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薇妮
但以她对这少年性情心志的理解,薛放或许被蒙蔽一时,但绝不可能被蒙蔽一世,这也正是她所害怕的。
如果给薛放知道她是杨家的人,等到将来毁天灭地之时,杨甯或许还能仗着主角光芒独善其身,而在杨甯的脚下,通常是他们这些用来祭天的“无关紧要”的炮灰。
她只想安安稳稳,活自己这摇摇欲坠的生涯,跟杨甯俞星臣他们这些人纠葛越少越好,当然,包括薛放,尤其是薛十七郎。
杨仪本以为自己逃到羁縻州,便安然无恙了,除非她死于瘴气、蛇虫,或者过于体弱。
但现在她恍然明白,一步错步步错。
她不该来羁縻州,那就碰不到薛放,碰不到他,就不会纠缠不清,本以为离开郦阳,转头又得他来援手,谢过他也就罢了,居然还答应了他回去。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着的手推着她,把她原本以为的命运打乱,而去迎接这变化莫测。
她没有回答,反而先咳嗽起来。
这咳嗽并非是假装的,而是因为过于紧张,加上她先前本就强忍着,此刻心乱如麻,一时咳的伛偻了身子。
一只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扶,同时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贴落。
她咳的泪影婆娑,只瞧见那熟悉的墨绿色的戎袍,跟腰间镂纹泛黑的银带扣。
杨仪突然想起之前人群骚动的时候,薛放于万人丛中游刃有余,揽着她一跃而起。
她真是无比的羡慕他有这样的体格跟本事,她自己练“八段锦”,唯一的希望是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体质略好些,跟薛十七相比,何止天壤之别。
此刻,她感觉那只能抗万钧之力的手在背上抚过,他在尽量把力道放轻,试图让她舒服些。
杨仪心想:十七郎……不会对她如何,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对她甚至称得上“体贴”。
狄闻关切地:“杨大夫怎么了?”
薛放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说道:“他就是这老毛病,体质很不好。虽然能救治无数人,自己却是这个样子……简直造化弄人。杨易,弄点水喝?”
狄将军忙道:“来人,上茶!十七……让杨大夫坐!”
薛放拉着她到前头的扶手椅边儿上:“快坐下!”
杨仪逐渐平静下来。
“多谢旅帅,多谢将军。”她的声音沙哑,手还有点抖,从袖内掏了好一阵才把手帕拿了出来:“将军面前,不、不敢……”
“少啰嗦,”薛放不由分说把她摁到椅子上,自己把她手里的帕子抢了过来:“别动。”
薛十七郎俯身,给她擦那挂着残泪的眼睛。
他的动作并不算温柔,但对她来说已然超过。
“旅帅……”杨仪仰身躲避。
薛放不管那些,甚至嫌她乱动,把她的下巴捏了一捏,将她两只眼睛跟半张脸都擦过了。
正侍从端着茶来到跟前,看到这情形,竟不敢张嘴,十七郎把帕子放到杨仪手里,回身取了一杯茶,旁若无人的:“喝一口吧。”
杨仪知道他此时对她好,但……也没指望好到这种无微不至的地步。
尤其还当着狄将军跟邹永彦的面,狄闻那边她不敢抬头去看,邹旅帅就在旁边不远,嘴巴惊讶地向下抿住,眼睛却截然相反地向上瞪大。
这恐怕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薛十七郎如此体贴入微地对另一个人,就算是跟他形影不离的隋子云、戚峰,也未必劳他这般相待。
狄将军一贯的老谋深算,当然不会像是邹旅帅那样惊愕外露,可他还是忍不住轻咳了声。
薛放听见,转头看向狄闻:“您怎么也咳起来?您这老当益壮的,比杨易强多了,这会儿可别东施效颦啊。”
杨仪一听,几乎又忍不住。
狄将军却笑道:“东施效颦,我还西子捧心呢,你小子嘴里总会蹦出些出人意料的词。贻笑大方。”
薛放道:“这儿也没几个人,爱笑笑吧。”
他这么一说,邹永彦反而不敢笑了。
狄闻不管十七郎,只问杨仪:“杨大夫好些了?”
杨仪正抿着水喝,闻言站起身来:“多谢将军,已然好多了,草民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无恙最好,”狄闻颔首:“那方才本帅所问之事……”
杨仪平静地回答:“回将军,草民亦知道这京城太医杨家的名头。但我这种出身寒微之人,又怎会跟赫赫有名的杨家有所牵扯呢,再说草民这辈子、从未去过京城,所以……咳……”
“哦,”狄将军长长地应了声:“也是,天底下姓杨的何其多,不过只是看你的医术超群,一时就想到了杨家而已。”
薛放在旁静静听着,此刻接茬:“将军,您这次怕是看走了眼,杨易要是太医杨家的人,至于这孤零零一个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再者,瞧他这幅模样,风雨大点儿也能要他的命,杨家的人岂会这样体虚。”
“你难得有两句正经的话,”狄闻看向杨仪,感慨道:“说起来,那太医杨家如今也有些人才凋零,大不如前了,据我所知杨家长房杨达资质平庸,他的两位公子,只有长子还在太医院,这也大抵是仗着家门的渊源,二公子竟是完全不通医术,只是游手好闲……二房的杨登本来前途无量,谁知偏偏命途多舛,如今膝下只有一位小姐。这太医院正堂的位子,他们杨家却是想也不能想了。”
杨仪听到他说“二房杨登、一位小姐”,长睫蓦地抖了两下。
薛放没吱声。
不过狄将军却留意到了他:“十七,你们家里也跟杨家有些渊源,此刻你不言语,总不会是因为我批驳他们,你小子心里又憋着骂人呢?”
