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第137章 人间(8)
◎异样风雨◎
折现……
当然是不可能折现的。
望着主持人震惊的表情, 云乘月叹了口气:“不行就算了。”老板娘有个女儿在念书,应该用得上,回头送给她, 应该也很不错。
她揣起银票,收好笔墨, 再拱拱手,就愉快地走了下去。
留下台上两人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天公大道传人的作品,谁会想折现?要么是个不识货的乡下人,要么就是个怪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心道:应该是个怪人。
接下来的几个议题, 云乘月没再参加,只安静听着, 倒也得到了不少启发。
日色渐西,晚霞微染。终于,五个议题都讨论完毕, 众人各有收获, 也淡忘了对云大猫的关注。
最后,主持人笑吟吟地站上来,作揖道谢,又轻咳一声。
“……今日夏论会就此结束。不过,胡家家主还有一题,悬而未决多年,在此寻求高人解惑。”
胡家家主的题?
在场众位修士,有人面露惊讶, 也有人一脸了然, 不仅不意外, 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来了!”
“果然今年也有!”
“胡家的难题竟还没解开?”
云乘月听得好奇。胡家在本地名声极高、势力极大, 还出了胡祥师兄这种修道天才,他们能有什么难题,竟然多年都找不到答案?
主持人再行一礼,再次抬头时,他的神情极为庄严。
“请教各方同道,痴儿如何修道?”
痴儿……修道?
云乘月心情忽然有些古怪:要不是地点、人物全都不对,她几乎要以为他们说的是她自己。当初浣花城中,她还真是以“痴傻的云二小姐”出名的。
胡家发问,四下皆寂。有那等活泼好事的,也不敢轻易发言。
无人作答。
主持人也并不意外,只轻轻叹口气,行礼退下。
这下,夏论会的第一日方才正式结束。
四周空气渐渐复苏,热闹重回。修士们轻松地交谈着。云乘月听了会儿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里,胡家每年都会在论道会上提出这个问题。
胡家有一件怪事:每一代里,一定会诞生一名钟灵毓秀、品性温良的孩子。然而等孩子年满七岁,便会毫无征兆地变得呆呆愣愣。昨天还是好好的聪明孩子,今天就变成个痴儿,连话也说不清,只能发出呓语。
更甚者,所有这样的孩子,都活不过二十岁。
许多年来,胡家四方求人,听说还曾求到了白玉京中,央求司天监来勘命。
最后得到的说法是:是胡家祖上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血脉遭了天谴,才会让每一代最出色的孩子倒霉。
天要咒你,有什么办法?受着吧。
“……等等,这么说,那位天工亲传的胡家二少爷,还不是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
旁人赶紧摆摆手,示意她小声,又低声道:“胡家二少爷原本有个双胞胎兄弟,听说七岁的时候也……后来就去世了。现在胡家心疼的,是大小姐的孩子。”
原来如此。云乘月又问:“那这么多年,真的没一个人有办法?”
“若是有,早就提出了!不过……真要说起来,罗城有个传闻。云道友,你知不知道赖疙瘩?”
这可是熟人。云乘月一顿,慢吞吞回道:“怎么不知道?”
对面没察觉不对,还颇有兴致:“那就是了。听说啊,几年前,赖疙瘩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引起了胡家小少爷的注意,对他喜欢极了。”
“胡家对小少爷从来千依百顺,于是就让赖疙瘩当了小少爷的陪玩,结果那赖疙瘩狗仗人势,很把自己当个人物,处处趾高气扬,听说还总为难一家老百姓……真是不要脸。”
最后那句话是嘟囔着说出来的,小声极了,却也是真实的愤愤。
没错,就是这个传闻。云乘月暗自想到。她此前四处游走,打听到的也是这个说法。
难怪赖疙瘩那么大威风。可胡家竟也肯让他借自己的名头?
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赖疙瘩,看来得先……
云乘月微微一笑,拱手作别。
对面并不当回事,只以为顺口讲了讲闲话,讲过了也就算了。他还笑问:“云道友明日可会来?”
“来的。”她说。
对面还要说什么,却被几滴雨打断。
哗啦——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天上阳光都还在,雨便倾盆地下来。地面上的固然都是修士,一时半会儿却也有些狼狈。不是所有人都带了雨具。
唯有云乘月眼睛一亮。
她当即解下背上的斗笠,到底是犹豫了一下,克服了一些羞涩,才好清清嗓子,露出个笑。
“道友,嗯……你需要斗笠遮雨么?十六文一个,多谢惠顾。”
她问得镇定,而旁人却投来惊诧又茫然的目光。
——那好像是刚才的答题者?为什么在卖斗笠?
