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杜太爷今年有七十六岁了,但他从来没有办过像样的大寿。一则是他自己没什么亲戚, 二则也没什么人替他张罗。他那年快到七十整寿时,正赶着珍卿和三哥的婚礼, 珍卿留学后他也没兴致过寿。如今他已经决定要随孙女一家搬往梁州, 最近难免有点失魂落魄的。珍卿和三哥提议他跟杜保堂同办寿宴, 杜太爷高兴得都舍不得睡觉了。
珍卿夫妇便对燕冀二省的亲友广发请帖, 请他们南下海宁庆贺谢公馆一对重祖孙的好日子。包括北方学界中珍卿父女都相熟的文化、教育要人, 如珍卿去年结识的洪菲菲女士一家;如珍卿夫妇在欧美结识的中国朋友,如在美结识的邓扬和、胡莲夫妇。而真正知交满天下的三哥重要朋友更多,涵盖了工商界、慈善界、教育界、文玩界。
谢公馆此番为老人小孩大排筵宴, 背后的用意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亦知,他们也邀请值得牵挂的故交亲友。
总而言之,珍卿跟三哥私底下商议好, 只要名声在外恐为敌寇所掳者皆邀来。虽然是不同的时空背景, 许多重要事件都是似是而非, 但现在的局面,连没有先觉的三哥也感觉不对劲了。
他们夫妇没有千军万马供其驱使, 也没有飞机大炮能助力拱卫城池, 只能凭着对时势的一点嗅觉,用这种方式为亲友们豁免可能的灾难, 这就是他们所能尽的最大人事。至于受邀者会否按他们期望的赴宴, 他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
杜太爷和杜保堂好日子的前一天, 忽然惊传旧都平京一夜间发生大事件, 东洋敌寇跟本国驻军发生激战。消息传来的时候, 东洋人正在轰炸平京的重要地区。
珍卿一家都晓得受邀者们的底细, 此番借老人小孩邀请近亲好友南下,多是要求他们带着老□□儿的,说请大家在海宁大都市游玩一圈,并暗示他们时局动荡下要留后路,最好带些金银细软存到租界的银行。其实有一些警醒的客人就照办了,而那些盲目乐观的却听而不信,平京事件一下把多少人炸懵了。
有人忧心落在冀州、燕州的家眷,急欲回转北方同家人甘苦与共;有人庆幸带着阖家南下走亲游玩,还暗喜听了珍卿夫妇建议带了钱财过来;也有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想主意,已经沦陷的平京自然不敢回去,又不确定该回乡下的老家避兵灾,还是观望政府动向再随大流而动。
珍卿夫妇尤其劝知名人士稍安勿躁,姑且再观望几日也更看得清时局。也委婉建议那些家人尚在北边的人,趁着现在还没有打得不可开交,还是快打电报到北边请人帮忙携带家眷财物南下,就算他们错判了战争的形势,以后确定北方打不起来,他们到时再回冀州和燕州也比现在抱侥幸心理强。
谢董事长一直不愿搬迁工厂、医院,二姐夫妇也一直无意搬迁他们的药厂。此时见东洋人连平京旧都也敢攻打。珍卿夫妇之前暗示过的糟糕局面,似乎一步步呈现在他们面前,由不得他们再抱着天真幻想。
