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这是各府的钱谷账目,”路正则一一指给他看,亨庆元年甘州府、京兆府、长沙府……:“每年的都在这里了,”他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卫景平手上:“卫大人有空的话,常来看看这些账目吧。”
当朝户部的两位侍郎,纪九渊掌土地、人民之账目,他管着钱谷、贡赋之事。
前几个月他上奏折请求辞官致仕,云骁帝允他明年年底再走,他回去想了两日,终于明白皇帝的用意许是心中已有人选,但又不能立马拔擢,要等上一年半载的,因而不想让他现在把户部侍郎这个位子空出来,生怕京城里的高门世家子弟惦记上挤这个肥缺生出波折。
明年年底恰逢新科进士选官补缺……他仔细一琢磨,皇帝这位子要留给谁明摆着呢。
人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么。
得知云骁帝的用心之后,路正则很识趣,想着他致仕前要手把手把钱谷、贡赋事教会卫景平,省得他以后乍一接手无所适从:“卫大人,侍郎这个位子不光要操心京兆府司的事情,其余各司的运作都要盯着,其中最要紧的是江浙府,这二省的漕运、贡赋关系甚重,陛下会经常问起,余下几个司么,每年的账目都差不多,倒不需怎么劳神。”
卫景平:“……”
路侍郎这是在向他交接工作?
“大人,”卫景平忙推辞:“这不妥吧……”
毕竟他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在没有正式授职前,接手这些“大事”过于张扬了。
路正则知道他的顾虑,笑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啊,我对外就说年岁大了,总记不住什么,叫你来帮着我打打下手,核对账目的。”
“换句话说,”他又道:“我要把我在户部二十多年的经验和本事都教给你,难道你还不愿意吗?”
“只要是户部的官员,”他继续游说卫景平:“都该深谙钱谷、贡赋事,你学这两样本事又不是逾越,还在顾虑什么?”
卫景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下官谢大人栽培之恩。”
推不掉,只能笑纳路老头的好意。
跟着路侍郎学了几日钱谷、贡赋事后,卫景平这才晓得户部侍郎这个位子是一个多么大的肥缺,能在这个位子上稳坐二十多年,那得多圆滑的手段啊。
他心道:就算明年年底皇帝心中户部侍郎的人选公开了,不是他,花落别家,他得路正则一年悉心栽培也不亏。
……
十一月初,入冬之后没几天,陆谵带着他开办钱庄大半年,折进去十多万两银子的经验进京了。
吕栋和卫贞贞两口子还在平遥县那边,陆大儒在当地给他们请了给师傅教做账,因此并未跟着进京。
卫景平请了先前在龙城府相熟的两个人,柳承珏、顾世安,在京城的谭家菜馆给陆大儒办了一桌接风宴,宴席间,陆谵一说折了银子,柳、顾二人都皱起了眉:“先前就听说钱庄这生意不好做,当朝也就山西府那几家玩的转,余下的都不行。”
京城里的钱庄都还是他们开的分号呢。本地的富商大贾也不是没有人涉足尝试过开办钱庄分一杯羹,但运营几年后根本挣不到银子,后来干脆关门大吉了。
卫景平则道:“今夜能否邀请陆先生秉烛夜谈?”
他就想详详细细地知道,陆谵是怎么将十多万银子亏进去的,他要知道每一文钱是怎么没了的。
陆谵听了一眼窗外沥沥淅淅的初冬的细雨,呵呵笑道:“这雨夜只适合红袖添香,改日改日。”
纵使家当亏得一干二净,他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这让其余三人都攥紧了拳头,很想揍他一顿,败家啊。
卫景平:“……”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
今天还是灵感不在线,对着细纲都码不大动字,不敢说具体哪天补更了,缓一缓。
第197章 除夕夜
◎卫景平挥笔在纸上画了个大坑,在上面写了个“八万两”,而后贴在书案上,以提醒自己日后别踩这个大坑。◎
陆大儒的这个“改日”一直改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二大雪初霁,他坐着牛车来找卫景平:“我把正通钱庄的账本都带来了。”
从他在平遥县开办正通钱庄的头一天起, 所有的出账、入账都记录成册, 短短半年多就攒下了三十多本账册。
书童利索地从牛车上搬来账册:“卫大人您点点。”
卫景平:“……”
这么多账本,没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完。还让不让他过年了。
陆谵:“我整理好的。”
每一文钱是怎么搭进去的,都记录得清楚明白,没有半分含糊。
卫景平挤出个苦笑:“……多谢陆先生。”
陆谵卸下账册, 借口说还有事要办, 又赶着牛车吃剌吃剌地走了。
三十多本账册摞起来有半人多高, 卫五月吭哧吭哧往书房里搬:“公子, 这也太多了。”
卫景平看了他一眼:“嗯, 先放着吧。”
日暮时分。
“平哥儿,”卫巧巧裹着披风手里提了个六角风灯来了:“我和你姐夫这就回上林县了, 你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卫景平想了想:“大姐,你等着。”说完他从书房取出来一套书来:“明年文瑞该考秀才了吧?”
