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
先讲杜太爷没啥学问,都知从仲永那里吸取教训,顺势请访客们体谅她是个学生。
而如果不体谅的话,哼哼,就别怪她没有好脸色,到时候别说,本人没有提前告知。
珍卿写完这个小品文,又用中等纸誊抄了两份,命家里的管家佣人收着。
珍卿交代他们,来客只要说是来见她,就把这个《告访客书》,交给客人们看,说五小姐在用功,不能见任何人。
吴大哥第一个不赞同,他读珍卿这个《告访客书》,觉得有点太轻狂了,恐让客人观感不好,对谢公馆名声不利。
就是陆三哥、吴二姐,无条件地支持珍卿。杜教授觉得此事大有趣,他对这种事是乐在其中的。
结果不出珍卿所料,来谢公馆的客人,多是读过书的人,都知道《伤仲永》怎么回事,读完珍卿写的“告示”,多是付之一笑,倒不强求要见五小姐。
很多人看了她这篇小文,不但没有骂她骄狂放肆,反而援为妙闻奇事,引得人们众口相传,还把这件事传扬出去了——只不过对着人的时候,不一定能对号入座罢了。
连杜教授都被众人吹捧,成了教女有方的典范。
珍卿觉得有点烦恼,就把《告客人书》收起来,不给人看了。
反正不认识的客人,但凡她干正事的时候,现在就一律不见就是了。
没过一个礼拜时间,杜教授给珍卿拿一本书,是商事印书馆的《教育指南》。
杜教授在商事印书馆,有一位叫谭之迈的编辑朋友。
见到别人抄录珍卿的《告访客书》,一时间如获至宝,说要拿珍卿的诗文,还有她的言行趣事,写一篇文章来点拨家长朋友们。
珍卿翻看这谭编辑写的文章。
文章果然隐去她的真名,用一种围炉闲话的情调,讲述珍卿生活中的一些闲谈逸事,还附上了她做的一些诗文——就包括她的那《告客人书》。
这文章在故事中穿插议论,给读者灌输一些教育理论。
杜教授在一边给珍卿说,《教育指南》这一期杂志,发行以后一礼拜内,销量就比往期增加三倍。许多报纸刊物都转载这篇文章。
那文章虽是谭编辑写的,但其中引述了珍卿的诗文,所以也应当有稿费。
说着,杜教授给珍卿一个信封,说里面有三百块钱的银行本票,是谭之迈先生给珍卿补送的稿费。
珍卿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是三百块的银行本票。
《葫芦七子》倒还没印出来,珍卿没花几分心思,先莫名挣了这三百块钱,她今年到底是什么运数啊。
杜教授还夸奖珍卿:
“谭写了这篇文章,对读者大有教益,算是做了一件利人的事。
“爸爸像你这么大,一分钱没挣来过,你比爸爸厉害多了,爸爸为你骄傲。”
然后,杜教授期期艾艾地说:“因为这一篇文章,好多学界的……学界的前辈想认识你。
“珍卿,后天又是礼拜天,你看……你看方不方便,见一见对你寄予厚望的前辈们?”
珍卿本来收钱是高兴的,但想着杜教授未经她允许,就擅自让人发她的诗文。
看着兴匆匆的杜教授,想着他以后,还不晓得要干多少违背她意愿的事。
她心里燃起一撮无名火,在她胸膛里越烧越炽起来。
今天,非要煞煞杜教授的歪风邪气不可。
珍卿一时间豪气万丈,扯着那装钱的信封,恨不得一瞬间撕个粉碎。
但是将要撕的最后一刻,她理智战胜了冲动,跟什么过不去,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糖衣她要留下,炮弹必须给他打回去。
她把信封重重拍在桌上,对着杜教授掐腰眯眼冷笑:
“杜教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们不经我同意,凭什么敢发表我写的东西?还把我的私事抖露出去?”
杜教授头回见她横眉冷对,一时听愣住了:
“杜教授,知道花生里长虫,会怎么样吗?
“知道阎王老婆怀五胞胎,怀的是什么吗?
“知道稻种撒下一月,还不出苗,是因为什么吗?……”
珍卿看杜教授,嗫嚅着说不出品,冷笑着说:
“常言道,与凤凰同飞的,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的,必是猛兽,你跟仲永之父成了同类,你好好考虑一下,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杜教授一向粗枝大叶,听言直是如遭雷击,他像大寒天在雪里走,不自觉地打起哆嗦。
他拿起给珍卿的装着银行本票的信封,失魂落魄地说:
“是爸爸考虑不周,爸爸这就让他们停止发行,把关于你的文章撤出来。”
说着竟然拿着钱要走,珍卿赶上两步去,“唉唉唉”地扯着杜教授,绞尽脑汁地说辞。
这杜教授这个无厘头,简直弄得人哭笑不得,珍卿无奈地说:
“爸爸,你现在退钱给他们,该看到文章的人,早已经看到文章了,影响已经无法消除,平白与商事印书馆闹不快。
“你若是真心疼我,以后记得尊重我的意愿,不就行了吗?”