全家人便紧急开会商议南迁工厂、医院、药厂等,还有谢董事长负责的中西义赈会,及义赈会和慈济会协办的孤儿院和工艺所等。这么多人员、物资、机器要一股脑搬迁,想一想都是千头万绪万绪千头,一件件计议起来脑袋都要爆炸了。
珍卿夫妇劝说谢董事长他们,最好把动迁的目的地定到蜀州或梁州、恭州。谢董事长与公司的股东都认为,觉得路途遥远情况复杂,搬迁的难度和成本也太大了,何况海宁跟首都应天离得这么近,应天若无事海宁怎么可能有事呢?花仙子股东们也是说先迁往楚州星汉市 ——据说当局在该城布置数百架自产或捐助的飞机,相对其他空中防御力量薄弱的城市更安全。
珍卿夫妇再三劝说谢董事长,谢董事长只好下决心壮士断腕,放弃那些不赞同南迁梁州的大股东,还出去大宗的股本和利息后,他们自己人全权负责这个关乎存亡的大行动。
谢公馆上下的人都见过世面,应对过不止一次重大突发事件 ,一家人聚集着商议了三天三夜,暂时确定了每个人负责的各项任务:二姐夫妇负责医院、药厂、花仙子产品的搬迁和出卖,全程监视公家物品的清点、打包,尤其是大宗机械的清点打包,三哥就负责联络货船、火车等物流工具,以及物料机械搬迁和入库的存放事宜。公司、工厂、医院、义赈会、工艺院等,还有数万职员也需要协商安排以后的去向,珍卿负责协助谢董事长处理这一部分工作。
陆sì姐因珍卿的建议和其他家人的阻拦,她的倩影服装公司旗下并无大工厂,需要处理安排的厂子、物料和职员,相比花仙子公司就简单得多了,她正怀着孕,一切事都由家人和职员替她担待。而谢公馆内部的物品、人员的整理和安排,就由谢公馆的几个内外管家来照管。这个大型的搬迁事项一旦施行起来,谢公馆上下的人包括各家产业的高级职员,都是一个人当成三五个人来用。
期间,应天当局在冀州和燕州的军政代表,与东洋侵略者的停战谈判已宣告失败。北方各学校已经开始搬校南下,据闻暂定的目的地也是楚州星汉市。海宁这边不少学界同仁却觉海宁毕竟是各国租界所在,东洋倭寇不至于猖狂到一次性与各国为敌吧?
但珍卿还是积极跟慕先生沟通,叫慕先生跟艺专所有负责人说明利害。她甚至一改在艺专的甩手掌柜作派,跟艺专的唐人礼、吴质存、叶知秋、朱书琴、秦间间都谈了,叫他们不要对所谓的国际调停抱有信心,自清末以来国际调停何时对中国有利过?退一步来说,就算不信东洋人真能攻破海宁,也要在全校师生间作迁校动员以备万一,就算最后证明是杞人忧天都好过没准备。
珍卿如此有悖“常情常理”的言行,不免被看不惯她“怯懦”的学界同仁讥讽,连她的崇拜者中都有人觉得她过态了。加上谢公馆搬迁工厂、医院、药厂的举动,也在海宁工商金融界引起侧目惊笑,说不但易先生近来言行不合她诗中之志,当年言“东洋西洋皆凌犯,神州儿女皆来捍”。不料事到临头,他们第一名门全数人竟都贪生怕死,现在东洋人尚未打到家门口,他们已经只顾自己仓皇逃窜了,什么爱国商业家、慈善义士、学界名流,都是拿来沽名钓誉的幌子罢了。
虽然冷言讥讽、落井下石者是难免的,然而被他们家帮助扶持过的人若也如此,也足够珍卿寒心一时了。不过幸好慕先生还能一言决事,听珍卿多次描述潜伏危机之后,即命艺专的教职工开始打包教具,学校又叫校内的学生自治组织帮忙,由某日某时开始学校解散,复校时间暂定九月初旬某日。
