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忽有吏部官员道:“不如遣宿卫六军合围乌衣巷,大司马一人,总不会插翅飞走。”
他话音刚落,姗姗迟来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缓,意态风雅依旧,淡声道:
“南渡以来,乌衣巷便为世家聚居之地,风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统立世,还从未有过兵践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则人心之乱更胜兵祸。”
吏部侍郎一看乌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来了,讪讪闭嘴。
皇帝正左右为难,见了丞相忙问,“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听过了今夜宫内宫外发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诸侯一怒,伏尸百万之说,然大司马多年为江左守国门,心系家国,陛下当明鉴。是以今夜之变,看似危急,不过一时之气尔,针对皇后,亦非朝夕,都是旧怨了。使太子肯折节修好,将那四尉送回乌衣巷新蕤园,大司马之气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焕凤眸直视王逍,却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视野,而是他在那场梦里继任登基后,听闻王氏作乱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与大司马倒是一条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却信不及。论折身赔罪,也该是他来,向皇后,向本宫卸甲赔罪!”
皇帝忧虑地叹了口气,给身边近侍一个眼色。
原璁会意,趁众臣工争论不休之际,悄悄自铜枝灯树后从角屏绕出大殿,亲自挑着灯,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释放那四名北府尉。
结果草席子还没坐热乎的老哥四个,在这里待得还挺惯,盘膝打坐,笑对御前总管道:
“怎么能走呢?太子殿下亲自收押的我等,亲口定下我等谋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么时候砍头,公公记得提前给我们弄顿饱饭就成了!”
原璁气得牙痒痒,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亲自来请人啊。
背后指使之人是谁,还用说吗?
他急得把脚都跺麻了,硬话软话说尽,也不见这四个悖头贼转圜,无法,只得又回转太极殿回复陛下。
回路上,却见霖雨霏霏的漆黑宫殿中,羽林、翊卫等十数支禁军,调动把守住各个重要宫门,甲胄森然,履声震动,令人心生慌恐。
其间偶尔夹杂着几位背着药箱的御医丞,在把守侍卫验过宫牌后放行
,急急往显阳宫方向去。
皇后娘娘还昏厥未醒。
在兵荒马乱的皇城之外,一间遮雨的屋檐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娇小两道身影,安逸静坐台阶上。
一起听了半夜雷声。
第50章
簪缨第二日一觉醒来, 任娘子告诉她说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京里正调动宿卫戒严,才知出事。
簪缨细问缘故, 杜掌柜亲自来回话, 在小娘子跟前压低声音:“今早徐先生过来透露了几句,昨个大司马审了皇后身边的几个人,竖着抓来的,夜里横着送回去的……咱们唐记在淮水负责瓷器生意的钟掌柜, 才不久也捎信回来, 说驻扎淮水的北府兵,似乎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了。”
杜掌柜故意模糊了那些血腥事,簪缨还是很快明白过来。
杀宦,调兵, 小舅舅口中“他报他的”,原来是这般报法。
她捻着掌心直接问:“死的是谁?”
杜掌柜见小娘子神色冷静, 顿了一顿, 也不再遮遮掩掩, “一共四个, 为首的是大长秋和一个大宫女, 还有两个,徐寔没细说, 仆知之不详。”
簪缨瞳孔轻缩。
她回想起昨日,小舅舅有些异常的样子, 又没头没尾地问她是不是怕打雷。原来,他审过了庾氏的贴身侍者, 想必是得知了一些她小时候的事。
大动肝火, 以至于此。
那些久远的过往, 她已经全无记忆,但根据她在宫里那些年的习惯和心性,也能猜到庾氏没干过什么好事。
然无论那是什么,她已经挣脱出前尘,忘尘如洗垢,不会再回望。
她更不希望小舅舅因为这种事坏了心情。
簪缨当下便去了趟麾扇园。
外头淋漓着细雨,春堇为她打一把素面点蜷尾红鲤的油纸伞,鲤只如豆大,鳞色似朱砂。到了园中,却没见着卫觎,从轩馆里迎出来的是徐寔。
见到小娘子,徐寔目光先一幽沉,继而温和道,“将军昨日歇息得晚,此刻尚未起,小娘子有何紧要事,可同在下说。”
簪缨想到昨晚夜雨霖漫,他生着病,还陪自己听了许久雷声,眉心蹙起,向虚掩的轩门望了一眼。
江南长大的女子软音轻侬:“小舅舅的伤病好些了吗?”
