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生机之光波动、震颤,好似一汪乳白的墨汁,渐渐被引导成为一个大字——生。
这枚“生”字兼具生机书文和新剑的特点,飘逸之外又有锋锐之意,边缘却又模糊,进而从模糊中衍生出更多可能。
简直像生机书文和新剑的后代……云乘月有了这个微妙的想法。
新的“生”字从一枚又分为三枚,各自没入金蝉。三只金蝉停止了尖鸣,金黄的躯体表面流转过一道灵光。一瞬间,它们看上去宛如活了过来,但接着却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但云乘月知道,这三枚金蝉已经变成了新剑的分身,也拥有了一点点“斩死还生”的能力。只要碰到的半死灵不是特别厉害,就能将之转化。
或者,这个过程可以称为“净化”。
如果能将三清阁发出去的所有护身蝉都变成新剑的分身……不,是将所有庄梦柳控制的“护身符”都变成新剑分身,是不是就能斩断他的力量来源?
理论上可以,但考虑到蝉的数量、分布,还有她本人的力量,这个方案可行性太低。得想个办法,将“斩死还生”最大化利用起来。
而现在……
她抬起头,注视着天空。现在是明亮的白昼,看不见群星,但她仍然注视着那片星空,注视着那片岁星网。
在她眼底,一列列文字飞速流转。如果放大万倍,能看见那全是“生死”二字。
死生亦大矣。
生和死,本就是天生道文。凌驾于一切书文之上,也是万事万物的来处和归处。
云乘月拥有生的力量,现在借助新剑,再有和薛无晦之间的契约,她也拥有了一部分死的力量。
当生死在她眼底重叠,她就看见了。幻象在她面前展开。
她看见了隐藏在昼光背后的群星,看见它们垂落星光……不,那真的是“垂落”吗?
那些力量分明是从大地升腾而起,迢迢往群星而去。那是无限的生机。群星在沉默中接收着这些生机,不断,不断。
——能斩断吗?
她心底自然而然升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行动。然而只有剑柄的新剑,挥不出能撼动天地的剑招。
天地交而通,这大阵刚好契合天地法则,不能轻易撼动。
云乘月面无表情。没记错的话,这个大阵的基础理论还是她负责的。岁星网本来就是她和薛无晦一起修建的防御工事。
这算自己坑自己了?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她不光看见了天空,也看见了辽阔的大地。她看见对面挤挤挨挨闪烁的光点,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那是无数的生命。
其中更闪烁一些的,是修士。修为越强,光越亮。
大地上,还有几百道光柱格外显眼。和个体生命相比,它们亮得像灯塔,其中又以白玉京的光最为明亮。那是星祠。
又有无数的红点,如无数暗中窥视的小小眼睛,散落在□□里。那是……那就是“护身符”。
生命流向这些红色的眼睛,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被漩涡接收的生命力不再奔向群星,而是向白玉京汇聚,最终流向天山。
天山。皇宫。庄梦柳。
她继续看。目光穿透一道道宫门,穿过黑暗的长廊,穿过迷离的幻境;最终,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坐在位置上。
看过去的刹那,那原本垂着头的人,忽然抬起了头。他睁开眼,目光射来!
——[你在查宋幼薇的真相?]
……什么?庄梦柳不知道她的身份?不,不可能,有生机书文在,他猜也该猜到了。
电光火石间,云乘月反应过来:庄梦柳不知道她吞噬太清令、恢复记忆。他以为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在追查宋幼薇的事!
也许能利用一下……
云乘月切断了连接。
她眼底列列书文消失,眼前无数幻象也消失。她灵力几乎用尽,身上全是汗,连新剑的存在都维持不住,只能让它回去《云舟帖》。
她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滴在土地里,打湿了半枯的冬草。
她看见了。
那个人的脸确实是庄梦柳。
她也看见了整个世界的生命流转方式,也明白了庄梦柳三番两次要她当执笔人的原因。想通这点之后,她也暂时能放心卢桁的事,因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庄梦柳不会动卢桁。
甚至,她都不着急宋幼薇的事了。她为什么要遵循这个王朝的规则去一步步探案?如果她赢了,什么阴谋都藏不住;如果她输了,也没资格谈更多。
不过,既然庄梦柳以为她只是在追查旧案,那正好以此为掩护,好让她多改造一些护身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改造多少,很大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不过,能改多少是多少吧。
“生死”又隐隐在她眼底闪光。云乘月没有发觉,她的气质发生了改变;从前她是纯然的生机,如春柳柔和,尽是天真烂漫,乃至娇艳可爱。
而现在,她拥有了某种冷酷的东西。死亡本就冷酷。她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某些天真的想法,开始抓住力量的核心——背水一战,你死我活。
不,千年之前,在战争结束之后,她原本就是这样。
岁星之宴,祭天大典。她等着那一天。
而现在……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并慢慢握拳。缓慢的手指舒张,如同握住了某种强大的力量。
是时候进入白玉京星祠一探了。
——咚咚!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是惊雷,也像鬼嚎,打破了她的思绪。云乘月倏然抬眼。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掏出元灵丹就往嘴里塞去。接着她定了定神,才去开门。
“客人……姐姐!云,云姑娘!”
