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你不是一般的孩子。”老师这样说着,眼神又认真起来。她用食指轻轻描摹着她的额头,画出了一个文字的轮廓。
“你是在我悟道飞仙的那一天降临这个世界的,额头上还带着这枚‘生’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生书文……也许,就是因为我悟道飞仙,你才会来这里。”
“悟道……飞仙?”
“那是修行的第七个境界,也是最高境界。到达这一境后,修士都会感悟出了不得的书文。我感悟的是‘仁德之心’四字。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的书文和我很合呢!”
她将信将疑:“别骗我,我哪里有什么书文……”
老师只是笑。
“你会明白的。”
“我看着这些书就能明白,你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一定比这里好,好非常多。所以……乘月,真的很对不起,也许是我拖累了你。但我仍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老师说得非常诚恳。
要不要答应?
云乘月耍了点小心机。她没有立刻答应,却要求和他们一起上路。
她想要先看看这个世界。
她就这样跟着老师了。老师姓孟,老师的丈夫姓韩,为了区分,她叫老师为老师,而称呼她的丈夫为夫子。
相处一段时间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乖乖把书借给老师看了。
既然都跟着别人、受了人家的保护,把书借给人家看也是应有之义。她那间图书室的书都收在她额头的文字里,心念一动,就收放自如。
再后来……
再后来,无非就是经历了一些打打杀杀、追追逃逃。她见识了神鬼是如何残酷地奴役人类,而人类贵族压榨自己子民的方式,甚至比神鬼更加极端。
最终,她决定接受老师的邀请,成为书院的第一个学生。
“乘月,你终于想通了,要跟着我将书文的力量推广、发扬,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吗?”
老师喜笑颜开。
她却摇头,再摇头,说:“老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世界太残酷……飞仙境的修士这样少,可强大的神鬼却那样多。我害怕失去你们,所以想拥有保护你们的力量。”
“是这样啊。这也很好。”
老师摸了摸她的头。她是个高大结实的女人,手掌干燥,有着厚厚的、剑和刀才能磨出来的茧。云乘月觉得脑袋被摸得刺刺的,却又有种强烈的安全感。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你借给我的书中的话。乘月,你的想法没有错。”老师温声说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描摹着那个生机书文。
“只是你也要明白,人类的命运终究是共通的。而像你这样的人,注定要走到你该在的位置上去。”
什么是该在的位置?她不喜欢这个说法。她是现代世界的人,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育,虽然懂得集体奋斗的珍贵,却也看重个人自由的选择。
她就是只想着自己,只想着身边的人,如果有余力才再考虑旁的人,不行吗?她倒觉得自己这样才更接地气呢。
老师看出了她的不服气,笑着,却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从衣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递过来,说:“这个送你。”
是一只木簪。
这木簪很奇妙,分明是整体雕琢,可簪身还是漆黑,到了簪头却忽然变成深粉色。那粉色又有些渐变的白,整个被雕刻成了一朵梅花。雕工看似简单,却刻出了梅花清雅生动的神韵;花蕊是雪白的,往下又坠了几颗朱砂红的珠子。
“这是我自己雕刻的,手艺并不如何,但我想着……我这个当老师的收了弟子,总要拿份像样的见面礼。”
说到这里,老师忽然有点尴尬,抬手挠了挠面颊。
“哎呀,不过仔细一看,这见面礼可能也不太像样吧?终究只是个不值钱的木头簪子,虽然用的是一段灵木,可也就只有些调节寒热的作用。我们乘月是这样好看的小姑娘,这簪子配你,实在有些……”
她想收回去。
云乘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过来,很宝贝地攥着。
“老师都给我了!我瞧着很好,我很喜欢。”
老师一怔,释然地笑了。
韩夫子在旁边,一张常年刻板的脸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催道:“老韩老韩,来,给我们乘月梳个头发,把这簪子用上。”
韩夫子是个心灵手巧之人,擅长做很多的工具,擅长铸剑,也擅长编织,更擅长梳头发。他被妻子使唤,欣然应诺,三两下就给云乘月梳了个漂亮又结实的发型。
“这便好了。”
韩夫子说,又把云乘月转到正面,顾自欣赏了一下,点头赞道:“这簪子好,我们乘月也好,一个粉雕一个玉琢,正是两相映衬。”
一句话夸了两个人。
三个人都笑起来。
那一天,云乘月始终都记得。她记得他们走在原野上,残阳如血,老师在她左边,韩夫子在她右边,她走在中间,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
纵然原野多白骨,纵然远方起狼烟,纵然悲剧在时刻上演……
但她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力所能及,只想先护好自己小小的生活。之后,也许她可以有所成就,也许不能,但那都很远了。
她万分珍惜着老师,也万分珍惜着她的梅花簪。她以为生活虽然艰难,可仗着手中之剑,他们能够走下去。
他们四处行走,遇到了不少事。老师和夫子原本就是有名的修士,渐渐就有天下闻名的势头。那会儿大地上分布着不少国家,很多王公贵族都想招揽他们,但一听要反抗神鬼,他们就立刻退缩了。
他们继续行走。
有一次,他们经过一个县城,见到一个汉子在一处大宅前面讨说法,说是家里的田被占了去。
他粗布短衣,而这宅子里住的是遍身绫罗绸缎的贵人,据说还得了神鬼庇佑,家里供着祭祀神鬼的牌位。
所以,谁理他?
