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日迟
◎败也长生牌◎
百理府的秋日总是这么干燥。
特别是在府城里人多的时候, 这种干燥、炎热尤为明显。
张小猴一家人正走在百理府城的街道上,他和妻子手里一人扯了一孩子,路两旁烟气袅袅, 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俩孩子阿巴阿巴得叫着, 显然有点挪不动脚。
“当家的, 要不就在这路边吃一口算了?”妻子觉得孩子们有些吵了, 便想停下步子。
张小猴连连说不, “我之前来做工的时候好多家都吃过!最好吃的不在这儿, 现下在这儿吃了,待会儿就吃不下了!”
好吧,既然是‘最好吃’的, 那小猴的妻子还是愿意再忍耐一下的。
二人说话间,直接抱起了小孩儿,两个大人径直走, 速度总算快了起来, 是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目的地就到了。
一到地儿, 妻子就猜测当家的说的好吃应该是真的, 因为这会儿还不是饭点,这么大一个摊子, 已然快坐满了。
“快快快!”张小猴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到摊头点了菜, 立刻拉着老婆孩子落了座, 很快, 一碗碗雪白的豆花上浇着浓油赤酱的菌卤子、肉卤子就被端上了桌。
两个小孩闻着香味, 直咽起了口水,拿着木勺就吃了起来。
边吃,边不由发出赞美的喟叹声。
路边的小食摊,有人吃东西,就免不了有人闲聊,这市井之间,摊贩之间,百姓之声从不绝于耳。
在百理,市井百姓食客们谈论最多的,自然是五年多以前自京城而来的陈知府。
换在以前,人们并不觉得知府和知府有什么不同,只要不是昏聩无道的,谁管百理……不都差不多吗?
只有陈知府来了,大家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竟然能差这么多。
“陈知府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太厉害了!”
“没有他,便不会有百理府的今日!”
无论是当年的迁户耕农、官铺入乡、统一度量,整顿以物换物市场,推行书塾,让大家全面学习官话,为百理找出糖坊一业,兴万家。
还是后来的种棉、制衣、大举商号,联合百理府内世家、动用府库的银子修路,推私塾,倡导百姓走出家门,走入街头寻事,走入书籍,令幼童启蒙,都是能令百理翻天覆地的决策。
“是啊,换到以前,谁能想到……我们还能睁眼看到今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
张小猴听着,内心无比赞同这些赞美,并大声开口,自己赞美:“是啊是啊,我以前在百理农庄里做过工,见过陈知府——”
竟然见过陈知府!嘈杂的人声迅速因张小猴的话而停止,可以看出来,他在这个摊子上吹陈延已经不止一次了,所以表情和用词都很熟悉。
从天人之貌、金光闪闪到看着就不是凡人,到即便是对民工也很温和,毫无台阶,是他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到决策从未失误。
自己一家原本在崖边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自从被陈知府看入眼,无脑参与了陈知府的迁户计划后辈分到了百理旁边的农庄建村,经过这几年的时光,已经是当地的大户了。
“大人教的人肥耕种法!天下第一!”
张小猴说到激动之处,还表示自己的妻子也因此受益,因为擅长手工,所以在制衣坊开起来之后,她就顺利找到了一份工。
“我那个时候很为难,因为我和婆娘都是迁过来的,我家里没什么长辈,孩子还小,我们都去上工孩子没人带……”但那时候能入工坊做工,绝对是一件美差。
若不是迁户耕新田不可荒废,张小猴都想自己在家带孩子。那时候原本要放在隔壁老太太家里,但:“谁能想到,工坊里居然可以带小孩去!”
这是何等人性化的安排,带小孩只需要扣去部分的工钱,能在工坊里吃吃喝喝,有人看着,年龄大些能坐下来之后甚至还有人教字!
张小猴说着,献宝似的指着自己两个孩儿:“一分钱没花,在工坊里学完三字经了!”
如果说,在黯淡无光的前半生,是父母给了自己生命,大伯一家从牙缝里挤出口粮养活了自己,那么在那之后,陈延在张小猴的人生里,就是闪闪发光的神。
就是这样的神祇,比漫天神佛更加管用,让自己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所以——
“我在家里给陈大人立了长生牌!”他得意地说:“我们全家日日都要拜一拜陈大人,给陈大人上香!”