学生们可自筹路费前往星汉市复校,也可选择跟着大部队一起迁移各种物资,这样校方会包他们的食宿和路费。而艺专多数师生和世人一般惶惶,多数贫寒子弟其实无处可去,此时下意识信奉师者长辈的权威。想反对南迁而留下来决一死战的人,在此时也组织不起来人跟他们一起。艺专的南迁队伍一日日开始成形了。
珍卿和杜教授供职的国立海大,尚未接到应天教育部迁校的指令,珍卿两次力劝校方多少作点准备,最终都是无功而返。其实,此时连华界的国立大学也都未动迁,珍卿深知强劝无用已然作罢了。
而此时,杜教授却已经接到上头通知,应天中华研究院文史所也要提前动迁,院长郑余周先生召杜教授到应天主持搬迁,杜教授仓促收拾好行李就到火车战,未来得及跟外头奔波的家人告别,就匆匆搭上驶往应天的火车。事后打电报托付珍卿派人接她姑姑——住在徽州昌意小城的景红姑。
昌意小城其实离海宁没有多远,但珍卿眼下实在没有闲功夫,只打算派认识红姑的胖妈带个伙计走一趟。不料胖妈的老伴花匠老刘却有事情,老刘说上次回家看中了邻镇的一个小孩,跟主家说好了下月去接孩子。现在谢公馆预备大搬迁他坐不住了,一改老实巴交的作派就是非要回去接孩子,大抵越是老实人越在乎后嗣之事吧。
胖妈恶狠狠地骂刘老是不知事的行尸,却也压抑着怨愤跟老刘回去接孩子,珍卿并不情愿叫他们乱走动,谢公馆的搬迁队伍说不好啥时候就出发。胖妈就说他们接孩子的小镇就在江州边上,事情办得顺利最多三天两天就回来。珍卿只好让胖妈两口子快去快回,另派了同样认识景红姑的阿成去接红姑。
谢公馆所有人现在都是日理万机。连回到家里也是一刻不能消停,吃饭睡觉都必然争分夺秒,不然料不到何时就被某人某事打断了。
平京事发后谢公馆留下的客人不少,大家观望局势又料不准军事上的情况,值此山河破碎不知往哪里走合适,谢公馆原住的旧客和外面来的新客,都要跟谢公馆已有决断的主人们商议,看看究竟往哪里逃避战祸才是最好。珍卿自己一家人准备去西南,也不敢断言西南之地最稳妥,反正就是先含糊其辞应付过去。
当东洋人在海宁也借口士兵被杀害,提出要入城搜查杀人犯被严正拒绝,而后又无理要求本国军人撤出亦无果,便开始派遣巡洋舰任意炮击海宁华界。没多久,谢公馆内也获悉应天当局的内幕消息,说政府打的主意是先迁转到鄱州,再由鄱州退到楚州的星汉市,第三就可能是迁往西南腹地的恭州。谢公馆这时才敢劝大家往西南方向去。
珍卿为亲人师长的事情忙碌时,生父滕将军在坊间的名声急转直下了。
据说平京事发之后,驻平京部队本拟立刻拼死血战,而冀州省主席滕将军却跟东洋贼寇谈判,客观上为东洋人在冀、燕两省增兵赢得时间。现在冀州、燕州一带的本国驻军,正以血肉之躯跟侵略者殊死拼杀,这么多热血军魂抵不过东洋人的空中优势,眼见已无法挽救冀、燕两省全面沦陷的惨烈局面,人们的和平幻想一天天地破灭了。
悲愤绝望的情绪在民间传播着,滕将军作为冀州的代理省主席,被许多人批判临机失断、贻误战机,现在冀燕失陷已经无可挽回,据说滕将军又要率领冀州的三个兵团,一直向南退却至禹州、徽州、江州一线。坊间现在多猜疑他是亲附东洋的投降派,不然为何会将手里的地盘轻松让渡出去?对滕将军的讨伐之声日日高涨,不过应天当局一直装聋作哑,并不回应民众处罚滕将军的请求。
