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只有一心求知的Tannen在这一刻完全无视了另外两人的心情,坦率开口:
“易沙展,现场勘察到了什么?”
“一方面,黄祥杰租住的半地下室當房没有续租,另一方面,鲜记冰室后面的两间卧室和一间小厅都没有黄祥杰的生活痕迹。法证科的大光明哥初步判定,黄祥杰这些日子没有回暂时还未到租期的當房住,是住在了冰室前厅桌上,或者后厨,或者另有一个其他住处。
“T sir,从这些线索,你读到什么?”
家怡松弛倚在柜台上的手臂收回,整个人都因为某种期待情绪而振奋起来。
电话对面原本坐在椅子上记笔记的Tannen立即站起身,蹲到座机边,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
“第一种判断,是他个性具有矛盾性,一方面想要剥夺大脚强原本的幸福生活,取而代之。另一方面又不敢贸然住进大脚强夫妇的住处,心底仍有对死亡和杀人行为的抗拒。”
“是的,如果是按照这个方向去判断,我们可以得知凶嫌儿时应该是受过比较好的家庭教育的。有三观无太大偏差的家长,潜移默化间向他灌输过‘不要伤害他人’的观念。”家怡立即补充。
Tannen也逐渐兴奋起来,他双手扒住放座机的小桌,虽然家怡根本看不见他,他却仍不自觉地用力点头,然后快速接话道:
“第二点判断,就是凶嫌还有一个藏身处,那里非常隐蔽,是一个藏起尸体头部等部位的好地方。同时他也住在那里。”
“是的。”家怡未我话筒的手在桌上轻拍,立即道:
“那一处地方可能有两个功能,第一是藏尸,或者埋尸。第二是他的一个心灵避难所,在那里他不受外人视线干扰,逃离社群压力,不会因为杀人而感到痛苦,也不受自己被灌输过的道德观指责。他可以放轻松的在隐蔽环境里享受自己‘伟大杀戮’行为带来的成就感,在这里,他能彻底摆脱自己个性中矛盾的另一面,变成一个纯粹的恶魔。”
“……”Tannen都沉默下来,一个犯罪心理学高材生,最能明白能将自己所学融入到真实案件的细节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由衷摇头啧啧道:
“精彩,精彩!然后呢?这些对凶手的侧写分析,要如何落实在审讯过程中,成为你的审讯技巧呢?”
家怡有些口渴地四望,下一瞬,便有一杯温水送到她面前。
接过水一口仰尽,才转眸对上徐少威略显殷切的眼睛。
她轻轻笑了笑,徐少威便知她在无声道谢,只点头表示接收到这信号,便又手肘撑桌,期待起她后面的话。
“无论如何,凶嫌这几夜入住的巢穴,一定不如大脚强夫妇的卧室温暖舒适。一个人如果有这样一个特别舒适的地方,他就不会住那么长时间的當房了。
“那处巢穴原本只要藏尸就可以,他为什么要跟尸体住在一处?身体难道不会不舒服吗?
“无论怎样,‘凶嫌也受道德挟制,会因此感到自责和痛苦’‘只有在巢穴中才能纯粹地享受邪恶的那个自我’,这推断一定是无误的。
“因此,我们可以判定,凶嫌是自负且自卑的,他有强烈的两极情绪,分割他这个人的所有行为。一则看起来憨厚,受教育和社群管制。一则暴虐猖狂。”
家怡才讲完一个阶段,Tannen便在电话那头迫不及待地发出‘嗯,嗯’声回应和鼓励她继续讲。
家怡还听到了刷刷刷声和纸张摩擦声,可以想见,T sir一定在奋笔疾书吧。
“在明面上他有多少线索会被警方发现,哪些关键证据被藏起来,他自己最清楚。法证科同事认真勘察后,仍未找到最能证明死者身份的头颅、有指纹的手部和特殊的脚,就能看出凶手在作案之后是有针对反侦察做布局的。
“在未受精神折磨前,他脑海中满满都是自己做过的布局,相信自己做得很稳妥。那些他提前想好的说辞和狡辩,也很清晰。
“这是他自负的那一面。”
“对对。”Tannen再次应声。
“可随着时间推移,他自负的那一面就会摇摆——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个性的双向性极其不稳定。
“当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推演警方现在在干嘛,他就会开始怀疑。
“自责、愧疚、恐惧会促使自卑的那一面占上风。
“想要击溃这样的凶手,就要抓住这样的时机。
“这是在有效勘察到更多线索后,得出的更可靠的结论。
“Tannen督察是犯罪心理学专家,我相信他是认同我的判断的。
“对吗,T sir?”
家怡悄悄挑了下一边眉毛,这个时代的犯罪心理学很深,但也有许多模棱两可的地方。
采集其中可以被众多真实案例佐证的部分作为切实理论基础,另一些在家怡看来并未能确信的理论则成为她遮掩心流影像的重要武器——无论如何,都很好用。
“听君一席话——”Tannen本能开口,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自呆在这间小黑屋里。猛然从家怡带他徜徉的推理世界中回到现实,他忙站起身,又因为双腿发麻而微微摇晃了下。
转头扫视一眼黄警司和Wagner督察,Tannen找回理智和专业性,沉稳地戳起微微滑落的眼镜,点头道:
“易沙展说得非常有道理,期待接下来你对黄祥杰的审讯。
“不知道我是否能参与配合审讯?或者可以全程旁观也可以。我相信这一定会是一次重要的审讯案例,我最近正在努力跟赤柱监狱的死刑犯做沟通,了解他们的动机、杀人过程中的感受等内容,如果能全程跟进这桩特殊案子针对凶嫌的审讯,对我研究香江犯罪心理学一定大有裨益!”