很显然,这是一户虔诚的‘陈民’,他话音落,摊子角落里,有人轻咳了几声。
女童咦了一声,“爹,你吃豆花都会呛到!跟我一样!”
这话很神奇,不知是骂是夸,陈延语调温柔,“月儿说错了,应该是你像爹,不是爹像你。”
“我像娘!”她很快扑进身旁女子甜甜的怀抱中,探出头来,“爹你太黑啦,我们不像。”
是了,今年已是陈延来到百理府的第六个年头,也是他第二个任期的最后一年,生意铺开了这么久,府库里终于有了银子,百理府的商队越走越远,但远方的商队,除了有合作的程瑞,愿意来这里的人还是很少。
因为路上太过简陋,路极难走,路上的驿站破破烂烂,有时候一条长线都没有任何补给的地方……
所以陈延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在春耕之后就广招民夫,联合府内豪族,大撒银子,在夏日里把路给修完了。
耗资颇丰,他又下了死命令,陈延一怕监工偷工减料,二怕监工太过上心,逼迫民夫,这样热的天气,如果日夜赶工,有人中暑就是一桩罪过了。
每天都去监工,人的面皮不禁晒,陈延很快继承了女儿长大后便抛弃了的‘黑炭’称号。
豆花已经吃完,再坐在这里听百姓们夸自己,陈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茵茵和月儿,你们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便上山吧。”
说着,他已抱起女儿,虽然月儿嘴上嫌弃爹是黑炭,但蜷在爹宽阔的胸膛上,她还是很高兴的!
三人悄悄退场,一边去给半大小子们加豆花的张小猴随意一瞥,看见陈延的脸时,脚步一顿,觉得很眼熟,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
有些低调的马车驶离城内,近来陈延有时做梦会梦到爷爷,心绪不宁,姜茵茵便提议带着他到百理这边的佛寺拜一拜。
他本身不是信这个的人,但自己的存在就挺不唯物主义的,所以他还是怀着敬畏之心同茵茵一起去了庙中。
也许是佛寺的檀香、庙宇中的宝象庄严令他心神安定,夜间即便再梦到爷爷,也不至神色散乱了。
交谈声中,二人上了山,庙宇庄严,茵茵教过月儿要心存敬畏,所以小小的孩子跟着两个大人一起宁静的烧完了香,中午在寺里用素斋,月儿这孩子向来思维敏捷、擅谈。
安静的时候,她就喜欢自己找话题,比如此刻——
“爹、娘,上午我们是在拜一拜佛像吗?”
“是噢。”茵茵给挑食的月儿夹了一筷子蔬菜,对方小眉毛皱起,吃得不情不愿,“我们为什么要拜佛像啊?”
她好奇地问。
陈延沉吟片刻,道:“因为爹在寻求安慰,佛法庄严,爹心有些乱,以宁心绪。”
小大人长长哦了一声,又问:“那今日豆花摊子上的人,也是因为心绪不宁,拜爹爹寻求安慰吗?”