海宁现在的情势是,东洋方面日日在向海宁增兵,谢公馆旗下产业的物资资源等,现在只运出去一部分容易搬动的,像工厂里的大件机器太难搬迁了。仅一个化工厂的全部机器上船,货轮就被压得不敢再装更多东西。现在轮船和火车运输的价钱水涨船高,计算搬迁工厂的成本也越来越大了。可是必须得趁这个能争取的空档,能搬出去多少东西就搬出去多少东西。
至于没法搬迁的工厂便就地变卖,就算市价跌得快也能收回一点本钱,也是为在梁州复建工厂筹措经费。
这时节四姐也随大家住谢公馆,她说俊俊哥能动用军列军卡,搬动机器要不要俊俊哥帮忙?家人不约而同叫她别作此想,当前海宁形势如此危急,百姓商家也要无条件地支援抗战,哪能到现在还私占国家资源拖大家后腿?只能是大家同心戮力抓紧时间,尽全力把能搬走的机器物料都搬走。
现下,东洋人虽说只在炮轰海宁的华界,海宁租界天天也能听见隆隆的炮声,谁也不敢保证租界会一直安全。
而谢公馆现住的人未免太多了,先前珍卿夫妇为杜太爷和杜保堂办宴会请的客人,那些老家在南方的多跑到老家避兵祸去了,老家在北方而不知何去何从者,还有一些人留在谢公馆徘徊观望。原先受到邀请却没南下的亲朋好友,这一阵也络绎不绝地来到谢公馆,指望谢公馆的主人家们能指点迷津。
海宁的富人祖籍多在江州、越州,似谢公馆的近亲朋友不少就携家人回江州、越州避祸。这些人穿越重重炮火跑出了海宁城,有的人见城外又是打炮又有土匪,一害怕又拖家带口从城外返回,怕遭到东洋人炮击华界不敢住了,就颠颠跑到租界藏进谢公馆里。
某一天,无线电里又听闻东洋人竟然轰炸江州,家人在江州的住客们更是六神无主,张张惶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珍卿蓦然想到在江州的胖妈和老刘,可是他们正在回来路上又不可能联系上。
谢公馆住人太多连佣人房都被挤占,秦姨和岳嫂等住进了楼里的杂货房。珍卿派去接应红姑的阿成回来了,红姑叫阿成转告珍卿和杜教授,说就算是祸世魔王到了昌意,她也决定永远留在那小城不走了,不管好死还是歹死都不必管她了,阿成强劝了许久一直无果。
珍卿只好叫人给红姑寄了点东西,胖妈这天下午忽然形容凄惨地奔回谢公馆,不顾脸上还流着血就跪到珍卿面前,说他们坐的船被东洋人炸翻了,花匠老刘跟多少船客翻船后惨死在江心,会游水的胖妈万幸没有受伤,也是侥幸从翻船中捡回了一条命。
胖妈说起被炸之事犹然惊恐之极,说当时东洋人的飞机下雨似的下炸弹,正炸在他们那艘汽船的当中间,当时就把船中多少客人炸得血淋淋,胖妈看见一些血人跟虫子似的爬蠕出来,扎煞着手凄惨地叫着“救人啦,救人啦”。可是岸上人躲炸弹都怕躲不及,哪里有人会去管被炸断的船上的伤者呢,伤者爬出来到后面也是活活淹死的命。胖妈说她只及捞到老刘的半截身子,另一半身子就落在江心不知哪里去了,可是她在水里挣命似的游啊游,老刘那半截身子也不晓得被她拉在哪了。说到这里胖妈只拿头撞在椅子上头,血泪齐流的景象令人倍感凄厉……
珍卿着实没有想到,东洋人竟然连江州也狂轰乱炸,早知道的话老刘再犯倔她也会拦阻的。三哥劝她不要把这种苦难的责任也揽上身,她之前为别人的事殚精竭虑,最后为家里和艺专的事焦头烂额,谁能事无巨细把每个人的安危都想周到?
