一脸不痛快,今儿已经好多了,问:“那荷叶、莲花,主子预备怎么弄?”
林容想了想:“做叫花鸡,竹筒饭来吃。”
正高高兴兴想着怎么做美食呢,外头杭卿领着人搬着藤箱进来:“见过夫人,奴婢昨儿忙昏了头,一时没听清吩咐,糊里糊涂就叫人搬了回去。可不想想,搬回去了,君侯换洗什么?”
林容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不就是长辈来了做个样子么,姑老太太都走了,还搬过来干什么?
林容不答这话,反道:“我今儿得空,想上五玄观打醮去。”
杭卿望了望外头的瓢泼大雨,迟疑:“这几天雨大,山路也不好走,夫人……”
林容打断她:“下雨又有什么要紧,等闲又淋不着雨。再说了,就是下雨,这才见有心、虔诚。”
杭卿这时已不想得罪她,况且近来君侯也没说不准她出去,笑了笑:“奴婢去安排。”
仪帐、猪羊、香烛、茶食,随行的侍卫统统都安排好了,另又派了一列两人骑马往山上通报五玄观的观主,命他收拾干净,又不许观内闲杂人往来。除老观主外,只许留些未成年的道童在内,一概不许人打扰。
不料,刚行至城门口,便见那两前去探路的回来,跪在马车前回禀:“禀夫人,这几日下了大雨,那路叫山石冲毁了,已派了人去清理,只怕得三五日才行。”
林容听了,心里闷气,安慰自己:好事多磨,好事多磨,这道观里说不准真有师兄的消息,又或者他混不下去,在这儿出家了。迫不得已打道回府了。
一连五日都是阴雨绵绵,林容天天盼着天晴。不过,好在陆慎倒仿佛真的很介意女子月事似的。那日早上,杭卿虽搬来了箱笼衣裳,陆慎却没有在来留宿过,林容也不曾见过他的面。
林容得了教训,再不敢出去乱逛,只安份等在小院里,一时之间,倒是有了几分刚来宣州时的宁静。
虽然如此,可有了那小阁楼的事,林容也不敢大意,一时有些忧心忡忡,有时说着说着话,便坐在窗前发呆。
翠禽见林容闷闷不乐,故意作叹气状:“县主,还是在江州的时候好,起码睡足时辰,不用三更睡,五更醒。”
凤箫、翠禽两个丫头也是黑眼圈严重,凤箫也道:“我们才熬了几日,便成这幅样子,真不知止戈院的那些丫头是怎么服侍下来的,长年累月,人都熬干了。”
翠禽点点凤箫的额头:“也就是县主这样的主子,由得你吃,由得你睡。要论起来,君侯哪儿院子才是做下人的规矩。”
林容知她两打岔,却也提不起兴致来,摆摆手:“你两歇午觉去吧,我也再睡一会儿。”
不料午睡醒时,雨已经听了,艳阳高照,二门处也来回:“那路已经清理干净了,五庄观也派人去了,老观主说厢房已打扫干净、饭食已经备妥了,这一月就不叫旁人进去打醮,只等着夫人的仪驾。”
第24章
林容听了大喜命小丫头去请杭卿安排车轿,杭卿倒是不反对,只瞧了瞧天色:“这时候已经晌午了暑气又盛只怕晚上赶不回来。”
林容叫陆慎那日给吓怕了不敢耽误,立刻衣裳都换好了:“来得及,来得及。”
杭卿笑着称是,亲送了林容到二门扶她上马车又嘱咐轿夫:“雨才停没多久,说不得路上滑不好走,你们要上一万个心。”一面又对林容道:“夫人也要当心有什么不妥打发小子回来,出门在外,万不可委屈了。”
林容见她不畏琐事,亲力亲为,安排得井井有条心里叹息,这样的人才要放在自己单位高低也得是个办公室主任的料,可惜她生在古代,只是个没有人身自由的丫鬟。
一路上车轿人马,丫头随从近百人浩浩荡荡地往五庄观而去。
五庄观建在山顶上山路难行,直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到山门口。出得轿子,老观主早已经领着几十个小道童迎在路旁。
只是这老观主胡子花白,身着锦绣彩衣,一张口就是一嘴大黄牙,无半点仙风道骨,一手持着拂尘一边念了一句:“无量寿佛,夫人下榻,小观蓬荜生辉。”说着又要回头呵斥那群小道童:“猴崽子,还不跪下,给贵人请安。”
林容忙止住:“老天师是世外之人,我不好受礼,免了吧,免折我的福。”虽然来古代也有八九个月了,但是别人给自己下跪,心里还是挺别扭的,能免就免了吧。
老观主点头:“夫人心善。”一面引着她进内,往正殿而去。
这五庄观并不是小观,占地五十来亩,又因为分封宣州的陈留王酷爱修道炼丹,世家大族一时效仿,此处香火极盛,修建得极为富丽堂皇。
一路行来,只见檐牙高啄,崇阁巍峨,殿内供奉着三清数尊神像,林容亲手在神像前点了四盏大海灯,又点了三柱清香,心里默道:依长公主的性子,只怕崔十一娘往日这七八位贴身侍婢是绝活不了的,虽然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此时按照你们的风俗祭拜,希望你们能够安息。
出得殿内,是有六株遮天蔽日的丹桂古柏,遥相对应,老观主有心奉承,夸耀:“夫人请看,这丹桧、纽桧乃是春秋老子亲手所植,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此古树皆是西瘦东粗,合阴阳鱼旋之道也,在此修道之人,得享此处仙气,有大成者不在少数。”
说着一甩拂尘,命小道童奉上托盘:“丹桧、纽桧的桧片,往年间只得进献洛阳,藏于内库。今雍州牧执掌宣州,我等小道便是想尽一份心,也不得其法。如今夫人上山来,真是了却了贫道的一番孝心。”
林容有事要他帮忙,便不好拒绝,含笑叫丫头收下了:“那就多谢老天师了。”
老观主见林容收了东西,自觉关系亲近了一层,又引着林容去瞧历任皇帝、文人墨客留下的碑帖,林容随着逛了一遭,问:“听闻此处有一位通玄真人,道法精妙,不知可否有幸得见?”