茵茵刚刚还在想女儿怎么会问这个,这不,现成的原因就来了,“不是哦。”她抱起旁边快吃完饭的小女孩儿,道:“他们和爹爹是不同的啦……他们是心定了,才会给你爹爹立牌哦。”
长生牌这种东西,只有蒙受大恩、生活稳定的百姓才会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是孝子贤孙,可能给祖宗都不会日日磕头。
据茵茵了解,府内给她和陈延立长生牌的并不在少数,去年那一阵,佛堂庙宇里香火忽盛,茵茵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听制衣坊的工人说,不晓得是谁突发奇想,在寺庙里请了一尊陈延的长生牌位回家拜,被别人看见。
以至此行蔚然成风,一时间,令百理木牌贵,入寺者连绵不绝。
综上,足以可见陈延在百理之策,策策深得民心。
当然,小孩子是不太懂其间的弯弯绕的啦,她只是嘟囔着说:“看来大家不管是心情怎么样,都喜欢拜一拜。”一副小孩不懂大人世界的样子,可爱极了。
下午,幼童的精力还是有限,昂着头从山上爬下来之后,小月儿就困得睡着了,陈延把她抱在怀中,马车悠悠地回到了府中。
六年,曾修缮过的府邸,也有了一丝岁月的痕迹。
嬷嬷见主子前来,立即伸手要接月儿,被陈延拒绝了,他同茵茵带着小朋友去了侧卧,轻轻把她放下,掖好被角才去了隔壁的书房。
秋高气爽,迁户已有两年,昔日在京城里早已锤炼成熟了的耕种技术令百理在投入耕作后,很快有了大丰收的时节。
从丰府库,到丰粮仓,不过弹指之间。是以,前年、去年年末,陈延飞表入京后,京中很快传来了陛下的嘉奖。
离得远,陛下夸他依旧同之前一般,一点不留余地,把青年臣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陈延虽然活了两辈子,但受人赏识总是令人高兴的,加上他是陛下——
后来,陈延借陛下夸自己的机会,有意和陛下恢复了通讯,一来一去,信途虽远,但薄薄三张纸,遥寄臣子情,偶尔千里送‘鹅毛’,礼轻情重,倒让这君臣之谊,颇有不同。
去年,岳父还来信隐晦说他:非死活不变之辈,思绪之通,本世亦难寻。
前头说的都是高兴的事,但,也有扫兴之事。
“怎么了?”茵茵见陈亚坐下后目光幽幽,拍了一下他,“有什么事瞒着我?怎么自从上次收了京中来信后,就一直这个样子?是陛下说了什么?”
陈延:“事情说来有些复杂。”
“?”茵茵坐了下来,“到底怎么了,连你都说复杂?”
百理府正走在欣欣向荣的路上,姜茵茵之前已经看过陈延的下一个三年计划了,无须大改,只要朝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绝对能让百理成为一座‘自力更生’、‘自发奋起’的府城标杆。
所以,百理府还能有什么陈延解决不了的事吗?
或者,这事与百理无关?
想到先前爹发来的信,茵茵微顿,问:“该不会陛下决定?”
她话没有说全,陈延已点了头,谁能想到了,陈延给自己在百理做的是九年规划,也就是三个任期。
在第二任期与陛下通信时,他曾提过几次自己的计划,陛下许后还赞他不慕名利,甘为百姓俯首。
所以,他一直觉得,这个计划是不会出错的。谁曾想,还能中途有变呢。
“事情怎么这么突然,陛下要调你回京了?”姜茵茵不明白官场之事,“百理欣欣向荣,眼看着便要成为膏腴之地,你一路陪它前行至此,让你这个时候走……”
不亚于打仗打到中途,临阵换将。
况且,这也太突然了,如果要走,岂不是这个任期结束,过完年就得回京述职?
谁来接任,接任的人能不能延续陈延的思想、陈延在本地的政令、能不能主持商号、能不能牵头这些产业。
一切都是未知数、都没有安排好,此时走了,万一碰到一个不灵光的,把经济玩崩盘了,岂不是——
她想不通,“陛下向来圣明,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延也想不通,不过岳父自京中来的密信,给了他一点提示,“说是去年,京里有送信、送赏的钦差去过百理的白安寺,见到了此地百姓争先为我请长生牌之景,多嘴问了几句。”
“?”
“何意?”
他把姜尚书写的信自暗盒里拿了出来,茵茵一目十行,只见其中书:‘钦差对陛下言:百理百姓视陈大人夫妇为再生父母,人人欲立其长生牌,陈大人在百理香火之鼎盛,神佛皆不可敌。’
‘百姓言:其知知府,知府天下第一’。
诸如此句,陛下听之,面笑。
而那日,姜大人在殿上,听完这些内心就大叫不好,目光如雷射向了笑吟吟的钦差,一时竟不知此人何派何意。
恰好那时二皇子也在,天子之子,也算半君,不比寻常臣子,脱口而出的都是惊天之语,道:那百理府的百姓人人都是陈大人,他们还知道父皇您吗?
此言刚落,姜尚书的膝盖立刻落地,在殿上第一个为陈延说话,钦差当即也跪了下来,陛下神色未变,只说清远必不会如此。
但内心何意,已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