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家怡收回目光,确定前后左右都没有其他客人,才低声向他解释: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新会皮革公司见董事长周新会,一会儿到了那边,你全程不要插话,只板着面孔跟着我就好。知道吗?”
“为什么?”徐少威终于转头望过来,微微皱起眉,似乎很不满意她不允许他开口,不高兴她看低他似的。
“因为我有我的问询节奏,多个问题之间可能都是有连贯性的。比如问第一个问题,并不是我想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为了在问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显得自然而然、不那么刻意,以便使被问者放松警惕。
“还有,我问问题时会使一些小手段去影响受询者的情绪,如果你打断了我的问题,我的方法就可能失效。
“如果我现在不与你沟通一下,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听我问的问题,可能会觉得我东问西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是在浪费时间。你作为警探都不耐烦、不理解,也可能造成受询者的抵抗情绪。
“OK吗?”
家怡一边解释,一边体会到了带新人的苦。
上下级之间原来是自带冲突的,不止是做下属要小心翼翼与上级相处,连上级都要时刻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引发下级误会,打击对方积极性和自信心。
以前家怡当学生时,总觉得当老师和领导好爽哦,可以为所欲为。
刚进油麻地警署后,她跟着茵姐学习,后来又进B组,总是看他人脸色、听他人指挥,也羡慕当领导指点江山的爽快。
现在才知道,领导不等于为所欲为和颐指气使。
再回想茵姐和岳哥两个领导一边教她东西,一边还让她觉得受器重、受认同,不仅没有被打压、随意指使的不开心感,还每天都觉得被照顾、被重视,真是好幸运啊。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遇到的都是好上级呢。
不过,相比徐少威,家怡觉得自己还是更乖一点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香江人是在海洋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像海盗那样,骨子里就有种随性而为、不受拘束的因子。而她皮肉中的灵魂属于几十年后的大陆,又从小在应试教育中浸淫十多年,更容易顺从和接纳吗?
徐少威听了家怡的解释后,终于点点头,小声应道:“Yes,madam.”
家怡舒口气,叮当车晃晃悠悠,将昨晚又熬夜的小女警晃得发困,还好目的地并不远,在她快睡着时到了。
车一停,徐少威便站起身,但走到过道上后,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先后退一步,让家怡先走。
也不知是lady first,还是对上级的尊敬表现,家怡快速下车后回头,高度恰巧对上徐少威的脚。
家怡发现,他的小外八原来还不是对称的,右脚外八,左脚却直直朝前。说他是外八原来有点不准确呢,他只有一半外八字。
穿过街巷,走进办公楼前,家怡转头跟徐少威又确认了一次,对方表示自己一定听命令行事,家怡这才带着他进门。
学着岳哥的样子,她板着脸,与徐少威装凶的表情组成二员煞星组合。
前台靓妹看过证件后没敢阻拦,先将他们请到休息室,为他们倒上茶才去通告。
家怡二人等了三四分钟,才等到前台靓妹折返,恭敬地将他们迎进顶楼董事长办公室。
周新会很会享受,办公室很大,大办公桌后空间仍不小,他坐在办公椅上,一旋身就是落地大窗,向下望是办公区楼前的喷泉小庭,视野很好。
大办公室前后的位置似乎是专门设计过的,周老板的座椅很高,客人坐的两个椅子则很矮。
双方隔着一张深色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形成周老板居高临下的局面。
当家怡坐下后,便发现自己要看到周老板,需要隔着大办公桌,仰起头才行。不仅会产生自己很渺小的感觉,还会觉得周老板很远很高很神秘。
这大概是‘商界帝王之术’中最微小的手段了吧?通过‘地势’‘席位’和一些装潢等细节,给来访客人、来做汇报的下属一种潜移默化的压力感。
令来人不自觉对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敬畏。
家怡隐约意识到这一切后,不动声色的坐直身体,微微昂起头来与这间办公室营造的气氛对抗。对上周老板时,眼神表情也尽量拿捏得淡然,微微压眉,营造起恰当的威严感。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警方审讯课程中,心理施压的学问她也是学过的好嘛!