“那就要请问Wagner督察和黄警司了。”家怡忙趁机表达对两位长官的尊敬。
Tannen立即眼含期待地看向W督察和黄sir。
黄警司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消化了自己诸般复杂情绪,努力让自己不去计较自己的脸面问题,而只关注案件本身和B组办案方法、团队协作模式是否合理这件事上。
听到家怡这句话,他蓦地了然一笑。
想起之前方镇岳在做案件汇报时,针对易家怡的夸赞。
想起邱素珊调任前仍不忘来他办公室,与他深入探讨易家怡这个特殊人才的优秀之处。
想起中区警署的法医官Rick只与家怡深谈一次,便对她念念不忘,觉得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后生。
想起B组那些刺头面对易家怡这个过于连嫩的年轻女警的高度服从。
想起在宝金银行大劫案中,那个坚定持枪,击毙劫王叶永乾的修长背影……
这样一个人,难怪Wagner才调任第一天,就会放任她去做决定,甚至忘记了过问。
当初跟Wagner说‘易家怡这么年轻就成为沙展有其道理’的人是他黄中城,怎么就忘记了易家怡这后生女的特殊之处,不仅在探案天赋上呢?
她在无形中便搞定身边人的能力,也委实不该被忽略啊。
叹口气,朝Tannen点头示意他没问题后,黄警司迈步走向小黑屋门口。
路过Wagner时,他拍了拍这位固执却绝对不徇私的中直下属。
小黑屋门打开又关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Wagannen对视一眼,又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仍连通着易家怡的座机电话。
1分钟后,Wagner消化了家怡的话,也消化了黄sir的态度,终于朝Tannen表明:
“可以。”
“多谢,W sir!”Tannen双眉飞舞,忙伸出手再次与Wagner相握。
感受到Tannen掌心力量,Wagner难得露出笑容。
Tannen收回手后,又忙对电话那头同样致谢:
“也多谢易沙展。”
“我应该做的。”易家怡说罢,又问Wagner:“W sir,请问还有其他事需要沟通吗?”
“没有了,辛苦你。”Wagner没有道谢,也未多言语。但他的声音、语调,却仍在释放大量信息。
家怡接收到了这些温柔的信息,道一声“Yes,sir.”便挂断了电话,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一关闯过,是今天难得令她开心的事吧。
放松地垂下双臂,身体重量全靠在柜台上,她放空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柜台另一侧一直陪着她‘罚站’的徐少威。
挑眉浅笑,她略显疲惫地道:“继续工作吧?”
徐少威点点头,心潮在涨,波涛不断冲刷心房。
家怡的回答不止化解了Wagner的情绪,也融化了徐少威眼中的冰霜。
原本电话两端针锋相对、僵持不下的气氛被她四两拨千斤,轻松摆平。
易家怡好像天生有这样的能力,在三言两语中消解掉他人的坏情绪,平息矛盾和质疑,使世界恢复和平。
第167章 够了,嘉明哥!
如果将香江的俯瞰视频加快,再加快,就会抹画出一条条穿梭的霓虹,阳光渐渐浓郁成橙黄色,这黄又快速掺入冷色调,渐渐昏暗。
然后在某个刹那,所有霓虹排灯、曲管招牌都亮起,一片炫彩勾勒出最光怪陆离的油画。一切都那么璀璨,只在灯影最深处,才有最深浓的暗色,点缀出这幅画的重色调,使这张油画层次更加分明,一瞬立体。
B组探员和法证科的同事们便处在这抹暗色中,天已经昏暗了,室内的一切看起来都影影绰绰起来。
啪啪几声,探员们戴着白手套的手拨开老式按钮,点亮鲜记冰室所有灯盏。
家怡穿过后厨拐去法证科同事们正勘察的屋室时,徐少威跟在她身后,迟疑后还是开口:
“十一……姐,你真的提前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嗯?”家怡扶着门框转头,因为他就跟在自己身后,回转身居然只看到他肩膀。仰起头才对上他眼睛,不等她开口,他已自觉退后一步,拉开两人走动时不经意拉近的距离。
“刚才电话里说的审讯策略吗?”家怡挑眉。
徐少威点点头。
家怡收回扶在门框上的手,退后一步靠在门边墙壁上,见徐少威表情严肃,仿佛十分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一般。
家怡以为他是被激起了求知欲,便很认真细细解释自己的想法:
“电话那一头还有黄警司在;
“等不得我们赶回去,在这时便打电话问询。
“我猜,Wagner没有过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就任我安排,可能是被黄警司责问了。”
她忍不住小小地反省了下‘自己是不是在岳哥手底下习惯了任意妄为而不自知’,不好意思笑笑,才继续道:
“这种时候,哪怕我没有深思这件事,也要这样回答了呀。
“不然岂不是让Wagner督察为难。那我以后还怎样取信Wagner督察,怎样好好跟他相处啊。”
这可真是深奥的职场处世之道啊。
如此感慨一番,家怡忽然觉得,说不定自己还是有一点点成熟的呢。
“……”徐少威微微瞠目,有些接受困难。
所以方才电话里那些话,都是她胡诌?
家怡对上他表情,忙摆手:
“不过,关于审讯策略,我的确是有想过的啦。”
她可不想让这个暂时还算信任她的下属探员,觉得她是个最爱胡说八道的大骗子沙展啊。
“我们捉黄祥杰时,他对着我的枪口慢下动作,一来是真的害怕我开枪,觉得自己已经难逃捉捕。再则恐怕在那一瞬间就想清楚要如何抵赖,如何跟警方打拉锯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