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与此同时新蕤园外,一袭洗旧青衫的沈阶上门,求见女公子。
他在门外等候通禀时,有位鬓生银丝的年轻公子也上门拜见,沈阶认出来,正是那日他在京兆府指认的傅氏的长孙,傅则安。
一青衫一白衫,静漠对视,谁都没开口。
半个时辰后 ,早已潜入宫闱踩好点的暗探,将显阳宫大长秋佘信、一等宫女蒹葭、玉烛殿管事嬷嬷陆媪、以及轮休宿在宫外私宅里的皇后内詹事王广禄,这两男两女,尽数捉拿,蒙眼捆身带回麾扇园,按头跪在一双兽首黑鞶靴之前。
确切地说,是两个女人,和两个阉人。
这四人还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惧无状。佘信到底是经过风浪的,眼前不能视物,尚维持着一丝冷静,仗着胆子道:
“咱家乃是皇后娘娘亲信,汝何强梁,竟敢——”
他的话音在眼上黑布被摘掉的一刻戛然而止。
佘信抖着瞳仁,仰望面前的黑裘男子,“大、大司马……?”
另外三人眼前乍见光明,待适应了光线,看清自己身处一间不知是何处的空旷屋子里,大司马就坐在眼前,长裘垂地,剑目如渊,四周兵卫冷刀出鞘,也觉惊怖。
如同一座压抑的大雄宝殿内,十八金刚怒目下视,居中坐镇的,却是恶面阎罗。
是啊,除了他,谁还敢私囚皇后近侍?
“大司马这、这是何意,吾等身虽卑贱,亦是皇后娘娘的人……”
陆媪不敢对上那双眼睛,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
卫觎脸上一丝神色也无,语气像在谈家常,“说吧,庾灵鸿在我家小娘子五岁之前,对她做过什么?谁先说,谁后死。”
早在从京兆府回来那日,他已经想料理干净这件事,只是碍着三哥迁葬,才忍到今日。
——他把好好的姑娘留在宫里,为什么她记不住事?为什么她哭不出来?为什么她对皇宫里发生之事讳莫如深?
当初命暗探抽丝剥茧入宫探查,如今他耐心耗没了,更简单,直接抓过来一问就是。
大不了明面撕破脸。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落在此人手里,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恐惧,瑟瑟发着抖,无人敢张口。
卫觎等了两弹指。
蓦地起身抽出亲卫腰刀,一刀搠入就近一人后背,透体而出。
混乱惊恐的尖叫声随着那具尸体温热的鲜血一齐涌出,佘信面无人色,陆媪直接吓瘫,离得最近的蒹葭半面染血,上翻白眼呕吐不止。
卫觎漫不经心地低头,看清死的是内詹事,刀都没拔,就势拧了半圈,拄刀踏尸而立,重复一遍:
“我说了,谁先说,谁后死。”
第47章
些须小事, 本不必大司马亲手沾血。
他想杀人了。
男人半张脸孔掩在朝阳照不到的影子里,徐寔注视那片吉凶不辨的侧影,心头隐隐生起不详预感。
这时候, 再劝他戒怒也无济于事,他心叹一声,上前冷冷盯着地上剩下的三个人, “大司马的治军手段, 尔等应当听说过。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还不交代吗!谁说得最多,谁便可以活。否则一刀攮死了, 你们自己想, 皇后会不会为了几个奴才的命与大司马翻脸,又翻不翻得起?自己的小命和不作保的忠心之间,孰清孰重?”
前一刻还热乎的同僚, 这会儿渗进地缝里的血都冷了, 渗不下去的, 在地砖上聚成一只黏腻的血手,向三人身边一寸寸蔓延, 形如要抓住一个替死鬼。
此情此景, 不用徐寔威胁, 佘信陆媪蒹葭也已经完全吓傻, 更无法思考他口中的“谁说谁能活”,和大司马的“谁先说,谁后死”根本是矛盾的。
唯有砰砰叩头, 乞求饶命。
“大将军。”
正这时, 海锋自外进来, 向卫觎耳语:“那傅则安在府外求见大将军, 说什么已完成大将军指令,请求大将军给他小妹一条活路。”
徐寔在旁一听便皱眉,真是地狱本无路,急着作死的鬼自来投!