徐寔自然报喜不报忧地顺话说好些了。
簪缨便道:“我无何事,只请小舅舅安心静养,外头若有动静找上门来,我这府主虽不顶事,也不会惊扰到小舅舅。”
她说罢,在徐寔的愣神里福身告退。
走到月洞门前,回忆方才徐先生看她的眼神依稀不同,似乎藏着许多惜色,她在伞下回头展唇一笑,“徐先生,昨日种种在昨日,今时今日我很自在,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徐寔目送少女离去许久,苦笑叹息着推门入轩。
门扇之后,身量高嶙的披裘男人就站在那里,软而密的风毛围着他颈颔,硬是软化不去一丝他下颔线的锋硬。
卫觎气色幽白,眉眼恹冷。
徐寔知他都听见了,苦笑道:“经历过那种事,没想到小娘子依旧生长得天真无邪思,不用旁人安慰她,反倒先安慰了我一通。更没想到啊,大将军有朝一日也会被别人出头护着。大将军方才真该出去看一看,小娘子说那句话的眼神。”
很动人。
卫觎黑深眸海里亮起星点的微芒,“心绪不好,怕平白委屈了她。”
又道,“当年事别告诉她。”
徐寔心有戚戚,那种惨绝人寰的毒计,他怎忍心对小娘子透露分毫。
正因投鼠忌器,他家大将军才没在昨日直接揭了庾氏的恶毒脸皮。然而,以一城之兵镇压京师发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这一步迈出去,朝野那些士宦名士在背后议论卫觎其人,当是忠邪?佞邪?
卫觎全不在乎这些,自门楹望着外头的细密雨帘,只盼着亲兵早日寻到葛神医带回。
朝堂之上,已经乱成一锅粥
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后宫之怨,北府万众人马窥伺建康东门不去,朝臣惶惑纷纷。有人提议调宿卫六军护驾还不够,应将驻在京城外的三十六路牙门中军,统召入城护卫;也有人提议,干脆降谕入蜀,请蜀亲王带兵来勤王。
这些大多数自入仕以来便未经历过战事的太平臣子,对于突如其来的大兵压境,如稚鸟闻惊弓。前些年,还传出过建康街头见黄须宝马,公卿惊问“此猛虎从何而来”的笑谈,三品之臣,不识战马,京师之地的承平安逸可见一斑。
于是他们也忘了,淮水以南之所以能安生五十余年无外乱、无内斗、名流恣意清淡、高士痛饮酒读离骚,是祖、卫所率的两代北府兵将,用血肉抗胡族于淮汉,息民生于江左换来的。
现下,风吹草动,众人便恨不能举一国之兵力,去厌胜折冲眼里无天家的骄狂北府兵。
自也有有识之士,反对蜀王回京,“西蜀把控着南朝的西北咽喉,是兵冲要地,向来制约长江上游入口,以控荆襄。而今淮水虽乱,尚有长江天险,闻听大司马用兵如神,岂知不是示空城计诱于北胡?外敌可乱,朝内却万万不可自乱阵脚,一旦西蜀调兵至京,原本只是淮水一处空门,便会变成淮、江两处大破绽,不等勤王军至,则京城危破在旦夕尔!”
话是这样说,可谁又知那位心思神诡莫测的大司马是真想诱敌,还是存了马踏建康的心思?
再说兵事瞬息万变,怎么处处都如料算得那样正好,万一北胡当真浑不吝,瞅准时机挥师试探,又当如何?
召勤王师不成,朝臣继续争吵,在应对大司马的策略上,有人猛烈弹劾,有人主张议和。
几位老神在在的府君,稳立殿堂,都以为形势尚不至如此危急,但与大司马修好一事也不可再拖。
他们一致建议太子殿下亲自释放那四名骑尉,送回乌衣巷。
在王谢这些大族看来,什么叫天家颜面,还不如戳在丞相府院中那些奇石来得重。你既一时找不出可替代卫大司马的人接手北府军,还得用人家守国门,那么低上一头,也是情理当然。
世家自己的脸面利益不失,把皇家算计得分明,却没算到太子年轻傲硬,咬死不肯和解。
僵持不下。
“那位顾御史真弹劾了小舅舅,骂他行性偏激,国之贼也?”