薛放这才抬头:“我出来的早,谁知道府里跟哪家渊源不渊源的,犯不着为他们骂人。您也未免把我想的太坏了。”
狄闻笑道:“你这性子很有点像是你爹,我可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憋出坏来。”
薛放嗤道:“知道,在您心里只有韩青才是个乖宝宝。哟,人真不可念叨。”
说曹操,曹操就到,韩青从外间走了进来:“将军,已经送了三位头人。”
狄闻点头:“他们怎么说?”
韩青道:“龙勒波说,请将军参加晚上的传火礼,说什么……要借将军您的威煞来震慑作祟的鬼魅。”
狄闻道:“他说的莫非是那个罗刹鬼的传闻?”
“外头的那些百姓也正因为录奕的死议论纷纷。”韩青皱眉:“那三位头人看着也仿佛忧心忡忡。”
薛放听到这里:“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韩青瞥向他,狄闻问:“你又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却有一点低见,”薛放一笑:“之前那位佛爷坐在高堂,被金银珠宝环绕,乐不可支,底下那些祈福的人里不乏贫苦到吃一粒米都艰难的老弱,他却视而不见,叫我说他是为富不仁,自招祸端。”
狄将军啧了声。
邹永彦在旁道:“十七,你莫非说这真是天降灾祸,并非人为?”对邹旅帅而言,这会儿把真凶过于那虚无的鬼魅,比毫无头绪去寻真凶要容易的多了。
薛放道:“我不信什么天降,就算雷火,也多是巧合。最怕是有人借着鬼魔之名行杀戮之实。”
邹旅帅问:“可要真是人为,那又为什么要对这德高望重的录奕佛爷下手?”
“德高望重四个字就罢了,狄将军还勉强担得起,那胖和尚也配?”薛放嗤之以鼻。
狄闻道:“又来了,你不用拍马屁,莫说录奕,我也是担不起的。”
薛放一笑,却看了眼身旁的杨仪,见她仿佛听得出神,他继续说道:“这大和尚招人恨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敛财不仁,又或者私下有什么别的咱们不知道的龌龊,只是……”
“怎么?”
薛放敛笑:“今日我跟戚峰都在场,并不曾看到有凶手公然杀人,假如真凶只恨录奕和尚一人,一击得手再不犯案,这案子莫说是两天,只怕两年也未必告破。”
“绕了一圈,原来又是找借口。”狄将军先说了这一句,突然又一惊:“你说‘假如真凶只恨录奕一人’,难道……”
薛放摸了摸下颌:“将军,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这浴佛节可还有两天啊,难道真的只掉一颗脑袋?”
“呸!”狄闻呵斥:“你这乌鸦嘴还不打住呢!”
虽然有了巡检司兵力坐镇,但羁縻州的情形还是极其复杂,尤其是在泸江三寨这里,之前巡检司未到之前,几个寨子之间便冲突不断,所以才有人头谷一说。
巡检司到后,也经过了一段血腥战乱的时候,才总算有了如今的靖平局面。
这太平来之不易,但也要小心维持,尤其是在浴佛节这样的重大节日里出了佛爷被杀的骇人之事,趁早压下才是正理,万一再由此引发别的……或者导致百姓惊扰乃至局势冲突,那这干系可就大了,只怕连狄将军也要被问责。
韩青跟邹永彦留下,杨仪跟着薛放出了精舍。
薛放没言语,自顾自负手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杨仪望着一步之遥的薛放,回想方才在内面见狄将军时候的情形。
大概是她的步子太轻,薛放停了停,回头张望。
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对上,各自一愣。
杨仪垂眸,薛放想说点什么,却还是转开头继续往前走。
“旅帅。”身后杨仪开了口。
薛放没站住:“嗯?”
“这次您来,怎么没带着隋队正。”
“哦……他留着看家。”薛放回答了这句,补充:“他心细稳重,比戚峰妥当。”
“曹家的事……”杨仪斟酌着用词:“隋队正都对您禀明了?”
虽然杨仪的铺垫已经够自然,薛放还是感觉到一点突兀。
“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个?”他倒是没认真多想,觉着大概是杨仪不太懂为何如此处理曹家的案子,他解释:“嬷嬷很少跟我要什么,这次他一反常态,再加上那一窝贼确实可恨,就交给他料理了。”
“我本来以为按照旅帅的性子,不会隐瞒曹方回的真实身份。”
薛放道:“这不是我的意思。也是嬷嬷提议的。”
杨仪怔住。
薛放道:“他说什么……若公开小曹是女子的身份,必然会引来无数非议之类的,随便吧,人死都死了,在乎这些做什么。他又说若被人指指点点,或者知道小曹已死,会影响到曹墨,呵。”
“旅帅为何发笑。”
薛放道:“曹墨年纪再小,到底也是个男儿,他要连什么非议挫折都经不住,那小曹也是白养他了。”
杨仪沉默。
薛放问:“怎么了?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我……是在想,隋队正必是很在意曹姑娘,才会这样为她着想,甚至爱屋及乌。”
薛放叹道:“要是嬷嬷能早点看出小曹是个姑娘,也许她还不至于死,可惜……”
杨仪把薛放看了又看,他问:“又看我做什么?”
“要早知道曹姑娘是女儿身,旅帅将如何。”
“你问我?”薛放惊讶地,又笑道:“你这人,总爱问些‘假如’‘要是’‘倘若’,我真不喜欢弄这些,你叫我想,我很难跟你说明白。不过,如果早知道曹方回是个女的,我兴许立刻叫嬷嬷娶了她。”
杨仪盯着他:“那如果曹姑娘喜欢的不是隋队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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