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然后,由梅先生宣布一声,两方对阵的辩论会就开始了。
正方就是珍卿这一方,也不分什么一辩、二辩、三辩、四辩,大家就你说两句,我说两句,谁想说就站起来说。
正方说:
戴首饰未必全为炫耀、卖弄,很多首饰都有祈福、保平安的用途,寄托着长辈对晚辈的牵挂和爱护。
校方强令禁止戴首饰,不但不符民俗民风,恐还会引起家庭不安……
反方的理由,那就更充分了:
戴首饰进学校,容易引起盲目攀比,败坏学风,也容易发生昨天那种事件,闹得人相猜忌。这种偷窃事件,查起来很难查,闹起来却波及很大,也对校风学风无益……
最活跃的那几人——包括珍卿认识的张翠翠、潘玉美,言来语去,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理。
但有更多的女孩子,却安于沉默,看着大家辩得热火朝天,争得面红耳赤,自己却像个旁观者一样。
这也难怪,这时的女孩子在家,多没有发言权,从来不习惯在人前表达观点。
渐渐地,好像也没什么观点,只知道听话罢了。
梅先生就暂时止住辩论,语重心长地跟大家说:
“同学们,请你们问问自己,你们来上新式学堂,究竟为的什么?
“为了镀一层金,学些时髦的知识,将来嫁人时说起来好听?
“还是为了学知识、学技能,开阔思想、明白事理,通过自己的学识和贡献,能跟男子平起平坐,在家庭里,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周先生接着上来,话说得铿锵有力:
“为什么要叫新式学校,而区别于,你们从前上的闺学、女塾?因为启明学校,培养的是有知识、有思想、有创见的新女性,而非木偶一样的贤妻良母……”
梅先生暗暗止住了周先生,珍卿心里直觉好玩。
启明学校招生简章上,分明写着,要把女学生培育成,他日之贤妻良母。
而很多女学生的父母,让她们上新式学校,还真是赶一种潮流,就是为了镀一层金,将来好嫁人的。
那些家长们,可没有想过,让女儿们学些激进思想,然后干些离经叛道的事。
梅先生接过话茬儿,鼓励大家:
“大家来这里上学,希望你们,不但学到知识、技能、品德、修养,还能对人生、对世事,获得思考的能力。
“要思考,先从有观点开始。请其他同学不要沉默,勇敢地表现自己……”
珍卿刚才没咋说话,一是觉得我方观点不好发挥,也是多年以来,在杜太爷的捶打下,养成了不乱说话的习惯。
这一会儿,她感觉这个学校,以及这里的先生们,对解放女性、传播新思想的积极努力,心里无不震动、撼然。
等梅先生宣布重新开始辩论,珍卿不再蔫耷耷的,而是踊跃地站起来,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认为,校方全部禁绝佩戴首饰,有所不当。”
说着,珍卿把脖子里的玉佛取出,展示给大家看,然后说:
“此玉佛,是我家亲长精选玉料,寻巧匠雕作而成,又请高僧为玉佛开光……”
梅先生一看窗外,教务长卢纯庵不知何时,竟站在外面听她们辩论,他示意梅先生不要轻动,让杜珍卿继续说:
“有些老人家,跟不上时代潮流,很多道理讲不通,但关爱晚辈的心意,是真诚的。
“我认为,校方当体谅这一部分人,不必胡子眉毛一刀切,允许佩戴合理的首饰。”
梅先生跟周先生说一声,悄悄从教室里退出来了。
卢教务长跟梅先生点头,说:“历雪,杜同学昨天哭成那样,我怕她心里怄气,会不来上学。
“可你看看她,没人劝没人请,按时来上学,辩论也挺积极,我倒不担心她了。倒是她祖父,哎——”
卢教务长跟梅先生说:
“杜同学的祖父,提了一大箱子的珠宝首饰,闯进公事房给大家看,说他们家阔了几辈子,首饰多得都戴不完……
“她孙女被当成贼,他实在气不过。还想要把那一箱首饰,亮给你班里学生看。”
梅先生皱眉说:“这恐怕不妥。”
都说有财不外露,生怕被人惦记上,这杜太爷反其道行之,真不知道让人说啥好。
梅先生发现,杜家这对祖孙,其实都不按套路出牌,反而让人难以招架。
卢教务长说:“历雪,你是杜同学的先生,去劝一下杜太爷,别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不好,对杜同学也不好。”
梅先生就回跟卢教务长一起,去了教务长的公事房。
杜太爷扯着嗓子喊,谁把他孙女弄崴脚的,学校的先生打人,一定要给他一个交代。
不然,他还就不走了。
大家当然要大事化小,还是七嘴八舌地劝解。
杜太爷软硬不吃,一直不肯罢休,直到他三外甥过来,拉他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他才偃旗息鼓的。
珍卿一开始,不晓得这一茬子的事儿。
还是梅先生跟她说的,珍卿真是无语之极:
我的先人诶,杜氏的祖坟里头,到底从哪儿窜进来一股邪气,孕育出杜太爷这个旷世奇葩?