那姓傅的是否没脑子,他挨完了罚,悄声无息不来惹眼就是,大将军还不至于把一条贱命放在眼里,可他非得来撞枪口,是想证明自己有胆量有担当吗?
出乎他的意料,卫觎竟然笑了一声,懒疲的语调淬着冰茬,“好啊,把这位爱护妹妹的好兄长请进来,一同听听。”
海锋轻觑大将军的眸色,后背发寒,不敢多看,领命而去。
不曾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的傅则安被领进屋门时,当头被一屋子的血腥气惊得倒退。
他看见大司马的刀尖戳在一人身上,血犹未凝,心脏弼弼急跳。
等看清跪在地上的那几张熟面孔,是皇后宫里的人,傅则安面色更苍白。
“大司马,你——”
屋内无人理会他。徐寔看着傅则安,眼神中充满怜悯。
他今日既撞上门来,怕是就走不出这道门了。
卫觎低头瞥着瘫软在地的三个人,拧刀磨了磨死人的胸骨,一派温文儒气,“不说?无妨,我的耐心很好,可以陪你们耗上一整日。”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狐裘男子今日的耐心,庶几近无。
“大司马……真不是奴等有意隐瞒,奴才实不知大司马之言何意……”
佘信抖着不成调的声音,还想侥幸周旋,卫觎手起刀落,蒹葭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捂住左耳痛呼,一瓣血红的耳朵落在王广禄的尸体旁。
年轻女子的叫声,中气十足经久不绝,那血线束一般蹿在陆媪脸上,扒地呕吐的人变成了陆媪,待吐无可吐,她马上攒着力气重新跪回去磕头:“奴奴婢说,求大司司马开恩饶命,奴婢都说!”
佘信低道:“陆秋!”
陆媪不理,一径吐露:“娘娘……皇后娘娘曾找过一个训犬师入宫。”
一语出。
整间屋宇冷如冰窖。
傅则安没听到前因后果,不知大司马在审些什么,已然极尽惊骇,闻此言,他心脏咚地一下子,仿佛停跳。
连徐寔如此淡定多谋之人,闻之也怔了一下。
他随即变色,整个身子抖如筛糠,“畜生!”
卫觎慢慢低下眼睛,平静得可怕,手指一根根攥紧刀柄:“继续。”
“……是、是娘娘说想让孩子听话些……”陆媪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交代,“便命佘公公悄悄去御园寻来一名训犬师,问…
…”
“问什么?!”徐寔厉喝。
“问教养孩童与养狗可有共同之处……”陆媪边哭边道,“那训犬师初时觉得惊讶,却不敢违逆娘娘,便道,如果想要怎么驯顺怎么来,自有相通之处。所谓训犬,饮食坐卧都有一套规矩,说到底,是‘恩威并施,记打记吃’八个字。”
“你在胡说什么……”傅则安终于听懂了,浑身都在打摆子,“那是簪缨……她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地长大,你、你胡说什么……”
卫觎侧过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烟火气,没有任何人的情绪。
那对冰冷漆黑的眼珠,不类人。
陆媪哀声啜泣,“奴婢不不敢胡说……训犬师说,训练要趁小,根植在无形里的记忆,是最牢靠的,她不知道那习惯从何而来,才会一辈子甩不掉,改不了……
“譬如,娘娘让奴婢教小娘子学跽坐,开始时小娘子身子柔,坐不住,娘娘便让小娘子坚持多坐形成习惯。娘娘问过了太医,在小孩子能承受的范围之下,不会伤身。奴婢教导时,娘娘不在场,只等到小娘子坐得身上微微发抖了,娘娘再进来将小娘子抱在怀里,喂她喝石蜜甜汤,让她休息,小娘子记得是谁解救的她,自然会亲近娘娘——”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瞬间大睁双目,一口血沫从口中喷出。
卫觎抽出刀,溅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粒血滴晕开,如妖如邪。
刀尖转指佘信,“还有什么?”
