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庄梦柳只得了第二名,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趁着火光看书,一副要从现在就开始准备下一次考试的样子。
毛必行回家拿了只新鲜的兔子过来,本来打算烤兔子,但薛无晦自告奋勇,做了一锅兔子汤。
毛必行得了空,就一边翻土里的板栗,一边去挑衅庄梦柳,最后激得那少年公子一跃而起,拿着树枝要和他比划比划。
庄锦年和高文蕴坐在她身边,一边啃果子,一边叽叽喳喳。
“锦年,你看他们,感情多好啊。”高文蕴一脸深沉。
庄锦年惊呆了:“感情哪里好了?”
“毛必行有事没事就去挑衅你阿兄,你阿兄也总是在他面前端不住架子,这还不叫感情好?”高文蕴一脸理所当然。
庄锦年想了一会儿,小声说:“也许只是庄师兄太讨厌毛师兄了……”
高文蕴一歪头:“你怎么突然叫他师兄了?”
庄锦年抿起嘴,半晌才说:“我,我想通了,他既然不把我当妹妹,我也只把他当个普通师兄就是!”
“噢……你们这些大家族呀。”
高文蕴一脸同情,转头又去看那边打来打去的两人,重新一脸深沉:“但我有把握,毛必行就是庄梦柳此生克星,也是他最与众不同之人!”
“——高文蕴你在胡说什么呢!还有,你也该叫我庄师兄!”
那头庄梦柳听到了,气愤地扔来一块烤山药。高文蕴一把接住,正经道:“庄公子,不要浪费食物!这块山药就归我吃了!”
云乘月正研究薛无晦那锅兔子汤,也听见了这边的闲聊。她忍不住回头:“文蕴,你最近是不是在图书馆借了奇怪的书看?”
高文蕴一僵,不自然道:“没,没有啊……那都是大师姐的书,怎么会有奇怪的书呢,哈哈,哈哈哈……”
云乘月挑挑眉。书院的图书馆里放满了她当初带来的书,也放着老师他们多年来编纂的《天下经略》,后者才是教学的主要材料。至于前者,大部分都是正常的学术类书籍,可她知道,当初的图书室里,放着一些同学们悄悄塞进去的言情小说、耽美小说。
高文蕴绝对找到了,而且绝对看了。
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高文蕴越来越瑟缩,一点没有刚才故作深沉的样子。
“大师姐,我错了……”她苦着脸。
云乘月才放过她,只说:“看就看了,当个娱乐。不过,不要拿身边真实的人来代入,这对他们很不尊重。”
高文蕴松了口气,用力点头:“好的,我记住了,大师姐!”
庄锦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们,但很乖巧地什么都没问。她低头啃了一口山药,再抬头看看大师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笑容。那是个堪称幸福的笑容。
“我想要大家永远都在一起。”她轻声说,充满了憧憬,“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云乘月想,她也想。
她的衣袖被人拉了一拉。
“师姐,尝尝。”
薛无晦舀了一小碗兔肉汤。她喝了一口,觉得鲜美异常,远胜他们以前胡乱做的菜肴。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小小的少年看见了,咧嘴笑了:“好喝吧?我很擅长烹饪。这是先拿鲜鱼熬了汤,再……”
云乘月听得云里雾里,赶紧摇头:“别讲了,我不是做菜的料,也真不爱做菜。我以前做饭,随便做熟就好的。”
“是这样?那也没关系。师姐,以后我都给你做。”
他更笑起来,黑亮的眼睛映着火光。他原本眉眼有种天生的寒冷沉郁,像夜里的迷雾,现在火光一映,却仿佛云开雾散,变成了一个符合年龄的阳光小少年。
还是个很有天赋、会做饭的阳光小少年。
“我去给老师和韩夫子端一些。”
云乘月舀了汤,多添了些肉,再带上一些烤好的山药——这个最好消化——起身往屋里去了。
她眼里有夜色和灯火,耳边听得见背后师弟师妹们的吵闹声,还有远处村落里的几声狗吠。太苍山伫立在不远处,但那也只是看起来的“不远”,其实走过去还是要费些工夫。
明天干脆带他们去踏青吧?紫叶李开了,其他花也开了,正是踏青好时节。
进屋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觉笑起来。
笑着笑着,泪水却落了下来。
就在她眼前,屋舍开始倾倒,树木折断,大火燃烧。屋里的老师和夫子消失了,她眼里的师弟师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遍地流血,和一具具尸体。
为什么?