林容本以为老观主会一口答应,不料却见他迟疑:“好叫夫人知道,通玄真人是小道的师叔,因犯了戒律,已被逐出门下。只小道怜他眼瞎腿瘸,这才收留在后院厢房里,供给三餐衣食,他平日里疯疯癫癫,不修边幅,气味儿难闻,只怕熏着贵人。”
林容摇头:“那怕什么,想来这道法越是精妙的,那行止便越有些不同寻常。你也是修道的人,怎么连这个也不知。”
老观主见林容坚持,满口应下,见人说人话人鬼说鬼话,又改了一番说辞:“小道这师叔,论起道法来远比小道强上百倍,二十岁上便是陈留王、裴令公的座上卿,只后来裴氏大乱,小道师叔也受了鱼池之殃,眼也瞎了一只,腿也瘸了,心境也灭了。若非如此,必定是本门最有望羽化之人啊。”
林容一面走,一面听他满嘴里胡诌,听得他说到此人二十岁上便是公侯座上卿,问:“你这师叔,年庚几何?”
老观主推开柴扉,指了指院子里松下坐着的老者:“回夫人,小道这师叔,已经八十有二了。”
林容顺着他的手望过去,见一松树下一佝偻的老头,坐在一石棋盘前,脚边蹲着一只黄猫,一只手哆哆嗦嗦的去夹棋子,只是手上没力,打落了棋盒,一地的棋子散落。这幅画面,除了这佝偻的老头,一树一瓦,皆与江州那副署名千崖客的画卷一模一样。
林容心里发虚,脚上发软,又想进去又不敢进去,惹得旁边服侍的翠禽、凤箫问:“主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老观主也道:“想是此处腌臜,气味儿难闻?还请夫人往前面厢房熏香更衣。”
林容摇摇头,站门口处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挥退众人:“你们在门口等着,我进去瞧瞧,这等世外高人,不要冲撞了他。”
凤箫皱眉:“主子……”刚喊了一句,便叫翠禽拉住,望着她摇摇头:“左右咱们候在门口,人又瞧得见,就叫县主去吧。”
林容小步走过去,见那老者棋也不下了,正蹲在地上同那黄猫说话:“你就有福了,今儿钓了条大鳜鱼。”
听见脚步声,那老者也不抬头,抱了那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今儿不下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林容声音发紧,唤了一声师兄的名字:“冯异!”
那老者一身簇新的道袍,只是他不修边幅,一头白发仿佛乱草,便成了一副邋遢样子,闻言并不停,只一味的摆手:“今儿不下棋,今儿不下棋,同臭棋篓子下棋是要短命的。”
林容顿时松了一口气,师兄啊师兄,你要真变成了老头,我还真有点接受不了,道:“小妇人寻得一本棋谱,署名千崖客,不知老先生是否认得这人?”
不料那老者理也不理,仍旧自顾自抱着黄猫往前走。
石桌上的棋盘摆着一副残局,林容细细瞧了一会儿,是《当湖十局》,她故意出言相激,朗声道:“这千崖客的棋谱也不过如此,不过到中盘而已,竟下成残局了。”
那老者闻言果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喔,是你呀,你不会下棋,又来做什么?”
此人说话神神叨叨,崔十一娘久在深闺,从没来过雍地,又怎么会同他见过面?
林容把那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按照记忆里棋谱的样子一一摆了上去。不料,瞥见林容碰那残局,老者顿时大吼,一瘸一拐飞奔而来:“你这妇人,好生无礼,这棋不是你能乱碰的……”
话未说完,瞥见石桌上完整的棋局,仅存的那只眼直愣愣地瞪着林容:“你会下棋?”
