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 第61章

作者:曲渚眠/平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不知坐了多久,只闻得夏日寂静的虫鸣蛙声,那风也渐渐止住,陆慎叹息,只得往外间来。这时夜已经很深了,烛灯具灭,窗外只几颗疏星,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恍惚地迈过门槛,不知碰落了什么东西,砸在脚面上,又痛又麻,也并不敢出声。站在原处好一会儿,这才一脚轻一脚重的往外走。

  外间有个小小的美人榻,陆慎身量颇长,压根不能躺下,只半靠在那里,闭目养神,终是半点睡意都没有。良久,忽听见里面女儿的声音,又隐隐有烛光传来,他起身端了杯水进去,见林容正一面替阿昭擦汗,一面轻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渴了?”

  阿昭仍旧闭着眼,似还在睡梦之中,只小声地哼哼唧唧,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陆慎立在那里,默默把水递了过去,道:“她这是渴了,喂点水就好。”

  林容接过来,小心喂了半杯水,果见阿昭止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林容瞧了瞧墙角的水漏,见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天明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睡得并不好,叫阿昭方才一闹,这时已经没了睡意,索性把枕下的书拾起来,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陆慎并不肯走,坐在那里,过得好一会儿,忽问道:“江东子弟多才俊,词林之盛,首推湖州蒋氏,蒋太傅又是文坛耄耋,此番巡视河道,众臣工皆荐一士子名唤蒋敏行的,说他于治河颇有心得,年纪也小,才十八岁,你行医多年,可听说过此人,果真有治河之才?”

  林容奇怪地撇他一眼,又听陆慎补充道:“江水泛滥,每逢雨季更甚,沿江上百万百姓深以为苦,朝廷每年拨银治河,不下百万两。倘若真能觅得一治河的能臣,实乃百姓之幸。”

  林容合上书,想了想:“倒是有一位唤蒋敏行的,见他时常抱着治河的书,还去实地勘察,险些掉进河里淹死,不过他好像已经二十多岁了吧?”

  陆慎道:“告身上写的是十八,还未及冠。”

  林容喔了一声:“我认识的那个蒋敏行,他说他自己二十一了,想来并不是一个人。”

  陆慎坐在那里,脸色发僵,忍不住冷哼一声,又并不说话了。林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大半夜地在这儿摆脸色给谁看呢?

  当即也并没有好话:“还有没有事,没事儿出去!”

  陆慎只得又出来,坐在榻上半晌,迷迷糊糊半眯了过去。

  第二日,林容醒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陆慎的踪影,翠禽端了热水进来,禀告:“县主,君侯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沿着河跑一会儿马,待会便回来同您一起用早膳。”

  林容只坐未闻,往净室洗漱,刚出来,便见阿昭已经醒了,笑盈盈坐在床上,唤她:“娘亲!”

  林容坐到床边,一面替她穿衣裳一面嘱咐:“早上叫风一吹,还是有点凉的,当心风寒。”

  阿昭靠在林容肩上,带着点贼兮兮的表情,问:“娘亲,阿爹昨天晚上有没有求你?”

  林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求我?什么事要求我?”

  阿昭点头:“对啊,当然是求你啦。我们说好了的,求你跟我们一起回洛阳去的。我本来跟阿爹说,他求你的时候,一定要把我叫醒的。嗯……可惜,我睡着了……他没叫醒我……”

  林容闻言,哭笑不得,并不回她的话。阿昭只得扭来扭去,扭到林容怀里撒娇:“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林容故作不解的样子,问:“怎么才算求呢?”

  阿昭想了想,跪在锦被上,一面做揖,一面小声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林容闻言,捧腹大笑,阿昭不好意思地歪到林容怀里,靠在她肩上,抱着她的脖子,问:“就是这样求咯!有没有,阿爹是不是这样求你的?”

  林容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面前止住,点了点她的额头,问:“你从哪里学来的,你常常这样求别人吗?”

  阿昭望了望四周,见丫鬟仆妇都在外间,翠禽姑姑也站得远远的,正在撑窗户,遂趴在林容耳边,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那天小舅舅和我去看小红马,我看见他这样求一个姐姐。”

  林容取了梳子,替她慢慢梳着,问:“哪个姐姐?”