珍卿让秦姨找人给老刘弄个牌位,把给老刘照的相片寻出来摆好供桌香案,于心理受了巨创的胖妈也是安慰。谢董事长等人也只仓促安抚了胖妈,然后聚集家里的人商议遣散谢公馆的章程。
胖妈的话证实东洋人在轰炸江州,祖籍在江州的人也不能随便回去了。除了最近住进来的亲友要赶快转出去,还有常年寄居谢公馆的孤寡老弱亲戚——这些没有生活能力的老弱病残,叫他们自谋生路无疑是要他们的命。
谢公馆下面尚未解散的公司、医院、药厂、慈善机构,还有不少职员表示愿同他们一道南迁。还有慈善机构底下的孤儿学子们,既然收养他们还教他们一技之长,不能说战势一开就抛下人家不管。华界现在被轰炸的频率越发高了,可是住在租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人员的离开已经迫在眉睫,人员运输已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大工程。只能说东洋人还不敢轰炸租界,他们还能一拨拨有序地把人员运出去。
乱世间所谓人性自然穷形尽相,这么多来历复杂、并不相关的人员,还夹着谢公馆诸人的财物前往星汉,谢公馆若没有够份量的人做镇山石,逃难的火车和轮船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真是难以想象。而谢董事长论地位、资格、能力、心志,最能管好这些成份复杂的人群迁徙,谢公馆阖众都同意由谢董事长带队,先带一大拨人员和行李、物资前往星汉市去。
陆sì姐如今怀孕已八个月了,现在整个海宁城是兵凶战危,公民党准备出动陆空军防御,东洋人看来也在暗暗酝酿大动作,俊俊哥作为海宁警备司令部的第三号人物,就算不必亲自冲锋陷阵也须坐镇指挥。四姐就算留在暂时安全的租界也会令他分心。四姐还极担心现在跟俊俊哥分别,如此时局下就有可能是永别。她哭了一场场大家劝说了一拨拨,俊俊哥又把他父母家人托付四姐,四姐最终也只好跟着谢董事长先走。
吴二姐也把小英托付给她们,她决定暂时不跟着头一拨人走。实在是众仁医院的死物容易搬,但等着做手术的病人不能放弃,等着生孩子的妇女也有很多,更别提那些重症住院现时无处可去的人。而谢董事长再能镇得住场面,这一圈人中总要跟个能担事的男人,吴二姐便提议叫二姐夫先跟着去,海宁这里剩余没处理完的事务非要八面玲珑的人干,留下浩云一个人也足以应付了。
珍卿便叫把杜太爷跟杜保堂二人,也都托付给了谢董事长跟四姐、二姐夫,还有她最倚重的胖妈和秦姨,也让跟着照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
大家原说叫珍卿一起跟着先走,三哥和杜太爷也是这个意思,可是珍卿做不到抛开一切人事,就这样毫无挂碍地离开海宁。
驻守禹州的二十六军梁师培军长,打急电请珍卿接应他的攒的家当和一家老小,让珍卿把他们安全带到后方去。虽然现在战火还没烧到禹州和鲁州,但珍卿也发急电给杨杜两家的亲戚,希望他们至少让念书的孩子们选下来。
就算退一万步说,珍卿这些北方亲友欲南下避战,皆可由最后走的三哥帮忙接管安排。可她的恩师慕江南先生还没走,他的艺专也只走了一个先头部队,后面还有不少人员物资还在等交通工具。
李松溪先生上个月已驾鹤西去,珍卿怎么可能丢下硕果仅存的老恩师慕先生?
慕先生前一天忽然又在问珍卿,问他们一家迁到梁州那么远,是不是觉得楚州星汉市也还不安全。之前劝慕先生迁校去星汉就不易,再劝他们千里万里跑到西南,珍卿根本就劝不出口。可是慕先生自己想到这一点,珍卿自然要给他分析星汉的潜在危险。慕先生听了珍卿一番分析,就决意叫已经到达鄱州的艺专队伍,直接穿越楚州一直往粤州而去,再经粤州转象州一直到达梁州境内。
艺专现在迁移的目的地变了,而且从根本上说是由珍卿促成的,珍卿现在就得给他们筹措后续的搬迁经费,还得联络亲友师长接应下这个队伍,而且还要托梁州文理大学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帮艺专找个能安顿学校的厂地,新校址的一应用物也要托董先生办。
何况她还不放心华界的朋友们,不做一番妥善安排也不可能安心。这么多事还没有章程的关节上,珍卿怎么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了?