佘信自打陆媪供出他的那一刻,便道此生休矣!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人在身边死去,肝胆似裂,不敢说,又不敢不说,鼻涕眼泪与冷汗混成了一片,“大司马饶命、大司马饶命!这都是皇后娘娘命令奴等做的,奴才也不想的,奴才当时还劝谏过娘娘,说这是伤天害理损阴骘的事……”
“我问,还有什么?”
佘信哆嗦道:“也没、没有什么……就是,就是娘娘教习小娘子学认字时,念错一字便打次手心,那尺子是软木做的,不会留痕也不会留伤。
“开始时小娘子会哭,她一哭,娘娘既不许人哄,也不给小娘子水喝,直到经历几回,小娘子知道哭哑了难受,是不该哭,便不会再哭了……
“有一回,小娘子忍不住在陛下来探望的时候哭泣,引得陛下问了娘娘一句,被娘娘遮掩了过去。过后,娘娘两餐不给小娘子吃食,等到天黑后却让太子端着糕饼去哄人……
“此后如此成习,小娘子知道了太子一来,她便不用挨罚,也不必做规矩,可以和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教她念书习字时,学不好也不会打她的手心,便一日比一日更喜欢亲近太子。娘娘乐见其成……”
“不、别说,别说了……”傅则安双目失焦地跌倒在地。
这些人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颠覆了他对皇后娘娘过去二十年的认知。
他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他们口中说的,是那个每次见面都笑容甜软,乖巧听话的簪缨吗?
她的听话乖巧,是这样来的吗……
“不……”傅则安双目含泪,“难道这么些年陛下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宫内宫外竟无一人知道?你们休得凭空胡说……”
佘信惨无人色,“娘娘行事自然谨慎,自然是背着人的……太子殿下他不知晓,大司马,奴才以命作保,太子的的确确不知道,娘娘说了,这事不好告诉太子……”
原来心如蛇蝎的妇人,还知道做恶事要避着儿子吗?!在场每一个听闻这桩秘辛的骑尉,无一不眼睛发红,无一不握紧了手中刀。
他们刀尖马背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经历过不计其数的恶战,可平生所见的人心之恶,竟都不如一个深宫妇人!
何人会对一个孩童下此
狠手!
他们见过那位小娘子,其中还有人为她抬过轿子,那小小女娘,是何等娴静,何等纯良,何等如雪清白——谁想象到,她小时候经历过这么多可怕的事,她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卫觎慢慢闭了下眼。
那时候,他尚未离京啊。
那时他无法从宫里带走她,便每隔一段日子,入宫去看一看她。
后来他为了收集庾氏一门罪证,蛰伏一年多时间,不入宫闱。他当时想,只是将阿素姊的女儿暂寄宫里,待庾氏倒台,他立刻便将人带在身边。谅庾灵鸿初继中宫凤位,众目窥伺下,即便为着太子将来能娶到她,即便惮着唐氏余势,即便为了贤德的好名声,也会精心供着这孩子。
一个能掀动一族世家的少年,知阴谋知阳谋,独独没料到一介妇人之心,恶毒至此。
他捺着胸中烈火,一句句地逼问,等这些人将所有事情都抖擞干净了,卫觎哑声道:
“当年闯宫,我未带她出城门,她回宫后发生了什么?”
深深泥首的佘信听头顶那道嘶哑的嗓音刮耳,竟不似正常声腔,心慌如麻,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那回小娘子受了惊吓,回宫后发了一夜的烧,三日后转醒,便有许多事都忘了……”
徐寔看了大司马一眼,连忙打断:“胡说!发个烧便把什么事都忘了,看来你真不知死!来人哪,都拉出去——”
这一句恐吓还未完,一直捂耳哀叫的蒹葭急忙爬出来,“大司马,奴婢知道,奴婢说了,您放奴婢一条生路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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