簪缨听得杜掌柜传回的讯息,皱了皱眉,又笑一声,“果然耿介。”
之前顾元礼两次弹劾太子失德失行,还有人暗道他是站在大司马一边的,结果大司马刚举兵犯进,他便又调转矛头痛斥卫觎误国。
只能说这位顾府君不愧出身兰台,上至三公下至吏秩,哪个行事不合礼法,他便要针对哪个,几头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不是耿介又是什么。
而宫里也没让簪缨等上太久,晌午之前,果然有人上门来,是御前总管原璁。
簪缨不许人惊动麾扇园,自己亲出府门应对。
中门大开,原璁望着伞下一身白襦纱裾的少女,心下微怔,只觉她气质清华,静沉如水,宛若寒月白梅无端开在六月盛夏里。
与前些日子他随同陛下暗夜来访时见到的女子,又有不同。
但好在出来的是小娘子,而不是大司马……说起原璁到这新蕤园来的几次经历,真是一次比一次胆寒,他忙不迭哈腰笑道:
“奴才见过小娘子,小娘子安好,太妃娘娘安好,大、大司马安好否?原是边防闹了些小误会,陛下备了上好的龙团,请大司马进宫品尝,都是自家人,把话说开便是了,不知大司马方不方便?”
簪缨当头冷笑,“如今后位上的那位姓庾,不姓卫,说自家人,太近了些。据我所知,家舅眼下却不大方便,只因昨日显阳宫的人不懂事,冲撞了
家舅的心情,这会儿还闭门不喜。我还奇怪呢,怎么是公公你上门来,想要请人,难道不该是显阳宫省一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惹我家舅父生了天大的气,亲自来登门赔罪吗?”
这番毫不留情的语风,直撞得原璁五脏六腑打摆子!
小娘子这话,一不敬皇后娘娘,二不顾及陛下,三又颠倒黑白地把大司马得罪显阳宫,说成显阳宫得罪大司马,还敢要皇后宫里来赔罪……
她是不知昨夜显阳宫里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之事,那殿里的血腥气,到此刻还没干呢,皇后娘娘到此刻还没醒呢。这倒是谁拿谁的脸面当鞋底了踩呐?
从前也未见傅小娘子如此厉害,如此口齿伶俐,如此大逆不道。
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原璁忽然想起临出宫之前,做礼部侍郎的谢氏子弟大胆上禀:“缨娘子是功臣之后,又得深明大义的郗太妃祖孙青眼,必非奸邪之辈。既然她肯容留大司马为邻,那么是否显阳宫确有不当之处?毕竟缨娘子养在后宫十年,却一朝毅然退婚,与皇后娘娘决裂,其中未尝无有个缘故。”
原璁还记得当时陛下听完,脸色很差地将这话含糊了过去。
再与小娘子方才之言一比对,原璁心中惊疑不定,忽有一种预感,今后的差事,只怕越发不好当了。
他勉强笑道:“小娘子这话……是能回复给陛下听的吗?”
簪缨扫他一眼,“原公公是年纪大了耳背,还是记心差了口齿不清?你问也问了,我答也答了,有何不可回复?”
原璁苦苦一叹:得,如今这小祖宗的口条都快赶上顾御史了。
枉他想做个从中斡旋的好人,却是自讨没趣。此次过来,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要他万事好商好量,切莫惹火大司马。
而今,既吃了个闭门羹,便欲回宫复命 。
忽听一道低苦的声音在巷外道:“你就这般护着他么。”
随着话音,李景焕带领东宫左右校尉,靴履沉肃地出现在青石路口。
濛濛细雨,濡湿太子的英朗眉宇。他看见站在朱门槛内的女子一瞬,有万箭穿心之痛。
那段父皇病丧、他登基为帝的记忆,终于让他不得不承认,他所想起的一切,不是一场凭空而来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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