而三哥留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他们此番举家搬迁前途难料,与其把谢公馆的房子白白撂在那,不如卖了它得一笔现成的款子用,而花仙子和药厂的房子和设施,包括吴二姐的整个众仁医院,挂牌出售还有一部分在等待买主。
兴华基金会也须给获得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学生寄钱,尤其珍卿夫妇对北方寒门学子的扶持项目,在北方数省危在旦夕的情况下,无论如何艰危都必须按计划进行。眼下离大学开学不到一个月,必须给得了奖学金的学生寄送路费,这点路费是他们逃离烽火连天的家乡,最终有机会到达他们所属学校的救命稻草。当然,北方的学生们若有脚力有毅力,也可以自己走到南方来就学,但是一则太劳苦怕有少年人会放弃,二则若遇天灾人祸恐怕白白伤损人材。
这项发钱的工作七月份就开始了,无奈本月基金会的一半员工要负责搬迁,只有一半的人手在做这个事。现在北方不少地方烽火连天的,这项寄钱的工作做得比平常更要周全,如此工作进度难免耽搁下来。这项工作跟珍卿和三哥都有关系,他们若做甩手掌柜先行离了,不免让基金会的同仁心寒齿冷。
而且,世人既称三哥为“当代孟尝”,他自然不会丢下知交朋友们不管。去年,多少人对他的南迁计划嗤之以鼻,现在火烧眉毛了也得求到三哥,求他帮忙打通种种关节联络各面帮手,好歹帮知交好友们渡过难关才好。
三哥那些金融工商界的朋友,涉及的产业除了普通民生日用品,还有很多涉及重要工业、农业、矿产的,这其中的机械、产品、原料、半成品,本质上都是打仗所需要的战略物资,就算不是为了朋友义气和商会情面,只是为国家民族转移必须的战略物资,三哥甚至珍卿都要义不容辞地提供帮助。
还有东方图书馆古籍搬迁之事,荀馆长的行事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这一年多珍卿夫妇捐了数笔款子,年初三哥已经帮葛馆长南徙了部分经籍,而剩余的经籍葛馆长竟还未打包完毕。
葛馆长生怕古籍经卷遭遇水淹颠簸,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他打包时比坐月子的功夫还细,到现在已经耽误了最佳的转移时机。
现在权贵中人纷纷卷包袱南逃,本国轮船招商局到星汉市的船惜命的都不敢坐——因为东洋轰炸机看见中国的船会乱炸的,而英美的船现在都是一票难求的,更何况那么沉甸甸的一箱箱经卷,三哥试着高价买外国船票装书,买到的空间也不够装那么多书。
现在三哥已经决定退而求其次,想找些稳妥的拉货火车跟卡车也已很难,何况葛馆长说至少需要七辆卡车才够。现在的海宁华界天天炮声不歇的,东方图书馆虽在租界但离华界没那么远。荀馆长这慢性子总算知道急了,可惜商事印书馆本部要搬迁的东西更多,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帮东方图书馆装运古籍。
谢董事长的先行搬迁大部队,已经顺利离开了正在开战的海宁。多少刻不容缓的事让三哥招架,珍卿除了关照慕先生的艺专搬迁之事,也给华界的苏见贤大姐帮忙了——东洋人在华界各处狂轰乱炸,苏大姐没有积蓄之前一直没办法大搬家,她的夜校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近来已经在大轰炸中有折损了。苏见贤大姐心痛愤恨也无法,再顾不得怕给珍卿添麻烦,还是请珍卿给夜校的孩子找一个庇护所。珍卿赶紧把谢公馆在租界别业让出来,让苏大姐安排夜校的孩子住进去。
珍卿也着实不放心宝荪、阿葵一家,曾派保镖三福、四喜将宝荪夫妇接来谢公馆,但他们夫妇供职的闻道女中要搬入租界,他们夫妇把孩子放在谢公馆,也连忙跑回去帮闻道女中搬迁去了。