家怡和徐少威坐在周新会对面后,周新会表现得非常谦逊,市侩的谦逊。
他专门起身与家怡和徐少威握手,表现得好亲切好配合哦。
但等家怡问起问题来,他虽然笑着,有问必答,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个深谙如何打太极拳的老油条,你无法指责他,但别想轻易从他嘴里套到话。
家怡根据自己学到的审讯技巧,不断回想岳哥曾经讲过的对付表明积极配合,实则狡猾地一直在绕圈圈的人该怎么办。虽然感觉到这个人很难啃,仍不动声色的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排查。
“你最近一次见赵东生是什么时候?”家怡问。
“大概半个多月前吧,圈子里的朋友攒局,大家坐下一起吃顿饭喽。朋友是想帮我劝他放弃清水湾半岛的地,哪知道他很不给面子诶。不过呢,我这个人最够朋友。君子不夺人所爱,他既然这么坚持,好像没了那块地不能活一样,我就让给他喽。”周新会说着一摊手,哈哈笑道:
“我做皮革生意的嘛,搞房地产这种事随缘就好。遇到合适的地,就买下来,建建大楼,为香江建设做些贡献。如果不合适呢,就等下次也没什么的。你说是不是啊,madam?”
“请问新会皮革最近最大的项目是哪个?”家怡忽然转移了话题。
周新会本来做好了无论对面两个警官问什么,他都东拉西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忽然问道自家公司的业务。
他做董事长的,哪里被人自上而下问过业务,怔了好几秒才笑道:
“最近筹备在旺角开一家皮制品家具城啊,正在看场地选址。Madam,不瞒你说,我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总想着,以后全香江所有皮革生意,都是我的。你穿的皮衣,踩的皮鞋,坐的皮沙发,背的皮包呢,如果都是从我厂里造出来的,我就满意了。”
“你在旺角已经有一家小型鞋城,再开一个皮制品家具城,对你来说也不过是顺着开展个小项目而已。以你当今的家底来说,这个皮制品家具城大概只能算是随手搞搞的工作而已。大把资金总要考虑投资,你在各大小财经采访中都表达过,自己不会把钱投到股市,认为未来收益最高产业是房地产。”
家怡说罢,身体微微向后靠,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印象。
当她歪着头笑望着周新会时,更显得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
本来一直盯着周新会的徐少威不自觉转头,将视线落在易家怡脸上。
这位年轻警官私下相处时并不显得很有攻击性,甚至常常给人亲切、柔和又邻家的感受。
但当处在审讯之中,面对难嗑的审讯者时,她不仅没有表现的畏难,也没有被周新会老辣的手腕和气势压制。
相反,她柔韧得像生机最旺盛的野草,无论东风怎么样吹拂打压,她都会很快□□地昂起头,迎风挺立,茎叶张扬。
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他人罩,也能顶开最硬的土,活得逍遥吧。
徐少威忍不住想起之前在中区警署出发,准备跟易家怡汇合,出门时正遇到以为叫谭三福的警探。
对方看见自己的警号,便拦住问他是不是徐少威,跟易家怡去走访问询的军装警。
他答是后,谭三福立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通,然后皱着眉凶狠的盯着他,伸出两指,指指他的眼睛,又指指自己的眼睛,威慑道:
“对易家怡,规矩点,客气点,恭恭敬敬的,知道吗?”
他能不规矩,不恭敬吗?