林容笑:“《当湖十局》也不止千崖客一人会!”
那老者撇撇嘴,往那石桌上坐定,细细瞧了一会儿,大呼:“妙,妙,妙,往这里低挂,顿时活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一面又回头吩咐小道童:“松头儿,快拿纸笔记下来。”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几乎贴在棋盘上,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问:“说吧,你要什么东西,这局棋我留下了?”
一股怪异之感挥之不去,林容道:“敢问老天师,千崖客现在何处,家父生前还欠着他一局棋呢?”
那老者偏着头打量林容,随即揉了揉眼睛,道:“你既然也知道这棋谱,是他的故交,难道不知千崖客这别号的由来吗?千崖客取自于千荡崖三字,那自然是在千荡崖了。”
崔十一娘是从千荡崖上跳下去的,林容也是在千荡崖上被救上来,林容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觉得千崖客这三个字熟悉,却也没联想起来,想必师兄也是跌落在千荡崖的。
又一时万分懊恼,要是在江州的时候找个机会偷偷跑去千荡崖看一看,弄不好,早就已经同师兄团聚了。
林容犹不放心,问:“当真,千荡崖何其之大?”
老者嘟囔埋怨:“老夫从不说假话,说假话烂舌头。十年前,我见他时,他说他要在千荡崖等一位故人,此生都不再外出游历了。你从水路去,到了泊门渡下船,便是他的地界了。”
十年前,师兄到底已经来了多少年了?
林容有心问个清楚:“ 千崖客现在唤什么名字,年庚几何,何方人士?”
老者恍然大悟:“呵,你不认识千崖客?”说罢,也不管那局棋,扭头而去,呼应不答。
林容知自己心太急,大意了,摇摇头,往外而去,叫翠禽、凤箫服侍着往厢房里休息更衣。
林容摇着扇子发呆,只想着要寻个什么法子再套点话出来才是,她丝毫不怀疑师兄会在千荡崖等自己,只是他总要出门吧,总要访友吧。总不可能十几年都在哪儿等着,林容自问跟他的感情没深厚到这个地步。
更何况穿越这种非自然现象,就算是林容没瞧见那副画之前,都不敢想象师兄也过来了。十几年前的消息实在太旧了点,现在师兄还真不一定还在那儿。
翠禽笑着上前问:“县主,天色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林容抬头,见窗外黑云密布,是风雨欲来的征兆,道:“这天闷热得很,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歇会儿再下山。”
又坐了一刻钟,那天儿果下起大雨来,林容便道:“这雨只怕会越来越大,下山路不好走,就怕马车行不得。趁着这时候还能骑马,你打发两个小子回府,就说我今儿回不去了,歇在道观里。”
翠禽心里老成些,怕不妥,曲嬷嬷又叫留在府里,也劝不过林容,只好往外吩咐两个人快马回去报信。
凤箫从没在这道观里玩过,倒是瞧什么都新鲜,拉了同来的小丫头桂圆商量:“这观里有株极大的银杏树,听人说,趁这时叶子还没黄,挂了绸带子许愿,比拜菩萨还好使呢。”
翠禽见林容今日怪怪的,又具体说不上来什么,几个丫头偏一心都是玩,沉着脸出来:“被褥、帐子也不换,茶炉子也不生,反倒一口一个上哪儿玩去?叫你们跟着主子出来,你们倒惦记着出去玩,反叫主子来当差么?”
翠禽一发话,几个丫头立刻收拾起来,道观里的东西,凭他收拾得再干净,也是不敢给主子用的。好在翠禽心细,带的东西齐全,不光被褥、帐子,就连圈椅上的椅搭,日常用的靠背、引枕,统统都换了个干净。
另煮了茶,用林容惯常用的霁蓝釉小杯奉了进去:“主子。”
林容品了一口,这身体的舌头灵得很:“是山上的泉水?”
凤箫笑着点头:“县主,这里的水好,也不知是不是道士多的缘故?”
林容笑她:“这时候倒是因为道士多的缘故了,谁刚来的时候还嫌门口那群小道童气味腌臜呢?”
凤箫吐了吐舌头,接过团扇,默默站在旁边打扇。
翠禽亲去厨下盯着,没带厨娘来,也只得将就,随意弄了几道小菜,等用过膳,又亲自提了灯笼吩咐各处的婆子,守卫:“不比在府里,万不可打瞌睡误了事。”
众人各自歇下,林容也没有叫丫头睡在脚踏上值夜的习惯,只叫那七八个小丫头睡在一起,几个人说笑话打趣,浑闹得后半夜才睡,这是后话不提。
倒是林容这里,没了陆慎在旁边,又得了师兄的消息,舒服又自在,一夜黑甜,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