苏大姐将夜校的孩子们安顿好,也要回去帮她的群英女中搬迁进租界。而这两个华界女中还没有确定新校址,恰好慕先生的艺专已近腾空了。珍卿干脆与还没走的慕先生沟通,可让闻道、群英二校将东西和人员暂寄艺专,若是艺专学生不再回到海宁复课,这两个华界女中在艺专内开课亦可。
东洋人似乎忌惮租界背后的列强,到目前为止尚未轰炸过租界的地盘,所以,不愿远迁或没能力远迁的学校,纷纷将学校暂时搬迁进租界内。正好租界里的权贵阔人们忙着逃难,有不少新旧房子空了下来,一出一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影响。
也是因为三哥、二姐忙得不可开交,珍卿便接手了谢公馆剩余人员的遣散问题。就算谢公馆这等显赫门第要搬家,家里女佣听差也未必人人愿意跟随。很多人出来做事是为了赚钱养家,他们未必为了攀龙附凤享受富贵,就把家乡的亲人都撂在身后。所以有一部分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留下来由珍卿和三哥、二姐安排。
谢公馆既是表里如一的积善人家,遣散费就给他们多发三个月的工钱,还将主家带不走的四季衣裳用物等,一样样给要离开的人们分了不少。谢公馆还有一些分不完的东西,珍卿就拿给苏大姐跟宝荪他们,他们要自用或送人都由他们随便。
还有些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开,是留在谢公馆服侍珍卿他们三人的,免得他们三个在外忙得昏天暗地,每天回来还要操心门禁、热水、饮食、洗衣。这些人包括珍卿三人出入不离的保镖十六人,还有兼做杂事的听差和女佣五人——现在管着门禁的黄大光,三哥的随从阿成和阿永,兼做一切杂事的秦姨和女佣阿兰。珍卿本欲叫秦姨跟谢董事长先走的,叫她帮忙看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但秦姨坚持跟他们一同留下来。
珍卿一天天看着谢公馆越腾越空,回想十年前初来谢公馆的煊赫繁华景象,真是炙手可热的一流盛世豪门,日常出入交往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今却这样空空荡荡、人气全无,旧日繁华忽然之间风流云散,让人心中怎能不生凄凉之情。
防空警报每天都在人的耳边响,连不识字的女佣阿兰都说,怎地东洋鬼子的飞机那么能下蛋,每回响过防空警报多半不是空响的。它不空响就代表着多少的血泪性命。
租界多少地方现在尚是歌舞生平,租界的人也几乎不大躲防空警报。珍卿听见防空警报时常想躲,有时枉然为傲慢的路人讥笑而已。
八月中旬的一天,珍卿在警报声中来到中古文艺书馆,看了各方面都收拾停当的慕先生,确定翌日会由朱书琴师姐和唐人礼师兄,带着慕先生跟寿康坐英国船离开,珍卿又有一桩心事放下了。
离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华界又放了今天第二遍防空警报,第二遍警报时沿江地带民房又被炸了。珍卿从晚报上看到华界被炸的景象,房倒屋塌、财产损失在乱世都是小事,最惨的是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新林报》的晚报有个报道,说华界有户人家昨日有对新人结婚——新郎一结婚又要上战场的,而且有可能一去不复返。正为新郎之前一直在军队中,订好的婚期才一再拖延的,这次抽空结婚仪式办得极隆重,新郎新娘两家亲朋好友来得很多。
昨天华界放了两遍防空警报,东洋的飞机大炮都没有来轰炸,第三遍警报结婚的人家没放心上,因此包括主人家在内的亲友多被炸倒在屋内,会躲的跑得快的还能侥幸逃过一劫,不会躲的没人救援的就剩一个死。
晚饭后,珍卿跟众仁医院的二姐通电话,商议着他们一家人尽速离开海宁的事。二姐说她这两天一直在手术台上,华界被炸的平民百姓,能转到租界医院的都转来了,送到众仁医院的被炸者,很多人接受外科手术就可以活,而不接受外科手术就只能等死。