——那是不是什么法宝道具?
——不,就是路边常见的斗笠。
——这……
——不过,现在还真能用上。
大雨阻断了许多探寻的目光。在雨声中,在水汽的包裹中,云乘月认真地卖着斗笠,一顶接一顶。她也认真地数着自己的进账:一个十六文,两个十六文,咦?一小块碎银不用找?好的,非常感谢。
等卖到最后一只斗笠,有人提醒她:“云道友不自己留一个?”
云乘月想了想,摇头:“多赚一点吧,蚊子再小也是肉。”
说罢,就递出了最后一只斗笠,接过了最后一点钱。
她将装满银钱的小布袋系好,拴在腰间,再抬头看一看那雨,判断一时半会儿它停不下来。
“诸位道友,明日见。”
她作别身边一同躲雨的同道,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雨中。
旁人不解,大声问:“云道友不等雨停吗?”
雨哗哗地下。
“不了,我赶着回去。”还有事要做。
她的声音穿过雨声而来,也变得湿漉漉的,有些模糊不清。
“……真是个怪人。一个修士,净做些凡人的活计。”
其他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喃喃出声。
……
高楼上。
几名华服丽饰者,坐在拉起的纱幕后,也注视着下头这场雨。
一人开口询问:“今天的夏论会,几位如何看待?谁最值得注意?”
另一人当即回答:“张星官何必多此一问,我们都知道,最值得重视的当然是那个云……呃,云大猫。”这名字真还挺土,不是山沟里出来的取不出来,她暗自思忖。
第三人笑道:“胡大小姐莫要激动嘛。不问一句,怎么知道我们有没有达成共识?”
这样圆滑的话语,不消说,正是出自罗城县令顾大人之口。
顾大人又笑道:“况且,要我看,那个云大猫也就是矮个子里面挑高个,才显得出挑嘛。她说的那些道理都不新鲜,不就是‘合适自己’四个字?我相信在场众多修士再多想一想,肯定不少人也能想明白。”
“事后倒推,自然不难!顾大人说得未免太简单,反正我是直到近些年,才领悟到‘合适自己’有多重要,而非一味追求模仿大修士。”
胡大小姐面若寒霜,全不买账。
说是“大小姐”,其实她已经年过五十。她多年来帮助家主打理家族事务,并不热衷保养,非常坦然地成为了一个一看就四五十岁的女人。
胡大小姐盯着雨幕,盯着那个云大猫消失的方向。
“更何况,第一道议题虽然不难,可关键在于,这是一道比较之问。提问者描述的另一人不在现场,一般人怎么能迅速发现,问题不在书文本身,而在书文与使用者的契合上面?”
“也许,她能救我的孩子……”
她不觉迸出这句话。
短暂寂静。其他两位都是一愣,对视一眼。是了,胡大小姐的幼子就是这一代的倒霉鬼,今年十二岁,一直是胡大小姐的心病。
“咳……胡大小姐心结难解,我们都理解,不过那个云大猫就算有点见识,终究是个无名小卒,修为低下,怎么可能有办法嘛。”
这胡大小姐真是急糊涂了!
顾大人尴尬地摆手,又偷眼去看张星官。要知道,胡家作为当地望族,家里出了怪事,第一求助的就是本地星官。胡大小姐也曾拜访张星官,希望能解救自己的儿子,可张星官束手无策。
现在,胡大小姐居然当着张星官的面,说那谁谁谁能救胡小少爷……这不是失心疯了嘛!怎么可能嘛!就算有可能,也不可以当着人家面说的嘛!
不过,张星官倒并不在意。
这位天然一张谨慎面容的星官,也的确养成了一副深思熟虑的脾性。他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直觉,本来觉得是荒谬的瞎想,可现在他也不太确定了。
张星官不由轻抚袖中玉简。那是他的身份牌,是司天监星官的证明,也是他毕生的骄傲和坚守。但就在一年前,有一名年轻修士一鸣惊人,轻易得到了五曜星官的青眼。
他是每夜仰望星空的星官,他属于世界上最相信命运诡异的人群。
云……并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姓氏。那个云大猫,和传说中的那位年龄也相仿。只是容貌不对,修为不对,天下真有这么完美的易容?
没有。不可能有。张星官暗暗摇头,也暗暗失笑。这是基本的常识,他好歹是司天监里的正式星官,哪能这点判断力都没有。自己真是被胡大小姐带偏了,人家是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情有可原,他一个星官跟着瞎想什么?
张星官宽容地拉了拉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