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是僵硬地站着。唯一能动的是眼珠。他往下看,看见她轻柔如云的鬓发,看见她秀挺的、英气的鼻梁,还有同样垂着的、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而她的手贴在他胸前,骨肉均匀,指甲果然圆润饱满,泛着淡淡的粉。
砰砰——
他知道自己心跳快了一些,必定是因为他在担心——担心什么?他是在想,她可能在耍什么花招。也许,也许是往他心脏下了蛊?她是西南那边的人,那边总有这样的传说……
“你……要做什么?”他僵着声音。不,他应该退开,不是吗?而不是站在这里质问,像个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
这句话仿佛将她惊醒,于是她抬起头。
还是那样微微的笑,还是那样明亮柔润的目光。她从前看他时,平静背后都是警惕和审视,可现在不同;她仅仅是抬头望着他,像一只天真不设防的小动物。
[薛暗,你不想让我给你疗伤,我就不擅作主张了。你要记得保重自己,别再受伤。]“梦”字打定主意,这样说道。
薛暗茫然片刻。
……可笑。她就是想说这个?他以为自己在气恼。她又要关心他吗?为什么?
“关你何事?”他决定不再惯着她的莫名其妙,直接甩出冷脸,“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他,还是用神识传音。
[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你别再受伤了,好么?]
“梦”字心想:我主人挺忙的,你别来给她添麻烦了好嘛?
说罢,它自觉圆场完毕,也再没有什么可做的,就收回手,一转身就登上马车,然后——哗啦!放下车帘。
眨眼就不见了。
这一次,薛暗没有制止她。他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马车。
他戴着面具,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旁人只知道,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猛地砍在那马车车厢上,厉声喝道:“胡言乱语——再敢如此戏弄本官,小心脑袋!”
说完了,又砍了两刀,才将刀“噌”一下归鞘,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重重踏着白玉京的青砖地面,表面恼怒,心却往下沉: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三清阁的蝉还在不断生产,不断外流。如果这样要紧的东西真会害了人的命……那,会死多少无辜之人?
而陛下他……陛下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难道这就是……
薛暗紧紧握住刀柄。在天寒地冻的白玉京里,此时此刻,这一柄刀成了最大的安全感来源。
回去之后,先把这只蝉给老罗头换上罢。接着……
他决定了,他要查清楚这件事。哪怕是为了他自己的飞鱼卫,他都必须搞清楚。如果她说的果真不假,如果她所谓的“改造过的蝉”真的有用,那……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他绝不会背叛陛下,绝不。
只是……至少飞鱼卫这些人,这些为他一句话就能卖命,这些会硬塞给他喜糖、咸鱼、别的什么吃的用的的人,他要护住才行。
……
薛暗那几刀砍得极重,整个马车晃得厉害。
“梦”字在里面也晃了晃,愕然地瞪大眼睛:这人怎么回事哪,怎么不知好歹的?他不是和主人关系不错么?
正迷惑,车帘又被掀开了。
云清容探进来个脑袋,满脸的气急败坏。
“大小姐——大小姐!我叫你大小姐,好吗?你别给我惹事,起码别在我马车上惹事,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嗯?知不知道?”
“梦”字已经捧起了还没听完的说书玉简,一脸无辜:“知道啊,那是薛暗,是飞鱼卫的将军。”
云清容倒是没感觉到她有什么不对,只顾气恼:“知道你还……唉!我早该知道,你就是个惹事精,麻烦鬼!”
她一把甩下车帘,重新拉了缰绳,气咻咻地开始赶车。这生意没法做了!她要和巧姨告状,没法做了!
“梦”字在车厢里瞪圆了眼:什么意思!它哪里是惹事精和麻烦鬼了?它可是千年的书文,聪明得很,见多识广!
算了,它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梦”字继续埋首故事的海洋。
它心里美滋滋的,自觉做了一件很好的事。主人回来后,一定会大大夸奖它!
……
“梦”字的主人,此刻在深度昏迷。
“发生了什么,云乘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
“白泽?”
“我想,她应该是杀了虚渊。”
“……什么?”
这段对话过后,治疗已经进行了很久。
薛无晦一动不动。
用夜明珠镶嵌成的天幕闪烁着光芒;长明灯一盏盏地亮起。这些用人鱼油当燃料的灯,据说永远不会熄灭。人鱼油其实也取材于神鬼,是一种尸油,他们那时候流行一种说法,说将仇人剥皮拆骨再陪葬,就可以生生世世踩在仇人头上。
这还是她告诉自己的,说是哪里听来的传闻。一开始他们只作笑谈,后来战火熊熊,自己人和敌人的血肉碾压在一起,堆了一叠又一叠,他们就不再把这当玩笑,而是真的做了起来。
他知道她恨神鬼。他也恨。
所以,他怎么能怀着侥幸心理,觉得她一定不会去到星祠的最深处,一定不会发现虚渊的存在,一定……什么都不会做?
