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这东西有些新奇,是第一次见。
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冲淡了苦等至半夜的郁闷。云乘月拿着纸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才收了起来。
鲁润看着她的样子,笑道:“这东西不光书院用,各处行会也用。白玉京里也常见,如司天监、飞鱼卫,都有自己对应的任务体系。”
“完善的奖惩机制,也是律法制度的一部分。”
云乘月先是点头,而后心头一动:怎么感觉……鲁润师兄有些像在教她的样子?
但再看过去,这位青年神态温和却随意,不像有什么言外之意。
也许只是随口一说吧。
“对了,云师妹,省身堂和书院其他地方一样,从早课时间开放到晚饭时间。注意在他们有人时前去。”
晋文显提醒了她一句,又转向鲁润,正色道:“鲁润师兄,我也有件事同你说。”
接着,他就告诉对方,说云乘月住处安排出了问题,以及身份玉简、戒律手册都没发放的事。
说罢,晋文显又道:“大师姐做事再细心,终究事务太多,免不了有疏漏。鲁师兄……”
“晋师弟。”
鲁润却摆摆手,略带责备地说:“现在我们只知道云师妹的事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原因。如何能断言,是大师姐有所疏漏,而不是故意,或者被人欺骗,或者其他缘由?究竟是谁、为什么、在哪一环节做得不对,还要调查过后才能得出结论。”
“只凭经验就擅自推论,是研习律法之人的大忌,你须谨记在心。”
晋文显先是惊愕,而后还有点不服气,想出声辩驳。但迎着鲁师兄温和却迫人的目光,他一句话说不出,自己想了半天,渐渐明白过来,面露愧色。
“是……我懂了,多谢鲁师兄教导。”
鲁润方才点点头,又对云乘月说:“这件事我知道了,定会告诉师长,明日便会着手解决,七日之内必出调查结果。”
他说得如此干脆而自信,让云乘月有些意外。
虽然她原本就打算告状,可在她想来,杨霏给她找的麻烦虽然讨厌,却也不算大事。为什么鲁润师兄的态度却相当严肃?
反正天色都晚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云乘月就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鲁润听后,笑笑,说:“原来云师妹是疑惑这件事。不错,这事如果和书院存亡这般大事相比,的确不值一提。”
“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厦倾倒往往就是无数的小问题日积月累而来。”
“只有在日复一日中,用最严肃的态度处理好每一件小事,才能真正让所有人明白:规矩就是规矩,规矩必须遵守。”
“如果有人违规,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及时的处置,那这规矩就废了。”
“身为律法大道的传承者,我等决不能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听到这里,云乘月不得不拱手一礼。
“原来如此,受教了。”她认真道,“鲁师兄不愧是张夫子亲传,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
鲁润含笑点头,并不谦虚。
“那么,天色已晚,云师妹,晋师弟,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
“对了,就寝钟声响过之后,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宵禁。超过宵禁时间回去,也是违规,要受处罚的。”
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晋文显忽然身体一颤,立即道:“好的鲁师兄我马上就回去多谢鲁师兄指教鲁师兄晚安!”
说罢,他转身就走,仓促间给云乘月使了个眼色,便消失在传送石碑前。
云乘月不明所以,却也意识到违规必定不是好事,立刻也说:“那我也告辞了,多谢鲁师兄。”
才一转身,她却又想起什么,扭头疑惑:“可鲁师兄,你不也还在这里?”
鲁师兄双手背负,面带微笑,青衣当风。本是月下仙人般的场景,却因他气质里那份少年气,而令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促狭。
“我么,我是有夫子特许的,并不适用宵禁规则。”
他含笑说:“云师妹,改日再见。”
云乘月便匆匆走了。
她想起,之前有人介绍过,说各个班级的学生都有对应颜色的衣袍,而唯有在书院大比中取得头三十名的学子,才能身着天青近白的衣袍。天青近白,原本是书院三十六位老师才能穿的颜色,将之赋予学生,无疑意味着极大的认同和极大的荣耀。
她见过的学生里,杨霏这位大师姐便身着青衣。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鲁润。
“藏龙卧虎。”
她一路从传送点飞奔,奔过一段发白的月光和露水闪光的草木,最后嘀咕了一句,终于推开自己小院的门。
就在她跨进院子的那一刹那,身后远处响起了清远的钟磬之音。那声音庞大又沉郁,像怅然又像释怀,如梦境缓缓降落。她回过头,恍然明白那就是宵禁的钟声。
总算是险之又险地赶上了。
她松了口气,再回过头,却见拂晓已经奔上前去,一头撞开了内屋的门。
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
在桌边,有人静静而坐,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正一针一线地缝。
云乘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灯影中的人抬起头。他长眉略蹙,眉眼阴郁,但灯色映在他眼底,冷暖流转,就只剩了最纯粹的无奈。
“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薛无晦冷冷地说,却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啊……”
云乘月如梦初醒:“你在做什么,还没睡么?”