昨天在隆隆炮声中结婚的新娘子,二姐说她的两条腿全都炸没了,但只受轻伤的新郎还是履行婚约,把新娘子送到众仁医院付了钱,就告诉家人他要回到军中继续履行他的使命。
所以,等着众仁医院做手术救命的人,一天一天地数量在增加着,吴二姐说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如此倒也罢了,珍卿和三哥也还有没办完的事。
也有人议论这对炮火中结婚的新人。有同理心的老百姓也同情他们,会大骂东洋鬼子太会造孽,但也有不少人大讲风凉话,说这哪里是大办婚礼的年月?大白天震天响的鼓乐鞭炮声,东洋人不炸你炸谁了嘛?颇有一些人评价那家人“命该如此”云云。
珍卿对时人的风凉话已感到麻目,她也觉得这时大办婚礼实属不合时宜。可是凭什么说人家“命该如此”呢?他们且不是在海宁租界这外国地界结婚,中国人在中国人的地盘上结一个婚,凭什么东洋人的飞机大炮能来轰炸?
德国人对犹太人尚且有民族仇恨作祟,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并未真正凌犯过东洋,凭什么东洋豺狼如此欺人之甚,不允许中国人在自己祖先留下来的土地上,和平地求学、工作、嫁娶、交际,安宁顺遂地度过属于中国人的人生呢?就凭它是工业化的疯狂战争机器?就凭它对中国路人皆知的疯狂野心?
从这样没有人性的狂轰滥炸开始,珍卿彻头彻尾地清算自己对东洋人的任何幻想,将对东洋人的刻骨仇恨镌刻于血脉,并通过血脉记忆将这种仇恨传递下去。
晚上十点钟,三哥也终于回到谢公馆了,说帮着送走朋友肖桂梁、胡先甲和中新厂的人员物资,还有另一个朋友矿场里的矿石和冶炼厂的半冶炼品,相关的厂子都托留下的经理人挂牌出卖了。
珍卿也和三哥说明二姐医院的情况,三哥说晚两三天离开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以后越发难以离开,毕竟他们这一行人也不算少。现在别说是商人百姓要离开,海宁的后勤官员和战场将军都心急离开,在战乱上指挥作战的将军装病也要退下来,管着后方的官员挂印辞官也要脱身。
翌日一早,三哥继续忙着各处房屋场地的出卖,即便他们走之前卖不完也算了,珍卿倒是觉得小别墅卖不完也算了,听从老天爷的意思也好。
珍卿到码头送慕先生那些人,但还没有在码头寻见他们,防空警报忽然就响了,珍卿连忙进城找地方躲起来。
稍晚些时候,珍卿接到了梁师培师兄的贵物和家眷,把已经买好的美国船票给了他们,速速地送他们到星汉市去了。
珍卿还帮三哥分担了一件事——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的装箱情况。
葛馆长带珍卿看整装好的经卷古籍,指着还在敞阔的阅览室忙碌的学者先生们,跟珍卿说图书馆的高知员工招来时,也未必懂得经卷残本的修复包装,他们馆中特意寻了古董修复专家教大家。
这些经籍连包装也未假他人之手,全部是他们内部高知员工亲手完成,每个箱笼和包裹都十分严密。而且为了防止箱笼包裹遗失错漏,他们给每个箱和包都编了号,每号箱包内装的古籍也有录册,方便运到目的地后清点有无遗失。这些经卷箱包就等装上火车运走了。三哥正在接洽给葛馆长装经籍的货车厢,这批装着古籍的箱笼会由海宁到星汉市,到星汉市如何就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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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章 覆巢之下无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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