严文瑞是他二叔卫长河的续弦张氏带过来的儿子, 读书尚可, 已经考取了童生, 明年该下场院试了。
卫景平记着这事儿, 几个月前就选了京城里刊印得比较精确的《四书五经集注》,托卫巧巧带回去赠给严文瑞。
期望他一举考中院士, 博个秀才。
又取来一支御赐的珍稀狼毫笔:“凡哥儿明年进学,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份心意吧。”
卫长河和张氏后面生的儿子卫景凡六岁了,上回卫长海提起这小子,说家里已经和白鹭书院打过招呼,明年开春就送他去念书。
要开蒙了。
卫巧巧收了书和笔:“我替他俩谢谢你, ”她拿出一个荷包放在几上:“平哥儿, 我和你姐夫大概要过了正月才能回京, 墨铺的钥匙我放到了姚墨那里,这是今年的分账,你点点。”
“上回我从姐夫那里借了几百两,”卫景平说道:“大姐你知道吧?”
开建钱庄的时候他从墨铺借出来400两左右的银子,按说一年分账分不了这么多,100来两顶天了,许是卫巧巧不知道那笔账,没给他算进去。
“知道,”卫巧巧笑道:“你这不是明年四月份要娶媳妇儿嘛,使银子的地方多,那笔账先挂着吧,不妨事的。”
别的不说,头一件花钱的事情,不得把这房子的墙面粉刷一遍,院子里栽种些翠竹花草,屋子里添置家具……布置洞房吧。
说来卫景平还没来得及安排这些事情呢,没想到卫巧巧倒先替他操心上了:“谢谢大姐。”
说话的时候他心头很是热乎。
卫巧巧笑了笑:“那我和你姐夫就走了。”
腊月期间各地来往的人太多,朝廷有令,百姓归乡或是探亲,拿着身份文书是可以出入城门的,且官道上日夜都有举着火把巡逻的捕快们,因此趁着赶夜路的人不少,他们就是跟着回甘州府的同乡们一道今晚就启程的。
卫景平披上衣服跟她一道出门:“大姐,我送送你们。”
马车停在巷子口,武双白大老远看见他姐弟二人走过来,从车厢里跳下来,快走两步拉着卫巧巧的手:“天冷,卫四你快回去吧。”
“白白,大姐,你们路上小心。”卫景平说道:“到家了给我二叔二婶捎声问候。”
“好嘞,”卫巧巧放下帘子:“回吧。”
黑沉沉的天空中又飘起雪花。
卫景平去卫宅蹭了顿晚饭,回来之后便在油灯下翻阅陆谵送来的账本,一直看到腊月二十九,才粗略看完这些账本。
这回,一连几个月跟着户部侍郎学习钱谷、贡赋的本事显现出来了,这些据说只有专门的账房才能看懂的账本,他看得说懂好像没怎么懂,说不懂好像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理得清晰些是这样的:当朝钱庄赚钱的进项有三,一是异地汇兑挣手续费,这个占大头,二是替人保管财物收取保管费,三呢是短期放高利贷出去,而陆谵在平遥县开办的正通钱庄没有在外地开分号,无法开展异地汇兑业务,挣不到大头的银子;只能做替人保管财物和短期放贷这两项,新开的钱庄信用没有积累起来,极少有人敢在他这里托管财物,这项业务也没做起来,只剩放贷一项了,当朝找钱庄借贷的利率很高,官方指导价是月1分5厘,一年就是18个点的利息,要是借了今年还不上,次年转息为本,本又生息,民间称之为“羊羔利”,感觉后世说的“薅羊毛”似乎跟这个有点渊源,一旦负债,多数人因为偿还不起而“破家散族”,所以除非走投无路,一般人没人去借高利贷的,但陆谵开办的钱庄七八万银子就是打这上面亏的,放出去的五笔银子中,竟有五笔是坏账,借钱的人到期或是跑了或是赖账,钱庄连本带利息一分没收回来。
盖因陆谵不会追债,没那份逼得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狠辣手腕,不亏才怪。
