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河边有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直挺挺站着个女孩。那孩子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华丽却并不合身的衣裙,还戴了沉沉的、真金白银的首饰。她双手被绑着,一脸呆滞麻木,在冷风里打着哆嗦。
河边聚着一群人,还拉了一些彩色的绸布作帷幕。帷幕里的人们穿着精良,坐着的穿深色有花纹的曲裾,站着服侍的统一穿深青色短衣。中间是一名端坐的中年男人,头上戴一顶精致的进贤冠。
而帷幕外的人们大多穿着白色或土黄色的粗布裋褐,浑身没几块干净的地方,有些还衣不蔽体。他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薛无晦看一眼就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这是在“嫁河神”。那时的河川都被神鬼占据,人们苦恼于河水的泛滥或干枯,就会选出一些人推进河里,给神鬼当祭品,换一年的风调雨顺。
有些神鬼偏好吃女人,人们就会选取女孩儿来打扮一番,敲敲打打送进去,美其名曰“嫁河神”。
果然,河边那群人模人样的东西里面走出来一个,开始念一篇文绉绉的、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的废话。总结为一句话:小姑娘,你嫁给河神当老婆是你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要感恩。
念完了这么一长篇狗屁,他们就打算把人推下去。那孩子忽然一个哆嗦,好像才清醒过来,开始尖声哭喊。
“不……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不想死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推我下去……!!”
她拼命地想往岸上冲,却被人按住,往河里去拽。她疯了一样地挣扎,那顶沉重的头冠掉到一边,又被头发生生牵住。生死之际,她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生生抗住了两个男人的拖拽。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了,只知道用头去撞、用身体去撞、用牙齿去咬、用眼神去恨——
“……父亲!算了吧!”
那边的小姑娘好像听见了,眼睛直勾勾看来,燃起了无声的希望和哀求。
进贤冠男人旁边,一名少年站不住了。他好似被吓着了,白着脸说:“十七娘有、有些可怜……要不就,就换个人吧。我们何必非要拿十七娘去……”
“嗯咳。”
进贤冠轻咳一声,那少年就倏然噤声。
“这像什么话?年年祭河神都是轮流出人,今年轮到我们庄家。我们是本地望族,怎么能推脱?”
他说得平静,甚至带着谆谆教导之意:“庄氏是中原大族,就算到了太苍山,也不能丢了名望。”
“再说——”他压低声音,“十七娘本就是不祥之人!留在家中久了,也是祸害。”
少年只敢点头。他垂下眼,不敢再看河边。
小姑娘面上那无尽的希望烟消云散。她继续挣扎,却终究是被两个男人架着,拖进了河里。
哗啦。
咕嘟嘟的气泡声。
四周安静一瞬,又立刻热闹起来。看热闹的民众有的欢欢喜喜,庆祝今年必定风调雨顺,有的人却掩面哭泣,因为他们想起了被牺牲的家人,也想起了明年、后年……永远不会结束的牺牲。更多人则是一脸麻木,转身离开。
薛无晦看得直皱眉头。如果这是现实,他不介意将这些人一齐扔进河里跟河神作伴。不过等等,庄家十七娘……她也是庄家的人?是谁来着?
薛无晦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庄锦年!她这时年纪小,又被化了浓妆,刚才他一时没认出她。
她后来去了书院念书,当然没死。所以这代表着……
想起先前的庄梦柳,薛无晦明白了。这肯定是云乘月和庄锦年相遇时发生的事。
那云乘月在哪里?
仿佛在呼应他的想法,河面猛地溅开了一大捧水花!
“……太苍山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在山里睡觉可以守株待蛇,在水里发呆能捡到小姑娘。”
云乘月破水而出。她踏浪而起,左手抱着正呛咳不停的庄锦年,右手抓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
河边的人们被这变故惊呆,全都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还有人竟然大呼:“啊呀,河神出现了——原来河神是女的!”
还是那进贤冠反应快。他陡然起身,面带怒色:“你是——那云乘月!”
云乘月看看他,神色平淡:“庄家家主,几日不见,你看上去讨人厌了一些。”
“你们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小姑娘往水里扔?”她歪头示意一下。
“你……你一个外地人懂什么!快别多说了!赶紧把十七娘扔回去!”
云乘月顾自往周围扫一眼。“没瞧见庄黎?这样重大的场合,他怎么不在?”她问,神色难明,“他还说要找我学本事。我倒觉得,你们庄家本事比我更大呢!”
庄黎是庄梦柳的本名。梦柳是他的字。对了,这会儿他还没起字。说来……这字还是她亲自起的。薛无晦想起这些无聊的往事,忽地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自己都忘了的。
听见云乘月的问话,庄家家主神色一滞。
一旁的怯懦少年忽然鼓起勇气,抬头道:“云前辈不要误会,阿兄想阻止父亲!但是父亲不许,把阿兄关在家里……!”