敲门的竟然是徐冰花,那个卖锅盔的小姑娘。她衣着单薄,脖子上赫然有几个紫红色的指引。她哑着声音,一脸惊恐。
“您说过,说过如果阿娘出什么事,我可以来找您……!”
她有些语无伦次。
云乘月心中有数,神情一沉。她按住她的肩,顺势送去一缕灵力,安抚道:“不要急。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过去。”
她甚至没问怎么了。看徐冰花这着急惊慌的样子,就知道不是耽误时间聊天的时候。
小姑娘万分感激地点点头,领着她转身就跑。“这边……公共马车在这边!”
云乘月见她鞋子都破了,皱了皱眉,几步追上去,一把捞起她,掐了个法决,身姿便如流云飘逸而去。
暗处的飞鱼卫看见这一幕,精神一振,也立刻跟了上去。云乘月没理她。不如说,她也有意要向薛暗传达更多的信息。
徐冰花只觉眼前一花……不对,是眼前一直在花。呼呼的风声铺面,四周景色变换之快,让她不由自主产生了呕吐的欲望。她赶紧捂住嘴,生怕真的吐出来,弄脏了客人姐姐的衣服。
这就是修士?
活在白玉京,她当然见过修士,也知道这位客人姐姐是个修士。可是,可是好厉害!原来修士的速度这么快!
这么厉害的修士,阿娘一定有救的吧?
就是,就是不知道客人姐姐收多少钱……可是如果能救阿娘,多少钱她都愿意!大不了她卖身为奴来还债!
【获得黄色情感,徐冰花的决心】
【如果成功救治她的娘亲,家境清贫的小姑娘决心卖身为奴,来偿还欠你的债。】
【应用过后,能减少些许“斩死还生”消耗的情感。】
云乘月原本严肃的心情忽然扭曲些许:……孩子,大可不必卖身为奴!
她并不需要仆人,更何况还是个童工。
又到了老西城的小院。现在是白天,这里大部分居民都出去做工了。一走近小院,就有种怪异的气息,像老鼠一般一闪而过。
嚓嚓——
这一次云乘月是从正门进去,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爹哎!我把云姑娘带来了!”
徐冰花叫道。她换成了一种明显带有地方口音的官话,而不是刚才的正音。小孩子学语言总是快的。
但屋里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没有。
“爹……?叶儿?”
徐冰花明显慌了,松开云乘月的手,里里外外地找人。怎么会不见?她家里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连个大些的柜子都没有,肯定藏不住人的。
她甚至跑到灶台边上,满怀希望地看了看烧火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连只老鼠都没有。
徐冰花张大了嘴,又闭上,回头看着云乘月,有点不好意思。“爹肯定带着叶儿和娘去看大夫了。叫你白跑一趟……真对不起,云姑娘。”
云乘月微微摇头。有哪里不对。她一寸寸逡巡着这小院。
光看是不够的,她也开始四处找起来。
“云姑娘……?”徐冰花迷茫地看着她,“爹他们不在,我去大夫那儿看看,您在这里歇一歇好吗?”
云乘月在不大的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子里的藤椅旁。椅子边还有个矮凳。上次她和陆莹翻墙进来时,就看见徐冰花的娘在这里绣手帕。
“你阿娘最近经常坐在这里,对吗?”她问。
徐冰花下意识点头:“云姑娘怎么知道?”
“这蝉在这里。”云乘月指着矮凳,指尖没有碰到它,“你看,对不对?”
徐冰花的视线下意识看去。那石凳的边缺了几个地方,表面被磨得很平;一只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的铜蝉就放在那里。就是最近母亲不离手的护身符。
奇怪,她刚刚怎么没看见?
徐冰花盯着那只蝉。
真奇怪……
越看,她越觉得那只蝉很漂亮。是很漂亮吧?三十两银子呢!他们得卖多少锅盔啊……那钱本来是攒着买房的。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租的,爹一直想买下来,这样叶儿就能去附近的官学念书了。如果一直租房,就只能去私学,可他们哪里拿得出私学的钱。
这蝉做得真细致,像是快活过来了。
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老家,他们住得挺宽敞,出门不远有一条小河,夏秋的时候,河边树上好多蝉。她可会抓蝉了。
后来到了白玉京,就很少那样空闲。而且白玉京的树不能乱动,树上的小动物更不能动。万一是贵人的,弄坏了要被打死的。她就见过,有人在树下捡了一只死掉的蝉,刚捡了,就有人跳出来说那是谁谁家里主人养的,很珍惜、很名贵,说是那人弄死了那只蝉。
当场就把人打死了。都没听人辩驳。乡里读过书的秀才,说律令不许无缘无故打死人,那是要受罚的。可是有人被罚吗?没有。小民死了就死了。她生活的这个世界,距离那所谓的“律法规定的世界”真的很远。
那时她就明白了:他们这样小民的命,还没有一只蝉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