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他似是舒了一口气:[我会尽快。]
……
云乘月不是没有过等待,但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她甚至回房睡了一觉,以为总该到了第二天,但其实只是晚上。
她索性走出来,坐在院子里。白天是阴天,到了晚上反而放晴。
她仰望星空,发现星星又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代表“那个人”的力量恢复了一些,至少足以重新张开对白玉京的监视。这也说明,王夫子短时间内不能再来白玉京。
幸好她让他带走了虞寄风。只是不知道没能救下的人有多少。不,她旋即摇摇头,这个问题不用去想,这满城的人,每一个都可能是牺牲者,就像今日的苗家。
云乘月凝视着星空,思考着。她送了信给陆莹,要她明天白天过来一趟,但她自己当然不在,所以杜敏会出现,将照天教的信物带给陆莹。现在她不打算也不能再瞒着她了。最好,她能说服陆莹带着家人离开白玉京。还有云清容也是。还有……
她摇摇头。难道她还能将白玉京整座城市搬到其他地方?
唯有尽快而已。
云乘月放下心中隐隐的焦躁。
然后,她唤出了《云舟帖》。
书帖展开。她能看到,以前收集的大部分情感都消失了,化为新剑的一部分,只剩零星的白色和红色的情感缓缓游动。
在情感池中,新剑安然伫立。它正在沉眠,任由她的神识围绕它缓缓转动。
而在新剑不远处,生机书文正微微发光。
看上去毫无异样。
可如果没有异样,为什么《云舟帖》不再传来“获得情感”的提示?遑论那人类般活泼的语气。
辰星的“禁”字,果然是作用到了《云舟帖》上面?
云乘月伸出手,比了个手势。
《云舟帖》立即展开,生机书文也随心而动。她在半空画了好几个图案,又随手写了几个字。这两者都如臂使指,非常灵活,没有任何受损的迹象。
不像被禁锢了力量。
但——就是没有那种人类一般的气息了。
云乘月将“梦”字唤出。“梦”字白天辛苦画了一整天的画,现在正在她识海中休憩,这时被突然叫出来,它有些迷糊,原地转了几圈,又乖乖地停下来,用瑰丽的光尾轻轻一蹭她的手指。
“小梦,”她这样喊它,“你是得了神智的书文,对不对?”
“梦”字有些迷惑,晃了晃自己的光芒,表示同意。
“你之前也见到了严道友的阿文,它也是个得了神智的书文,对吧?”
“梦”字同意。
“那你说,我的生机书文呢?它……有没有神智?”
她托住“生”字。后者静静坐在她掌中,宁静如画。
“梦”字颤了颤,又颤了颤。它好像有些犹豫,又有些困惑,最后它下定决心,整个字都用力左右摇动。
[不是。]
——生机书文不是得了神智的书文。
如果不是书文,那那种活泼的语气,那种人类一般的灵活……
云乘月捧着书文。她看看书文,又看看云舟帖,茫然了片刻。
最后,她低低地、犹豫地、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老师?”
这两个字太轻,一出口就揉在风里。她简直怀疑它们无法传出,赶紧又追上一句:“老师?”