说着,珍卿把那信封,暗暗地夺过来,然后顺手搁进一个抽屉,想一想还上了锁。
杜教授却莫名其妙地,显出心怀大恸的样子,他颤抖着声音问:
“珍卿,在你心目中,爸爸这么糟吗?”
说着,他喃喃地说着:
“我最落魄、最无用的时候,慧慧——也没有骂过我……也许她像你一样,心里是想骂的吧。”
说着,他简直像要马上哭出来了。千算万算没算到,杜教授拿的不是穷摇男主剧本,而是穷摇女主的剧本。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到底说了什么啊,杜教授水漫金山起来——深井冰啊!
珍卿暗里有点发慌,面上还是镇定地说:“爸爸,没事你就出去吧,我洗完澡要做功课了。”
杜教授身体颤抖两下,踉跄着向房门走过去。
珍卿抹了一把头发,想着拿吹风机来吹头,给自己压一压惊。
忽然被人从背后死抱住她,就听杜教授一惊一乍地,正对珍卿耳朵说话,哀求珍卿一定原谅他。
他说以后不让她随便见客,会给她创造优良的学习环境,他会竭尽所能地补偿她,让她一定要原谅他。
珍卿简直烦死了,让他放开他不放,她就拿胳膊肘怼他胸膛,这杜教授弱不禁风,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这一座悲伤的肉山,摔下去的时候,差点把珍卿带翻个跟头。
这一会儿,杜教授又死抱着珍卿的腿,一边哭一边絮叨,简直烦死了。
杜教授真是深井冰。珍卿自己搞不定,就赶紧扯嗓子喊人。
然后,就把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吴大哥,还有不少佣人全都引来。
谢董事长见此情景,嘴唇抽搐了片刻,先跟吴二姐说,叫两个男听差上来,先把杜叔叔拉出去。
谢董事长看着珍卿,询问怎么回事。
珍卿瞅一眼杜教授,无语地说:
“母亲,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跟爸爸说了几句,他就开始伤心不已,您要是想知道为什么,就亲自问他吧。”
谢董事长心内无奈,这对父女俩有心结,也不是她能开解得了的,也就不再多加询问了。
等吴二姐叫男听差上来,拖着杜教授要走时,谢董事长蹲下身,温声细语地劝慰丈夫。
杜教授穷摇女主的特性,又空前地爆发出来。
他抱着谢董事长,痛哭地说:“她……她不原谅我……珍卿不原谅我……慧慧不原谅我……我余生都要在痛悔中过了……”
珍卿看得瞠目结舌,觉得真是日了柴犬了:这漫世界去找寻去,哪找得到像杜教授这样,动不动就搭错弦的沙雕。
谢董事长拖着杜教授走了,吴二姐一时不提此事,倒跟珍卿说了一句:
“你三哥回海宁了,给你带了不少东西,我叫人搬进来,好不好?”
珍卿本来有点小惊喜,但又诧异:“三哥没上来吗?”
吴二姐跟珍卿说:“他有位过世的好友,正是前天的冥诞,他到墓园祭奠去了。”
珍卿应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的。但吴二姐顺势讲起来,三哥那位好友过世的惊险经过。
四年前,三哥一心想做实业,约了两个同学——范某和袁某,一起去东洋考察机器,准备为之后办厂做准备。
然后,满腔热血的三个年青人,就遇到东洋的那场大地震。
历来东洋人一遇祸事,习惯向外转嫁矛盾和仇恨。
当时那场大地震后,报刊议论还有坊间传闻,就说朝鲜人想趁着大地震,阴谋危害他们东洋人。
痛苦和仇恨无处发泄的东洋人,就开始疯狂地迫害朝鲜人。
等到东洋人杀红了眼,连中国人也不能幸免,而且当时东洋国内物资匮乏,霍乱也开始在那里大流行。
东洋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但回国的船票千金难求。
做生意已渐渐做大的谢董事长,有朋友是中国驻当地的领事,给陆三哥弄到两张回国船票。
当时,袁同学得了急性肠胃炎,陆三哥生怕东洋人,把袁同学当作霍乱病人处理了,就寸步不离地守着袁同学。
陆三哥明白地跟范同学说,袁同学的情况,不好留滞在东洋,必须把他尽快带回国内治疗。
陆三哥托付范同学,到领事馆把两张船票取回来,由范同学和袁同学上船先走。
陆三哥自己先不走,之后再设法给自己弄船票。
而那位范同学私欲熏心,为了带女朋友一块走,往领事馆取了两张船票以后,转头就向东洋人告发,说袁同学已经感染霍乱。
由此,袁同学和陆三哥,都被东洋人带走关了起来。
而范同学手握两张船票,带着女朋友顺利回国了。
本来只是肠胃炎的袁同学,最后真正感染霍乱,死在了异国他乡。
陆三哥目睹朋友死亡,完全无能为力,个中惨痛滋味,着实终身难忘。
而陆三哥打过霍乱疫苗,最终从那地狱之国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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