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徐户正不紧不慢,将问题范围缩短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上:“敢问二位,可以不可以?”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长房夫妇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对视一眼,一时陷入沉默。
在沉默里,云大爷低下头,似乎是羞愧得无法抬脸。云大夫人却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云乘月。
在不在?当然是不在的。
可如果不在,他们为什么没有报官?
他们没有报官,官府没有登记,所以这孩子艰难地自己回来了,也没办法要回自己的身份。
因为在官府记录里,她一直在府里呀。
没有家人出来说,这孩子不见了,求大人们帮帮忙。
没有。
云大夫人有些恍惚。那他们在做什么?
是了,他们为家族利益考虑,着急忙慌地夺了她的婚事、夺了她母亲唯一留下的宝物,粉饰太平。
她还笑得欢欢喜喜,笑得像从没有个孩子不见了。
可,这是为了家族,是为了整个云家!她错了吗?她没错啊。
“我,我……”
云大夫人艰难地搜索着言辞。
徐户正眼睛一瞪,威严道:“云二小姐何在!”
云大夫人无法回答,只能咬紧了牙。她想要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既能漂漂亮亮地将云家脸面保住,又能漂漂亮亮地把二娘接回来。谁也不受伤害。
可向来机灵百变的头脑,此时却像被蜘蛛丝层层粘住,什么计策都想不出来。
想不出计策,可时间总会流逝,事情也仍然等着解决。
她呆了半晌,总算深吸一口气。
“我们二娘,的确丢了。”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等人群重新炸锅,她就重又提高了声音:“可是,我们二娘天生痴愚!姑娘,如果你没法说明这一点,你——我们不敢认!”
云三小姐一下攥住伯母的手,像找回了大半力气。她也抬头,已然一脸哀戚。
“是啊,我可怜的二姐不见了,我们不想声张,也是为了二姐的名节!”
她哽咽两声,又道:“你这时候冒充二姐,不怀好意坏她名节,是什么居心?”
看似柔弱有理地给人下绊子,向来是云三小姐的得意技巧。
可她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搭理她。
甚至围观的人里,也没几个人理她。
名节?笑话。
或许在一些地方,名节是挺重要。
可这里是浣花城,是西部三州之一的宸州。
整个西部三州,女人们都爽快能干、绝不怕事,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大修士。
谁吃饱了撑着给女人扣名节帽子?
家世、实力、人品、学识和心境,哪一样不比名声重要?
——这云三小姐怕不是离奇话本看多了,看傻了吧?
这嘀咕传进云三的耳朵里,一下子让她的脸变得青青白白。
而云乘月,根本没有搭理这跳梁小丑。
她只是望着云大夫人,很有点惊讶。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渐渐漫出许多失望,还有许多伤心。
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云二小姐的情绪。那个傻孩子,原来还一直对家人抱有期待么?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为了过去的云二小姐,她得更认真点。
她定定望着那明艳果决的贵妇人:“你们不敢认我,还是不想认我?”
云大夫人嘴唇哆嗦了一下,神情却更坚定:“不敢认,除非你先证明自己的身份!”
云大爷也支持妻子:“对,姑娘你先……先证明罢!”
一旁的徐户正垮下一张脸,皱眉思索对策。
局势一时僵持。
云乘月沉默着,望着那一脸坚决的夫妇。她原本不想说很多,但过去那孩子的心情渐渐和她重合;她忽然感到,有些话她必须帮她说出来。
“其实,”她替她说,“大伯母,如果你们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也可以先接我回去。”
——你们也能先将那孩子接回去。
“失踪的亲人回来,难道不是宁可认错,也不能错过么?”
——如果那孩子一直都懵懵懂懂,真是撞了大运才侥幸回来呢?
“还是说,你们宁愿我死在外面,也不想让我成为云家门楣上的污点?”
——污点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谁的分量更重?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犹豫,但原来对一些人而言,这竟是个艰难的抉择。
云乘月认为自己很平静。
但实际上,在很多人眼里,她明明是望着那对脸色苍白的夫妇,声音却渐渐抬高,止不住地流露愤怒和伤心。
她质问他们。
“大伯母,大伯父,我才是那个人坐在府里,莫名被掳走的受害人。”
“为什么现在是我来证明,而不是你们来判断?”
“你们不问问我,这些天里都遭遇了什么吗?”
“你们不关心,是谁将我从府里带走,是谁想要害我吗?”
长房夫妇被她问得张口结舌。
“我,我……”
云大夫人紧紧揪住了精致柔软的裙摆,身体又晃了晃,显然心乱如麻。
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出云乘月期望听到的回答。
所以云乘月终究只能摇摇头。她对心中那个茫然的孩子说,你看,你的期待从头到尾都是空。
那个孩子仿佛低下头,沉默地消逝在她心里;云乘月忽而也感到了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却更挺直脊背。她的背本来已经挺得笔直,现在则更加坚定,因为这是两个人的份。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是身份和遗物。
她丢开手里的幂篱,朝徐户正抱拳一礼。
“徐大人,我听说,在官府书文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说谎。”
徐户正沉着点头:“正是如此。任何胆敢欺骗律法的贼人,都会被书文当场诛杀!”
“哦?”
云乘月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可我都说了这么多遍,我是云二小姐,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她看向云府众人,对他们微微一笑。
“那我怎么还没被诛杀呢?”
她语气很平和。
但她说出的话,也会化为一根根讽刺的针,深深扎进了云府众人的身体里、心里。
扎得云三张口结舌,扎得云大夫人一呆,扎得云大爷茫然不知所措。
是……是啊!
“法”字之下,无人能说谎!
他们怎么忘了呢?
其实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云家作为浣花城的顶尖家族,已经太久没有和律法打过实际交道,以至于他们下意识地将律法当成了形式、摆设。
云家人讷讷不能应对。
围观的人群也激动起来,就像好戏快到高潮时的期待。
——就是,我早就想说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儿,不就说明说的是实话吗!
云大夫人仰着头。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现在无法遏制地觉得脖子酸软。
而更酸软的,是她心里百般复杂的滋味。
“这么说,你真是……二娘?”
……
人群外,聂七爷看着云家被徐户正逼问得张口结舌,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神色。
他拿出一块通讯玉简,联络上了某个人——某个可以压下今天这场面的人。
接着,他就用一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目光,欣赏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丽。无关性别,无关身份。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惊心动魄。
聂七爷自诩不是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他不会为她失态,不会可笑地跟着她团团转。
他只不过是要正式地、彻底地占有这份美丽。
他心中的火仍在烧,却已经不再是纯然的怒火。另一种火焰蔓延、攀升,将他心脏烧得怦怦直跳,也像将他每一寸血液都变成了兴奋的喧嚣。
他想起一生中每一次的征战。
当他面临极度渴求而又难以得到的事物时,征服欲就会像这样静默爆发。
难免是要对不起流风一些……
聂七爷皱起眉头,眼中起了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