他太愚蠢了。
薛无晦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她躺在血泊里。杨嘉在旁边治疗。他的“生”字悬在上方,垂下柔和的光晕,笼罩着那个濒死的人;其余书文组合起来,幻化为几条灵活的丝线,正穿来穿去,拉正她变形的身躯,再缝好伤口。
他想靠得更近,但杨嘉不准,说他是死灵,死气太重,而她现在太虚弱,绝不能接触一点点死气。他甚至把杨霏都远远地放开,专心治疗。
薛无晦问他,自己能做什么。
杨嘉说:“什么都别做。坐着。”
他就一直坐着,死死盯着那一边。他看见她的头毫无生气地侧向一边,脸上有被撕咬的痕迹;血肉翻出来。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乌紫,眼睛闭着,两排睫毛一动不动。
她真的还活着吗?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吓得站了起来,想要去看,又怯怯不敢上前。然后他想到,他们之间有帝后契约,如果她死了,他会知道的。
他又坐下来。
高大的人俑跪在他身后,沉默着。他们都是最训练有素、最听话的战士,现在却也学会偷偷抬眼,去看她的状况。他们是不是也想起来她了?
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杨嘉已经补充了好几次丹药,这才转过身。他一脸疲惫,看过来的眼神极为严肃。
薛无晦慌忙站起来,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可怕。
“杨嘉,怎么了,你是还需要什么?”他直勾勾地看着他,“药品,法宝,还是别的什么?”
她还没有治好。她还是了无生气地躺着,没有动一动,也没有睁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他知道治疗还没有结束。
杨嘉……杨嘉一定是需要什么吧?
可杨嘉只是望着他。他是个相貌俊秀、温和又活泼的人,在没出事的时候,他总有种怡然自得的轻盈眼神。
不像现在。
不像现在,他看着他,带着沉重的、悲悯的神情,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需要什么。能做的我都做了,她身上的伤我都治好了,但是……”
“但是?”薛无晦重复。
杨嘉叹了口气:“但是,她榨干了自己每一丝力量,包括血肉、丹田、识海,甚至神魂。你应该知道,这非常危险,修士一旦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就是十死无生。
薛无晦只说:“但你说,你已经治好了她的伤。”
“对,但她的神魂没有动。神魂不动,生命力就无法流动。就像制作一具傀儡,无论如何精雕细琢,没有灵魂的傀儡就是动不起来。”
“云乘月的情况要更特殊一些。她当然有灵魂,可是现在她没有力量让灵魂醒过来。”
“修士的肉体、丹田、识海、魂魄,是互为保障的。肉体受了伤,魂魄会引导灵力去修补;识海、丹田受伤,就算无法修补,也不会导致死亡。”
“可现在,她是每一部分都动不了。”
“那,”薛无晦立即问,怀抱着极大的期望,“那如果我们把力量注入进去?”
“道理上,只要力量一致,是可以的。”
不等他高兴,杨嘉就又摇头:“可实际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朵花,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云乘月和我都持有生机书文,可我们两人的‘生’字,仍然千差万别,可不说其他修士了。”
“也就是说……”
杨嘉抱歉地、难过地看着他。
“白泽,对不起。”
薛无晦抹了把脸。没有泪水,只有不变的冰冷。死人不会有眼泪。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慢慢撑住头。
“可她的肉身还活着。”他固执地说,“还活着就总有办法。”
杨嘉张了张口,最后说:“希望如此。”
希望。这个词语往往能让人振奋,现在却忽然击溃了他。希望?他早已失去希望!这一千年里,他何曾有过希望?他表现得很笃定,但难道他一定能等来别人将他唤醒?难道他一定能走出这座陵墓?难道他一定能报仇?难道他一定能重新见到活人的世界?
不,他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过希望——直到她来到这里!那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想起,却依旧带来了希望——这个他失去多少年的奢侈之物。
而现在,他的希望就躺在这里,被宣判不能再活下去。
“如果,如果她变成死灵……”他逼迫自己思考。
但杨嘉连这点希望也打碎了。
“成为死灵的前提,是肉身死去,但魂魄还有力量。而她的状况……并不符合。”
他听懂了。
他以为自己在发抖,但其实他站得很稳;只有身后的暗影开始沸腾。它们涌出、蔓延,在地宫中肆无忌惮地流淌。黑暗升起,遮住了长明灯,遮住了明光熠熠的天幕,遮住了地宫中每一样事物。
唯独留下了面前这一小块地方。留下一小块光明,留下她所在的地方,这样他好望着她,慢慢思索一个问题:就算他报仇成功,就算他真的复活,就算他拯救了世人,可如果她死去,连魂魄也不存,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