人家易警官办事情有条不紊,让他扮凶,让他不许插嘴,让他多观察多思考,还要在走访问询后出题考他,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之前就算觉得她年轻,又是个靓女仔,有点不服气。但毕竟人家是CID正式的高级警员,现在又真的在各方面展示出专业度和能力,他现在已经心平气和了啊。
还真不需要他人提点和威慑。
这样一想,徐少威又坐得更笔直,目光再次转向富豪周新会,眼神更凶悍几分。
等他正式调到B组,他倒要跟谭三福比较比较,看看谁更劲一些。
想着,他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配枪,眼神也更深更沉了。
周新会本就被易家怡对他如数家珍的阐述感到些许不自在,忽然对上徐少威冷刀子般的视线,心里瞬间升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什么意思啊,madam,查户口啊?”他笑容中的亲和力减弱,多了些敌视。
家怡盯着他表情的变化,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她点了点头,不答反道:
“一个认定了房地产才是最赚钱的生意的人,如果真的放弃了清水湾半岛那块地,现在一定已经在寻觅另一块儿宝地。
“你说你和赵东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半个月前,那么就是说半个月前你就决定将清水湾半岛的那块地让给赵东生,不再竞争。一个大老板,怎么可能半个月的时间就只在办公室里干坐着,不为自己产业的下一步做规划?
“在我的认知里,这世上可没有这样混日子懒散的董事长。
“我问你现在最重要的产业项目是什么,你没有说看新地皮,只能说明一点,就是你并没有放弃清水湾半岛那块地。
“你没有放弃那块地,却也没有实施新举措去跟赵东生竞争,为什么?”
家怡一边讲这些话,一边死死盯着周新会的表情。
这些话有一半的成分都是不严谨的设想,她之所以如此笃信的讲出来,又表现的格外胸有成竹,更多的不是要给周新会定罪,而是诈他。
所以,这时候他的表情和反应,她必须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不可多得的判断他到底与赵东生的死有无关系的机会。
富豪周新会被易家怡看似环环相扣、毫无漏洞的推理和提问搞的微微发怔,他努力想要找出她话里的漏洞,期待得出她只是胡说的证据。
但她表情、语气和词句都显得如此无懈可击,令他原本放松的情绪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易家怡和徐少威两人走进来的时候,周新会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一个年轻女仔,看着就像是攀关系上位的警探,就像他企业里的一些靓妹仔一样,靠着某些手段比他人爬的快,魅力嘛就很强,实力呢就弱得离谱。
就算上过报纸的警探呢,在他这个自认强者的富豪大佬看来,也不过是警队的公关手段,夸大其词的宣传之法而已。
另一个徐少威,就算摆出再凶横的表情,在久经商场的他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但在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之后,家怡的锋芒忽然展露,有一些东西扎疼了周老板的神经,刺伤了周老板的眼睛。
他微微皱起眉,与易家怡对视,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挂着,眼里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笑意了。
“是啊,madam东拉西扯这么多,是为什么呢?”他四两拨千斤的将问题丢回去,身体向后靠,也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家怡看着他绷不住的表情,和逐渐展现防卫情绪的肢体动作,就知道自己的‘刺激法’起了作用。
这个周老板心里绝对有点什么,就算他不是直接杀死赵东生的人,肯定也知道一些东西。
“因为周老板知道你不需要跟赵东生竞争,赵东生会自己退出这场争端。”家怡身体忽然前倾,双肘搭在桌案上,目光灼灼瞪住周老板,咄咄逼人道:
“一个死人,怎么会跟活人竞争一块土地呢?
“周老板,你早就知道,赵东生会死。所以这半个月来,以不变应万变,只等待赵东生死亡的消息。”
周新会眼皮抽动,眼睛微微眯起。
“周老板,是谁在帮你扫清障碍?”家怡微微挑起下巴,对上周新会逐渐阴森的表情,毫不退缩。
女警虽然靓丽可人,但仍努力摆出自己最凶恶、最具威慑力的表情,与商场老阴B对瞪,不落下风。
办公室里明明很静很静,徐少威却总觉得自己好似听到金属相击之声,仿佛正有刀剑在实木大办公桌上方激烈拼杀,刀光剑影,冷风肃肃。
他后背汗毛根根直立,左拳不自觉攥起,右手再次用力压在腰间配枪上。
周老板的眼睛到底比不得年轻人,率先因为眼睛发干而眨了眼,在这场对瞪比拼中惨败。
家怡也眨了下眼,长睫毛呼扇之际,余光忽然扫见桌上压在文件下的棕灰色粗糙纸面,那是报纸才有的颜色和质感。
她微微侧头,盯住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