夜风平静地吹,星空平静地闪。宁静的夜晚,只有远处打更的声音,隔壁孩子夜里惊醒的叫声,还有谁家的狗也被惊醒了跟着叫。
《云舟帖》舒展,生机书文安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乘月呆呆片刻,慢慢也笑了笑。大约是被梦境影响,真以为还有故人可以相见了。老师……老师都走了多少年。她本不该生出这种古怪的、毫无根据的猜测。
“我肯定是太累了,我其实还需要睡一会儿。”
饶是如此,她还是轻声说,宛如在对谁抱怨,宛如故人还在时。她说得很认真。
“我应该去睡觉,睡得太晚影响健康。就算是修士,也要时刻记得普通人的节奏,不然很容易自高自大,无所不为,变成天下的祸害。”
“老师,我一直都记着您说的话呢。”
“可是……”
她在台阶上坐下,手撑着脸,想想又干脆双手撑在身后,伸直了两条腿,使劲仰着脖子,去看天空。
“可是,嘴上说着要按时睡觉,其实时不时就熬夜,这也才是人类嘛,老师。”
“我……”她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总睡不好,所以长得不够高呢?我最开始挺高的,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长得比大多数男人都高,没想到现在只比一部分人高,唉,其实我有点惋惜。”
如果能成为一名身高八尺的强壮修士,很多麻烦一开始就不敢找上门。就像王师弟那样。这是她当年的愿望之一。
她说一会儿,停一会儿。
明明没有任何人应和,可这么絮絮地念着,她竟然真的得到了一点安慰,心情也渐渐稳定下来。
最后,她打了个呵欠,站起来。
“我想吃点宵夜。老师,我想吃……”
说完,她停了停。她想起来,曾经某个时候,如果她晚上说独自饿了,就总有人想办法给她一些吃的,无论在城镇还是野外。有时是几只烤鸟蛋,有时是一碗鱼汤,偶尔还会有一碗珍贵的糖水。
她笑了,自言自语:“噢,我长大了,我要自力更生。”
她走到厨房去,探头看了看,找到半个南瓜、一些豆子。她又摸了几块冰糖出来。
打水。生火。烧水。切南瓜。豆子一时半会儿煮不熟,作弊写个书文。
“……咩?”
忽然一声熟悉的鸣叫。
门板响了一声,撞进一只迷迷糊糊的小动物。是拂晓。
“拂晓回来了?”云乘月回头,有点惊奇,“你现在好像一头毛茸茸的……狮子?”
她有点不确定。
作为一头麒麟,拂晓拥有狼一样的蹄子、鹿一样的身体,也有鳞片和龙尾。但它的头与其说像羊头,不如说像狮子。它甚至长了一圈厚厚的鬃毛,连胸脯上都是一层层细而白的绒毛。
它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用力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这才跑进来,用大脑袋蹭蹭她,又变换声调“咩”了几声。
云乘月忍不住笑:“你问我在做什么?我在煮宵夜。南瓜红豆汤。快好了,你喝不喝?”
拂晓点头:“咩!”饿了!
她又抬头看向外面:“你呢?长途跋涉地回来,你要不要也喝一碗甜汤?”
薛无晦静静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他没有出声,只是站着。星光落在他身上,和院子里的灯火一起,把他勾勒出朦胧的冷光;他的面容则属于厨房灯光照亮的部分,多了暖意和烟火气。
他是死灵,不会饥饿,但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而他也无意提醒。
“好。”他说。
不久后,两个人和一头麒麟,就一起坐在台阶上喝南瓜红豆汤。
“好喝。”
“咩——”
一个人和一头麒麟同时呼出口气,发出满足的声音。剩下一个人捧着碗,眉眼不觉含了微微的笑意。
“外面怎么样了?”云乘月问。
“大致顺利。”
薛无晦讲了讲外头的事。
云乘月皱眉:“丧心病狂。”
薛无晦又问:“京中如何?你白日里……”
她就讲了讲京中的事。
薛无晦皱眉:“丧心病狂。”
他们对望片刻,云乘月失笑:“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好像那种被淘汰的失败者,很失意地聚在一起,骂这个骂那个,但其实无能为力。”
“我们没有无能为力。”薛无晦顿了顿,“但确实,我们都曾经失败。”
“是啊……”
云乘月埋下头,“咕嘟咕嘟”喝完最后一口甜汤,还认真把南瓜丝都吃掉了。末了,她舔舔嘴唇,说:“小梦画了宣传画,你还没看过吧?”
“听说了,但还没看。对了,”薛无晦也想起来什么,“公输夫子托我带来你想要的印刷工具。”
“多谢公输夫子!”
“她说是胡祥做的。”
“多谢胡祥师兄!”
薛无晦眼中有笑:“东西有些占地方,我一会儿给你放院子里。”
“好。”
“梅江宴的事……”
“什么?”
“……没什么。”
薛无晦忽然仰起头,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汤。当他放下碗,嘴唇上没有沾着一滴多余的汤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乘月托着下巴,看他:“你为什么不问了?”
他淡淡道:“我相信你的判断。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哪些准备。”
她有些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说这话太生疏,最后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渐渐用力。
他一怔,垂眼看向他们交握的手,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