啪。
进贤冠给了他一巴掌。
云乘月神色微松:“那还好。看来真有歹竹出好笋。”
“你不要多说了——快将十七娘送去河里!”
进贤冠用力挥手,呼喝道。
“为什么?我看她很不想死的样子,就顺手捞起来了。”云乘月勾了勾嘴唇,却没有笑的意思,眼神异常锐利,“你要实在想投河就自己去,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你……河神会发怒的!”进贤冠又急又怒又怕,“快快快,现在把她扔回去还来得及!”
四周的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说:
“是啊,快扔进去!”
“河神发怒不是开玩笑的!”
“她不死,我们就要死啊!”
却也有人拍手称快:
“哈哈,救得好!我还说我要去跳河救人呢——爹,你打我干什么,那女孩儿多可怜!”
那是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少年,背着弓箭、配着小刀,穿兽皮背心,露出结实的圆滚滚的四肢。
薛无晦瞥了一眼,倒是认出来了。这不是毛必行吗。他和他爹是附近的猎户,都有些修为在身。原来这时他也在。
云乘月抱着庄锦年,静静看人群宣泄不满。
“河神?”然后她才开口,踩着波浪走上来,“我在河底待了这么久,却没见到什么河神。你们说的河神在哪儿,不妨给我引荐引荐。”
“你说什么?河神明明就在……”
她举起右手。那颗硕大的柔白色宝珠在阳光下晕出淡紫色光彩,煞是好看。
“——在这里,对吧?”
她脸在笑,眼睛却没有。
“让我猜猜,你们说的不会是那只王八?那可真是好大一只王八,我很花了时间才剜干净肉,找到这颗结晶。”
看见人们惊恐的眼神,她笑容更盛。
“那肉多得不得了,拿回去炖汤能吃一个月呢。壳我暂时拿不动,且在河里飘一会儿。我要回头来拿的,你们可别偷哦?”
人人又去看那河。
河水还是那样平静、欢悦,只从河中心浮起来一样东西,竟真是一只巨大的龟壳。
云乘月一步步离开。她仍旧挟着庄锦年,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你们不要这孩子,我要。不过既然是你们庄家的人,你们一定不会忘记束脩罢?”
她一眼扫过去,被看见的人都打了个哆嗦。
云乘月对他们一笑,眼睛盯准了进贤冠。
“庄家家主,束脩务必要让我满意才好。”
她经过毛必行时,多看了他一眼,夸道:“你还不错。”
那猎户少年眼睛一亮,不顾他爹的拉扯,兴高采烈冲上去:“你欣赏我?好啊,你也把我收了吧,我也想学你踏浪和杀王八的本事!我也交束脩,我爹可会打猎了,对吧爹——”
他爹面色铁青,低声骂:“毛蛋你个夯货!不晓得回去说哇?”
毛必行——这时候还叫毛蛋的猎户少年,只顾冲着云乘月的背影傻乐:“答应啦答应啦答应啦——”
她挥挥手,说:“先说好,不许学坏。要是敢学坏,就废了你。”
薛无晦望着他们,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次他没有尝试追上去。
因为这一片记忆也开始崩塌、融化。
宇宙星辰再次袭来。
紧接着,一片瑰丽的光围拢过来,烧成了晚霞漫天的世界。
初秋的黄昏,归巢的飞鸟一声声叫着,人类同样如此。
太苍山虽然偏僻,却也有城市。是黄乎乎的土墙、灰扑扑的矮房,是狭窄不平的道路,空气中飘着人畜混合的味道。
最好的房子在城北,是庄家的地方。次一些的是东边,虽然房子矮矮的,门窗为了避风都修成狭小的形状,但好歹人们还舍得点蜡烛,身上穿的衣服也完好,甚至能有点颜色和花纹。还有些人家里藏了书简,那便是庄家以外的第一等人家。
在这样的建筑群里,薛无晦面前的房子就格外扎眼。
因为它是一片废墟。梁柱还残存着,只是变得焦黑;瓦片的遗骸到处都是。墙几乎都倾颓了,只有几块还顽强地伫立着。
这是被大火烧毁了的屋子。
残阳的光照在废墟上。一个女孩儿坐在上面,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她有一副宽大的骨架,瘦得可怜,死气沉沉地坐在那里,像一具新死的干尸。
路过的人们总会看来一眼,再议论几句。
——那是高家?
——对。瞧瞧,以前那么大屋子,给火烧干净了。
——那场火怪得很,说不定就是……
——嘘。
——那么大的火,有人活着没?那孩子是高家的?
——高家的女儿嘛。说是那天碰巧在外头耍。
——哦……
——那,她旁边那个是谁?
——不晓得。
女孩旁边确实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同样骨架宽大而瘦骨伶仃,有些病恹恹的。这女人看起来很体面,衣着和头发都整整齐齐,每一条皱纹都是干净的。不仅如此,她手里还有一把剑。
那是一把一看就不凡的剑,剑鞘上雕饰精美的花纹,剑柄上还系有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