她想要的,一直只是所有人都在的生活。
她从来只是想要守住这个小小的山下书院,守着这个有老师、有夫子,有师弟师妹的生活;
她只是想要教他们好好修行,教他们读书明理,让他们有自保的本事,要他们起码别被这妖魔横行的世道吞没;
只是想要这样而已。
哪怕后来老师终于还是不治身亡,韩夫子心灰意冷,只守在山里当个教书匠;
哪怕他们被村里人背叛,不得不再次踏上流亡的道路,回头见到栖身的书院被一把火点燃,熊熊的火焰吞噬一切,也包括老师那小小的坟茔;
哪怕他们为了护住彼此的生活,终于还是如老师所愿,踏上了征战天下、驱逐神鬼的道路;
哪怕同门一个个战死,哪怕到后来连韩夫子重新建立的小小学堂,她也没能够守住,匆匆奔回去想要挽救,却只赶得及看夫子头颅落地、满院学子已经成为神鬼口中餐——目睹这一切,夫子甚至死都没有瞑目啊!
她曾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她没有守好他们?如果她能更强一些,如果她能更聪明一些,如果她的羽翼能伸展得更长、更长,长到将所有人都笼罩……
没有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哪怕如此……
她依旧还想守住仅剩的那几个人,和仅剩的一段生活。
但最后,也都没有守住。
从火焰和废墟中走出一个人。在漫天飘扬的灰烬中,他干净得不可思议,一张脸还是那样莹润如白玉,优雅如春风。
他仿佛在笑,仿佛又在蹙眉为难,两眼望着她,仿佛有无限的恳求和无限的真诚。
——“大师姐,你去救王师兄吧!白玉京那里我会全力以赴!”
——“我的力量或有不足……如果大师姐信我,能否将太清剑借给我?”
借给我借给我借给我……
他的声音一遍遍回荡。
她想起来了。当年,有信奉神鬼的残余潜入白玉京,试图刺杀皇帝,甚至联合了一部分利益受损的世家。
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她本想前往京城,可就在同一时间,她得知远在边陲的王师弟被袭击,身受重伤。
那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薛无晦那时已经是皇帝,皇宫是继承下来的,阵法完备,他本人也修为高深,更有重重护卫。
现在再加上一个千里求援的庄梦柳,也是她的师弟,更是他们共同的战友。她不信他吗?她甚至没有想过这回事。
所以,她答应了。
可是在到达边陲后,她才发现王师弟已经身死,而且死讯刻意被压后了两天。她发觉不对,返回白玉京,却堪堪赶上薛无晦被人一剑穿心。
然后……她做了什么?不记得。大概发疯了,然后她也该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死,就成了这个世界的云乘月。只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真不公平。
梅花簪从她发上滑落,跌落在地。这一次,它粉身碎骨,再也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她望着那火焰,望着他。
“是因为你吗?”
她轻声问。
“庄梦柳,是因为你吗?”
……
当云乘月从梦里醒来,坐在晨光里面无表情地擦拭泪水时,薛暗已经在衙门里吃过早饭,正四处巡视。
“将军!”
“将军早,将军吃了吗?”
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问候。
有新婚不久的飞鱼卫殷勤掏出一包糖,说是家里娘子亲自做的,味道很好,咸甜酥脆,外面买不到。
薛暗冷冷答应,冷冷接过,冷冷吃下一颗糖。
“嗯,是不错。”
他冷冷地说。
下属立即喜笑颜开。
这些飞鱼卫在外面一个个脸比谁都冷,但面对同袍兄弟和顶头上司,又能随时笑得像院子里养来打工的大狗。
当然,威风凛凛的薛将军不在此列。他随时都很冷。用飞鱼卫们的话来说,就是“薛将军很有贵人气质,不愧是将军!”
现在,贵人薛将军到处看了一圈,确认今天的飞鱼卫也在安然运转,这才转了个身,往档案库走去。
档案库属于飞鱼卫的机密要地,放着建立以来所有案子的材料。
不过,薛暗不是去看档案的。他是为了找人。
走到半路上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属下跑来跟他汇报,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子,说想要加入飞鱼卫,要给死去的妹妹讨个公道云云。
薛暗站住了,问:“他有冤情,应该先找县衙。飞鱼卫是谁都能加入的?你也知道规矩,为何跑来与我说?”
下属低头认错,小声说:“不敢瞒将军,那小子其实属下认识,是一起念过书的。他叫牛小禾,先前在城北守门那群人那儿做事。”
“他有个亲妹妹,前不久去庄家做事,突然死了,说是被强盗杀了,可连尸体都没见到。他不肯接受安抚,执意要闹,就给革了职……属下看他实在是可怜,他妹子的死也是真有古怪。将军,您看……”
庄家,横死的民女……
薛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庄夜也正好在场。
他沉默片刻,拍了拍属下的肩:“这件事你不要掺和。也告诉那牛小禾,叫他不要深究,保全好自己和家人就是。”
下属觑着他脸色,明白了厉害,凛然道:“是,将军!”
转身又跑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薛暗忍不住想了想那牛小禾的心情,但他立即命令自己不准再想。他只是陛下的一把刀,是绝不能有太多自己的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