  阿昭摇摇头:“我不认识,小舅舅叫我不要告诉别人的。还说,只要我保守秘密,就把那匹小红马送给我的,还替我送到洛阳去呢。”

  林容便笑:“他哪里知道,你是个小话痨的,能告诉十个人,绝不告诉九个人。你还跟谁说了?”

  阿昭毫无羞愧,反有些得意:“阿爹,娘亲你,奶嬷嬷……”一溜烟数出去七八个人来,这才止住:“没有了。不过,我都跟他们说了,不要告诉别人的。”

  林容笑:“那你小舅舅那匹小红马,你是得不到了的。”把她穿戴好,又抱了她洗漱,在桌前坐定,命人传了早膳进来,乘了一碗肉粥到阿昭面前。

  阿昭已经不大叫人喂了,自己一勺一勺慢慢吃着,到底是记着那事,问:“就告诉我嘛,有没有求你?”

  林容笑而不答,只替她挑着鱼刺。陆慎从外面进来,只听见阿昭在那里撒娇,朗声笑道:“又在这儿求你娘亲什么事?不是想着去瞧花灯,就是想着放风筝?你年岁也到了,等回了洛阳,就得开蒙念书了。”

  阿昭哼了一声,似乎有点生气,直愣愣问出来:“才不是我呢。我是在问,你昨天晚上,有没有求娘亲回洛阳……”

  这屋子里除了翠禽,皆是陆慎带来的宫人,虽不知林容是什么身份,却知道陆慎的身份,捧盒的捧盒,端茶的端茶,一时闻得一个求字,都惊得顿住。

  倒是陆慎面色未变,抱了阿昭在怀里,伸手去捏她的鼻子:“小小年纪,怎么那么爱打听事?”

  阿昭虽不懂什么叫做“爱打听事”,但听语气就不是什么好话,哼一声,扭过头,囔道:“阿爹,你身上太臭了。”

  陆慎不知从哪里回来,前襟后背都叫汗濡湿了,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闻言,只得把阿昭放下来,摸摸她的发顶。又转眼去瞧林容,见她脸上的笑已隐了下来,招呼阿昭:“快把过来,再吃一点鱼肉。”

  一眼未曾瞧自己,一句话也不同自己说,只当没这个人一般。他不由得有些讪讪,转身进了净室,沐浴洗漱,令换了一身衣裳,掀开门帘出来的时候,见桌前已空无一人,阿昭同她都不知去了哪里。

  见宫人正撤掉桌上的饭食,陆慎忍不住呵斥:“放肆!”他还没用膳呢,就撤了?

  宫人只得跪下请罪,学着陆指挥使的称呼:“夫人命奴婢把膳食撤了。”

  陆慎忍了忍,倘这样的小事也要发作,不知那女子回来见了,又会怎么想自己,挥手命人退下,唤了沉砚进来,问:“夫人去哪儿了?”

  沉砚回:“夫人说要去天水阁看书,小公主也跟着一起去了,要不要奴才命人追回来?”

  追回来?陆慎坐在那里,哼一声:“你胆子倒大!”

第100章

  陆慎冷着脸说了这么一句却并不像对人发作的样子,末了吩咐:“摆饭吧!”

  沉砚弯腰站着,闻言挥挥手宫人们战战兢兢捧着食盒鱼贯而入除了摆饭安箸之外一丝声响也无。

  饭毕,陆慎自往书房去,批阅奏折,或发往洛阳中书省或直发地方署衙间或召见江南各臣工,一时不知不觉,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搁下笔问左右:“公主回来了没有?”

  左右回禀:“公主已经回来了正同国舅爷说话。”

  陆慎这才起身,命诸臣工退下:“午后再议!”沿着游廊而去,推门而入,见阁中空无一人,隐约听着阿昭撒娇的声音:“去吧去吧,娘亲都同意了的可不要说话不算话……”

  复踱步出门来,见庭中栀子花丛旁,阿昭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水晶玻璃花灯正拉着崔颢的衣袖:“小舅舅,去吧去吧。”

  崔颢有些为难:“还是先回禀了陛下才好也不急这么一会儿的。”

  阿昭不满地哼一声,抬头看见陆慎,笑嘻嘻道:“阿爹!”