“我不需要睡觉。你是不是傻了?”
他还是那么冷冷地,又瞪她,仿佛这样就能掩饰那份无奈似地。他盯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却挫败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非要要这东西。”
薛无晦指着桌面那只做了一小半的黑色绒毛兔子,不怎么高兴地说。
云乘月忽然笑起来。
“哎呀,是这样啊。”
……
山上。
宵禁的钟声已过,月色却顾自照耀。日升月落,天地沧桑,从来不以人类的规定而改变。
鲁润站在山顶,遥望山下。他打开那只木匣,从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来细细观看。
“守心,你的作业进度如何?”
有人出声询问。
鲁润字守心。这是恩师给他起的字。
他退后一步,躬身行礼。
“见过夫子。”
张廉夫子点点头,又问:“如何了?”
这位蓄着山羊胡须、目光炯炯的中年人,正是张廉夫子。此时,他正手持一卷书册,缓步走来。他背后的知行台上,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但有几盏灯火永远燃烧。
据说明光书院存在了多少年,那几盏灯火就燃烧了多少年。如果传说为真,那就是千年不灭的长明灯,唯有传说中的人鱼油脂才供得起。有人说那不灭的灯火象征着明光书院不灭的传承,也有人说那是在等待谁归来。
孰真孰假,早已不可考。千年已过,如今的人如何努力考证,也无法还原历史的每一个细节。
鲁润收回神思,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一次胡师弟做出来的东西,应该能够符合学生的需求。完工之后,学生就拿去山下城镇中实验一番。”
张夫子闻言,比较满意地“嗯”了一声。
“你有这样积极入世、为民做事的想法,非常好。守心,你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但为师深知,你天性更多灵活,因此在律法一道上更要守住本心、谨记初衷,不可走上那钻律法空子、谋取私利的歧路。”
鲁润严肃应下。
张夫子再点头:“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处理得也很好。你说得不错,规矩必须遵循,无论是谁,只要违反了规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这说的是杨霏的事。
和晋文显不同,鲁润了解的事情更多。他知道杨霏曾算计过云乘月,今天听晋文显一说,他就知道是杨霏从中作梗,想给云师妹找麻烦。
鲁润道:“大师姐这次做事是头尾不顾了一些。夫子,这事不如交由学生处理。”
书院普通的违规事件,向来由律法班的学子代为执行。但这次违规的人是书院大师姐,让一般的学生去宣读处罚,恐怕大师姐面子上过不去。
“也好。守心,你考虑得很周到。为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过分执拗,只知道生搬硬套各种规矩。”张夫子想了想,相当直白地夸奖道。
鲁润有点无奈,心想夫子您现在也挺执拗的,上回不是听说当众要教太子做事吗?
不过,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悄悄说。
“好了,守心,你也去歇息吧。修士奉四时而行,饭要吃,觉也要睡。”张夫子合上手里的书册,也合上了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法条,“为师也要去歇着了。”
鲁润点头。
“不过,夫子……”
“守心还有何事?”
“学生是觉得,此前只听传闻还不觉得,今日一见,云师妹果然钟灵毓秀,资质过人。她临写的书文字帖,学生看了一眼,法度虽然稚嫩,意趣却灵动逼人。”
师徒两人向来亲近,鲁润也并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这样的天才,书院果真不教?如此忍气吞声,未免长了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在鲁润的想法里,老师大约会有些无奈,告诉他书院也有苦衷,也许还会告诉他这苦衷是什么;这也就是鲁润的目的。他想更了解书院的事情,不然他不大安心;他天性就喜欢缜密无缺。
万没想到,这话一问出口,就见张廉夫子竖起了眉毛,俨然一只陡然被点燃的炮仗,整个怒气冲冲。
“就是,为师也这么想!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哪有学生拼死拼活、好不容易考了进来,我们收了人家,还不教的!”
张廉夫子一拍手,很是赞同,也很是不满:“守心你是不知道,你这云师妹实在倒霉,一路过来,比别的人多经历了很多艰险。不过,她表现得很有骨气,为师虽然不全赞同她的选择,却很欣赏这份骨气。”
鲁润听得好奇起来,很想立刻就知道这位师妹一路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他的老师无意解答。这位夫子只是顾自叹息了好几句,才说:“可王夫子心意已决。不知道他老人家和白玉京谈了些什么,就谈出这么个结果来!”
眼看老师怒气满盈、满腹牢骚,鲁润连忙安慰了几句。他知道,别看老师这样不满,但只要是王夫子的决定,老师从来就不会真正反对。
“这……实在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