卫景平甚至觉得,那些人说不定吃准了陆谵身上那份读书人掩饰不去的迂腐味儿,从借钱那一刻起就生了赖账的心思,压根没打算还。
“天真了。”他自言自语地道。
没有后世网络社会那种信用约束,还是有很多人不讲诚信,甚至专门钻这个空子的。
卫景平挥笔在纸上画了个大坑,在上面写了个“八万两”,而后贴在书案上,以提醒自己日后别踩这个大坑。
看来“发商生息”,在这个朝代想靠着拉存款和放贷之间的利息差赚银子的这条路比想象的更艰难,更不好推行。
……
理完钱庄的账本,卫景平起身走到院中,天空正飞舞着鹅毛般的大雪,忽然卫容与穿着粉糯糯的斗篷扑了进来,抱着他的腿喊:“小叔,三叔和三婶回来了,祖父喊你过去。”
卫景平一把抱起小丫头就往卫宅跑:“三哥和三嫂回来了?”
叔侄俩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出一声声的笑语,原来卫景英两口子也来了,关红芹正在跟曾嘉玉玩笑:“瞧二嫂这细皮嫩肉的脸蛋能掐出水来,别说二哥了就是我看着也发痴想怜惜你呢。”
曾嘉玉闹了个大红脸,瞧了瞧她隆起的肚子说道:“你安生些吧,当心肚子里的那位嫌吵。”
都五六个月的身孕了,还上窜下跳的跟个猴儿似的,这当娘的有点不靠谱啊。
卫景平在外头听说三嫂有喜了,自己又要添一位子侄,心里也高兴:“三哥。”
卫景川听见他来从屋里出来,兄弟二人见面彼此都愣了一愣:“老四,你怎么……”身子骨没那么单薄了,脸儿也没那么白腻粉面了,眉眼之间更添儒雅和贵气,两年多没见面,他家老四还是有点变化的。
“三哥,你……”卫三清减不少,面上褪去凶悍之气,人也看着随和不少,竟叫卫景平看出几分丈夫气概来,他心道:三哥婚后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兄弟俩站在雪天里互相打量了好大一会儿,关红芹从屋里探出头来:“四弟怎么不进屋啊?”
卫景平笑了笑,赶紧进屋拜见他三嫂。
关红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褙子,挽着螺髻,端起娴静来似后宅寻常的少夫人。
她笑吟吟地塞了他个大红包:“我也不会女红,没鞋垫什么的送你,缺什么自个儿买吧。”
卫景平收了她红包,惭愧地说道:“三嫂和三哥成亲的时候我都没能去喝杯喜酒,怎么好收三嫂的红包。”
那阵子太忙了了,实在是抽不出去一趟龙城府的时间。
关红芹把红包硬塞到他手里:“拿着。”
她其实是很温柔地在说话,可卫景平一脑补他三嫂在龙城府拔剑时那种所向披靡的气场,就不敢推辞,只好乖乖地接了过来:“谢谢三嫂。”
……
年三十,除夕夜,瑞雪中爆竹声声。他跟着卫长海夫妇还有卫二卫三小两口,大侄女卫容与吃过年夜饭,把家里所有房间的灯点亮,开始当朝过年最有仪式感的燃灯照岁,他们笃信除夕夜家中灯火通宵不灭,来年就会好运滚滚,所以这夜家中长幼欢聚,终夜不眠,以待天明叫做守夜。
屋里烧着炭火,温暖如春,孟氏带着两个儿媳妇还有大孙女在抹牌,卫长海跟三个儿子小酌两杯后说道:“操家伙出去比划两下去。”
这一年到头各忙各的,没人有空跟他这个当老子的切磋武艺,落寞啊。
“爹,大过年的,”卫景川摆摆手:“别动刀动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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