  崔颢也立即转身见礼:“陛下!”

  阿昭一向怕热,江州比洛阳又更加炎热三分,她精神倒还好,只额上的刘海已经叫浸湿了。陆慎抱了她站起来,见庭中并无旁人了,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状似无意地问:“哪儿来的花灯?”

  阿昭果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早上,娘亲带我出去玩,那个地方有好多好多书。然后小舅舅来接我,娘亲说还有一点书没瞧完,就叫我自己回来了。我出来的时候,遇见一个哥哥,小舅舅同他说了会儿话,他提着两盏好漂亮的灯,就送了我的一盏。”

  她一面说,一面提着那花灯给陆慎看:“瞧,这灯还会转呢。”

  陆慎喔了一声:“一个人回来的。”又复问:“又闹着上哪儿玩呢?”

  阿昭偏头,只不说,从陆慎怀里下来,去拉崔颢的手。崔颢不敢瞒,回道:“憩园今夜有可餐班献艺,臣同十一姐提了一句,公主便闹着要去。”

  这样人多且杂的场合,陆慎是一向不许阿昭去的,不止不许去,连带着提这话头的人,都要受罚。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颇有点心不在焉,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昭便上前摇晃陆慎的手:“阿爹,阿爹,就叫我去吧,娘亲都同意了……”

  好半晌,陆慎这才点头:“不许太晚,天黑前必须回来。”

  阿昭高兴得跳起来,只怕陆慎反悔,赶忙拉着崔颢的手,往外跑去。

  陆慎在那亭子里站了许久,盛夏树荫间的鸣蝉极为喧闹,越发心烦意乱,踱步往书房而去,在贴水桥面上走了三五步,又忽回头,吩咐:“备车,去天水阁。”

  天水阁同宣平侯府隔得并不远,不过一条街罢了。也并不显露身份,惊动旁人,只用了宣平侯府的帖子,叫人引着往藏书阁而去。

  天水阁说是书阁,其实是私人园林,小沼种莲,山色遥青,颇为不俗。隔着远远的,便瞧见林容在临湖的敞轩里看书,一面翻书一面提笔写着什么。一青衫男子立在窗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林容便笑着点头。

  陆慎站定,吩咐:“从后面去。”

  沿着湖岸绕了好一会儿,陆慎刚在那敞轩门口处站定,便听得那青衫男子的声音:“容姑娘,仆有肺腑之言,不可不说,还望不要嫌唐突。”

  林容喔了一声,合上书:“你说就是了。”

  蒋敏行立在那里,俯身冲林容作了一揖,道:“之前,我在钱塘县勘测河道,不幸跌入河中,生死攸关之迹,幸得容姑娘相救,以口度气,这才回过气来。”

  他说到这里,面色不自觉泛红,微微低头不敢去瞧林容,顿了顿道:“容姑娘是大夫,以仁人之心,救死扶伤。只到底是女子,那日救了我上岸,衣衫尽湿,后又以口度气于我,到底于名节有碍。容姑娘是救人之心,并不放在心上,并不提这一回事。只倘若我不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便是无疑卑劣小人了。”

  林容开口:“这并没有……”

  刚说出几个字,便被蒋敏行打断:“容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名节又因我有损。倘若姑娘不嫌我鄙陋,愿聘姑娘为妻。婚姻大事,虽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想着容姑娘这样的人,必定是自己做主的。我已禀明家慈家严,只要姑娘俯允,便立刻去钱塘县同张老先生提亲下聘。”

  那少年站在三步远,说得这样一番话,已经是满脸通红,不等林容说什么,又冲着林容拱手:“容姑娘不必立刻答复我,这样的大事,很该仔细考虑才是。我这段日子都在天水阁里读书,秋后才走。倘若姑娘想明白了,把那盆栀子花摆在青石台上,我便知道了。”