这可算是完了,财一外露,这个年头会招贼的。
中午休息一下,下午还是三节课,一节国文课,一节算术课——算术课也是周先生兼任的。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由梅、史、周三位女先生,教她们学体操。
不得不说,比基尼式的内衣,还没在这时代大放异彩。
她们这偏远县城的女孩儿,穿的内衣还是肚兜儿。
那些发育很好的女孩儿,如果做大幅度的动作,很尴尬的,很多女孩儿都放不开。
这体育课进展得很不顺利。
反过来,像珍卿这种还没发育的,倒没那么尴尬。
入学第二天,算是平平顺顺地过来了。
回到家中之后,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她那当族长的向渊哥,还杨家湾的大表伯,县里待了挺久的三表叔,还有她不喜欢的景舅爷。
珍卿到南房门外面,就站在台阶下面,一一向四位亲戚问好。
大约在商谈不愉快的事,连亲戚们都神情不畅,无意与珍卿多说。
杜太爷不耐烦地,冲珍卿摆手,说:“大人说要紧事,你小孩子走远些,去做功课去。”
景舅爷也异常慈爱,笑得像被人夺舍似的,说:“做功课也要紧。舅爷给你带了麻糖,还有火腿肉粽,叫下人弄给你吃。”
珍卿暗感愕然,赶紧道了一声谢,然后告辞走人了。
她记得袁妈昨天说,杜太爷只说要请向渊哥和大表伯,没说要请景舅爷啊。
这景舅爷难不成,是不请自来的?
她在杜家庄住了八年,跟这景舅爷,偶然见过三四面,这景舅爷每回都当她不存在,也从没给她操过一分心。
袁妈打了水过来,给珍卿洗手洗脸。
珍卿问袁妈,大人们在谈什么要紧事。
袁妈看珍卿是小孩子,本来不想告诉她。
可想到这家里的太爷,是一个内外糊涂的人,这小姐倒是挺聪明,也就跟她说了。
还真发生了一件糟心事,说意外,其实也不那么意外。
今天,杜太爷请亲戚们来助阵,就是来处理粮店林掌柜的事。
杜太爷想把林掌柜贪的钱,通通都要回来。
结果他们赶到粮店一看,林掌柜一家人,早已经跑得没踪影了。
盘问店里伙计才知道,昨天晚上的时候,有人给林掌柜报丧,说他的老丈人死了。
于是她老婆带着一双儿女,连夜跑回老家奔丧去了。
然后到了半夜,伙计、老妈子都睡下了,听到外面有搬动东西的动静,一个伙计起来问,是不是有来买粮的。
林掌柜说是来买粮的,他自己就搬完了,叫伙计们自己歇息。
结果第二天一早,林掌柜带着印章、账本,出去之后再没回来。
直到杜太爷他们,中午来到店子里,说找林掌柜说事。
伙计们到他们房里一看,林家人的重要物什,都已不在房中了。
连柜中放的属于粮店的公钱,也全都不见了。
大家这才明白,岳父死了只是借口,林掌柜卷了店里的现款,一家人逃之夭夭了。
把店里的钱卷走,到这个程度还不算完。
就在今天一早,林掌柜在本县的昌源钱庄,以粮店的所有粮食作抵押,从钱庄借贷了两百块大洋。
就睢县这种小县城,杜家的这个小院房,连买房加上各种税,两百块那是绰绰有余。
就算是在乡下买地,也能买几十亩啊。
他们杜家的这粮店,只剩下房子还算值点钱,但是粮店欠的债务一清,应该也不剩啥了。
中午的时候,这桩案子,已经把这事报到警察局。
给足了警察茶水钱,警察办案,还是卖了几分力气的。
也是出了奇了,林家人竟是踪迹全无,没有人见过他们。
甚至不晓得,他们还藏在本县,还是已经逃跑了。
珍卿听了以后,跟袁妈叹着说:“四个大活人,还带着行李,警察啥也没查到,肯定有人帮他们。”
景舅爷真的太可疑了,他往年到杜家庄,多待片刻都很嫌恶,今天一直留在杜家,还从中午一直守到现在。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珍卿捧着小脸儿,看着窗外安静的庭院,眼前出现一幅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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