那汉子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扛着个锄头又讲道理又是骂,威胁要往这家人门上泼粪,差点还动了手。
可都没用。
他讨了半天说法没讨到,就叹了一口气,苦着脸离开了。
不多时,从从那宅子的侧门里走出两个人。那两人身材高大,腰中佩剑,还穿着薄薄的甲衣。从行走和呼吸的方式来看,他们都有不低的修为。显然,他们是这宅子的主人豢养的门客。
他们跟上刚才讨说法的汉子,眼神凶狠极了。
一看就是要把人家灭口的样子。
或许都用不上“灭口”这样郑重的词汇。这年头,有本事的人打杀个小民算得了什么?不如杀猪杀狗更引人注目。而且这小民多刁钻呀,不过是自家田地被占,怎么能扛着锄头跑来讨说法呢?
自然是有一番反抗的。
那汉子虽然也长得精壮,看样子也有些武艺,却不如真正的修士远矣。
他被打得很惨,嘴里却不肯求饶,只说:“你们打杀了我也就算了!但不能够迁怒旁人!”
那两个门客嘲笑:“说什么梦话!便是因为你,我们鹤山君受了辱,更要将你整个村子屠戮殆尽,才能解气!”
云乘月终于没忍住,拔剑上前。
当时她一个人在县城里,本该规规矩矩地等着老师和韩夫子回来,不该惹事。
可是实在是忍不住啊。
见不到也就算了,这样的事就在眼前,她又修行出了几分本事,怎么能忍住不用?
她杀了那两个门客,把昏过去的汉子提溜回去又救治一番。这时候,她杀人已经不会心里怦怦地跳了。
那天晚上,她跪坐在老师面前,温顺地等着责骂。可老师不仅没有骂她,反而表扬了她,说:“这才是君子所为!”
等那汉子清醒过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当场纳头便拜,欢欢喜喜,说是早就听闻孟夫子和韩夫子的名声,想要拜入门下。
云乘月很奇怪,问:“你不要你的田了吗?”
那汉子苦笑摇头,说早就知道被占了的田地是要不回来的,他之所以冲上去,只是觉得不能这样温顺地任人宰割,总要叫那些人知道,短褐布衣也有血性,不是能随意欺辱的。
她又问:“那你的村子呢?万一连累他们?”
那汉子一笑,老实的脸上露出几分狡猾:“小人根本没有村子,是一个人在荒地种田的!”
这性格很对韩夫子的胃口,老师也喜欢,就收下了他,还给他改了名字。他原来叫王黑,改了个名字,叫王道恒。
这就是云乘月的王师弟。
他是个好人,很有修行的天赋,也很有读书的天赋,学了琴后,琴也弹得好。他主动接过了驾车的工作,后来还学会了修马车,又学会了制作马车。韩夫子很喜欢他,几次夸他说他是自己的传人。
随着老师的车架在大路上不停行走,他们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
鼎盛时期,他们队伍有五百余人。又经历了几次战乱,他们的队伍就缩减到了三十来人。有些人是死了,有些人是被这世道吓着了,隐居山林。还有些人修为精进后选择了背叛,去给贵族和神鬼当了走狗。
对于叛徒,云乘月相当生气,打算孤身过去刺杀他们。她修行速度快,一年能有别人十年的成果,现在不过二十岁,却已经是第四境的修士,杀那些小鱼小虾真是易如反掌。
可老师阻止她,说:“他们固然不是君子,却也只是被吓破了胆的寻常人罢了。不必刻意寻仇。”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吃惊地问:“老师,难道您一点都不怨恨他们,一点都不想追究他们吗?”
老师大笑,说:“自然该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然要以直报怨。将来战场相见,绝不能留情!可是乘月,杀戮只是一种手段,不要让它蒙蔽了你体谅他人的心,更不能忘记作为寻常人的软弱,尤其是在你越走越高,越来越远离常人的时候。”
老师说的那话似乎很有深意,不过当时她并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老师是个很好的、很厉害的人,她教会了她很多。
她是如此尊敬、崇拜、喜爱着老师,如此依恋着她。也因此,当后来老师被神鬼重伤,几乎殒命时,她非常自责,觉得自己白白担了一个什么天生飞仙的称号,白白被老师寄予了这样高的期望,却没能够保护好老师。
伤了老师的是非常厉害的神鬼,而那神鬼已经被老师拼命杀了。她不能向它复仇,就暗下决心,要完成老师的愿望,把神鬼全部赶走。
那次受伤之后,老师的身体迅速衰落下来。她原本是生机充盈的修士,外表只在三十岁左右。可那以后的短短两年,她就变得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可不变的是她温柔坚定的眼神,和爽朗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不要自责,乘月。从来只有老师保护学生的,哪有要学生保护老师的道理?我们之所以要拼命挽救这个世道,就是希望让你们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能够挺胸抬头、毫无畏惧地行走在大路上的世界。”
“如果我不在了……”
老师看向远方。
她看向的是西方的方向,那里有太苍山。他们在中原节节败退,再没有一个国家肯听一听他们的主张。
现在,他们要前往太苍山去,建立他们一直想要建立的书院,好好地教书育人。这是老师为她描述的未来。
而那时候,老师就是看着太苍山的方向,微笑着说:“如果我不在了,乘月,你就要成为新的我。”
“你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要让未来的人们不再惨遭屠戮,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被迫卖儿鬻女,不再被迫易子相食。”
这话说得简直像遗言。或许也真的是遗言。
云乘月忍着眼泪,拼命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