  接着,又是俯身:“唐突姑娘了。”说罢,倒像是很怕林容立时说出些什么来,立刻转身往湖岸边而去。

  那样子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倒叫林容忍俊不禁起来,撑着下颔,望着湖面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收拾了笔墨,往后边去,一面走一面唤:“翠禽,咱们回去吧。”

  唤了一声,并不见回应,奇怪地往右楹房去,便见陆慎不知何时来了,端坐在圈椅上,一脸肃色,沉沉地望过来,显然是强忍怒气,冷哼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防撞破一桩艳事,倒是误了你的好事。”

  翠禽跪在一旁,瑟瑟发抖,见林容过来,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县主。”

  不知蒋敏行的话,叫陆慎听去了多少,只怕又牵连到旁人,吩咐翠禽:“没事,你先出去。”

  翠禽担忧地望了林容一眼,悄声退出门去。

  林容淡淡撇了陆慎一眼,并不搭理他,转身往一旁收拾笔墨,忽叫陆慎捏住手腕,砰的一声,抵在门扉上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林容手腕叫他箍得生疼,恨恨踢他一脚,纵使使出全力,在陆慎看来,也不过挠痒痒似的:“有什么好说的,陆慎,我不打算回去了,你只当我死了便是。”

  陆慎哪里听得了这句话,只从这句话里面听出几分应允的意味来,俯身衔住那润红的唇瓣,一面缠绵一面问道:“以口度气,就是这般以口度气?”

  陆慎常年习武,略一用力,林容又哪里能够反抗得了,她一时又气又急,只觉得手脚发麻。偏陆慎这时又那里顾忌得到她呢,一心想着‘以口度气’那四个字。不知过了多久,直叫林容觉得自己快背过气去,这才叫陆慎放开来。她软软瘫在陆慎怀里,鬓发已散了大半,喘息不止,大口的新鲜空气涌进肺里,这才叫她好受起来。

  陆慎唬了一跳,怒气消散了大半,只顾得去抚林容的后背,替她顺气:“没事吧?”

  林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神情无悲无喜,只面色苍白了许多,理了理鬓发,凉凉问:“陛下要我在这里服侍你么?”

  那样凉凉的眼神,叫陆慎心里发虚,噎得说不出话来:“你……”

  林容站起来,略整理了下衣衫:“既然不是,那我便告退了。”说罢,也不管陆慎如何,径直推门而去。

  陆慎坐在那里,怒气已全然没有了,只觉得又气又恼,明明是她拈花惹草,意图红杏出墙,她倒有理给自己脸色瞧?偏自己还这样心虚。

  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吩咐沉砚:“蒋敏行的事,去查清楚,不得错漏。”临走前,瞥见案上的栀子花,皱眉吩咐:“把这些恶栀子花都丢掉。”

  回了府邸,又在书房批阅了半晌奏折,直到熄灯时分,这才往后院寝房而去。

  阿昭已经睡熟了,林容刚沐浴过,正坐在床上擦头发,见他来,也并不理他,只当空气一般。

  陆慎厚着脸皮坐在那里,反复思量,握拳咳嗽一声,道:“白日里的事,是我不对。”

  林容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必定又要说一些自己懒得搭理的,半阴不阳的话,此时见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倒是怔住,稍显惊讶,虽不曾说话,寻究的眼神却撇向陆慎,不拿他当空气了。

  陆慎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又济世救人之心,情急之下救人,只怕也并不管男女老幼,心里也只把旁人当做病患来看待。”

  林容脸上讶色更浓,陆慎接着道:“有道是关心则乱,我在洛阳替你守了三年,你倒好,左一个师兄,右一个蒋敏行,你叫我怎么好想?虽然你看不上他们……”也同样看不上我……

  林容到底是吃软不吃硬,叫陆慎这样半软半硬的话一激,便忍不住反驳:“什么守了三年,你从前便有一个王美人?宣州的馆阁里,不知多少进贡来的美人。”装什么清白?

  陆慎皱眉,一副浑然不记得的样子:“什么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