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此言一出,母子俱惊。
“不、不……”巫姑死命摇头,“没有主使,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胎记男面向萧元度:“县令,你都听到了,快把她抓起来!她虽是我阿母,我帮理不帮亲,我还可以作证!”
萧元度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夺过休屠手中配刀就要砍了他。
“夫主!”
姜佛桑早察觉到他神情不对,亏得一直留心,及时拽住了他那只手。
“松开!”萧元度怒容满面,死死咬牙,盯着畏缩成一团的胎记男,“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身为人子,利用母亲谋利,及至事发,又推母亲出来挡刀,枉活一世!不配为人!”
姜佛桑先是疑惑他何以动这般大的怒,随即明白过来,他应是想到了邬夫人。
这世上多的是子欲养亲不待的事,自己想尽孝跟前不可得,别人有母亲却这般对待,难怪他如此痛恨。
萧元度甩开姜佛桑,横刀劈去。
胎记男鬼嚎鬼喊着娘啊娘啊,生死一线间,竟是一把扯过巫姑挡在身前。
刀锋堪堪停在巫姑面门前。
巫姑浑身瘫软,双臂仍被儿子牢牢把着当作肉盾。她忽然眼泪长流,也不知是痛还是悔。
乡民们虽说巴不得巫姑死,也还是被眼前这幕弄得失语。
县令才说他不配为人,他就真不当人了。
那是他娘啊,是十月怀胎生下他、一手将他拉拔大的娘!纵然她该死,也不当是由他推出去受死。
萧元度被迫停刀,怒极反笑,“好个畜生!”
姜佛桑走近他,掩唇低语,“夫主有如今名望不易,若当众残杀,百姓必生畏惧之心,得不偿失。”
以身作则、不该以暴制暴,这些话程平说了不知多少回,萧元度也还算克制,毕竟跟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民庶实在犯不上。
今日还是这些天以来他头回手痒想杀人。
不过,一死百了,终归太便宜他。
见萧元度收刀,姜佛桑也松了手。
萧元度把刀抛给休屠,吩咐里吏:“将人捆紧看牢,我明日谴人来提。”
里吏诺诺应是。
走出人群后,萧元度脚步微顿,侧过身瞥了眼姜女,“走不走?”
姜佛桑看了眼天色,知道等不及马车回来了,“妾同夫主一起。”
到了村口,发现只有两匹马。
部曲道:“女君先行,属下暂留于此,防止那母子俩走脱,明日驾车直接回城。”
姜佛桑颔首,“也好。”
休屠已经把菖蒲扶上了马背。
萧元度一手撑胯,糊了把脸,干站片刻,背对姜女伸出手臂。
姜佛桑没骑过马,即便搭着他臂膀一时间也不得要领。
萧元度没那么好的耐性等她摸索,直接掐着她的腰将人托举了上去。
而后拍了拍马鞍示意她抓牢:“摔下来没人管你。”
姜佛桑依言牢牢抓握,屏着呼吸,小脸一片肃穆,腰背也紧绷得厉害。
萧元度毫不留情地嗤笑。
姜佛桑缓了缓,也回以一笑,“夫主,可以走了?”
萧元度瞬间收了笑。
想到能和菖蒲同乘,休屠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结果发现公子并没上马,倒是给少夫人牵起了马。
休屠呃了一声,垂头认命。
两匹马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姜佛桑终于适应了些,看向执缰走在一侧的萧元度。她高居马上,竟也没高出萧元度太多。
“夫主怎么也来了后丘村?”
萧元度懒懒回应,“恰巧经过。”
他是打算直接回城的,还不是休屠,苍蝇似的念经,念得人心烦。
姜佛桑嘴角微微翘起,“那还真是巧了。”
萧元度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后脑勺对着她。
走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怎知那赖汉是主使?”
“巫姑色厉内荏,方才妾与她说话,她但凡开言必要瞄儿子一眼,显然儿子才是她主心骨,她是看人眼色行事。”
顿了顿,道:“幸而这母子俩道行浅,不然咱们今日怕是不能轻易脱身。”
巫姑应是从乡民口中得知自己是富户,仗着地头蛇的便利,想押了她要些好处。
可笑她满口神佛鬼怪,却又畏官畏得厉害。但凡她能挺直腰子咬死不松口,都不至于这样一败涂地。
萧元度却是傲睨自若,“就凭这俩人,还想拦我?”
“单仇易结、众怒难犯,夫主大约是没见过已成气候的巫医,妾见过。那些人纵横乡里、威风八面,百姓敬若神明,可说一呼百应,再大的官也不放在眼里。”
春耕已过,夏收还未至,萧元度正愁无事可做。闻听此言,眼睛一转,突然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姜佛桑一眼看穿他所想,“夫主是想把所有巫医都抓起来?”
“不行?”他反问。
“不是不行,只是夫主敢保证所有巫医都如后丘村这母子俩一样好对付?万一他们煽动村民与衙署相抗——”
“是非不分,助纣为虐,那就一起抓!”
“民可不是匪,轻易怎么抓得?狱里只怕也关不下。”
萧元度冷笑:“那就任由他们继续装神扮鬼?”
“装神扮鬼也就罢了,这些所谓巫医还戕害人命,确实要清理。只是急不得,宜当徐图之。在此之前,夫主还有一件事要考虑。”
“何事?”
“百姓信奉巫医,多因要靠其治病。只有解决掉治病难的问题,才能斩断巫医操纵百姓的那根线绳。”
萧元度凝目沉思。他何尝不知姜女说得有理,只是治病难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姜女笑了笑:“妾给夫主出个主意,不过,夫主也得帮妾一个忙。”
萧元度停步,乜眼瞧她。
就知此女没那么好心,果然在这等着他。
第197章 蠢蠢欲动
姜佛桑指出症结所在除了民贫,还在医官缺乏上。
北地暂无战事,赋税不算高,没了贪官盘剥,百姓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所以主要还是医官缺乏。
萧元度嗤之以鼻。
京陵少府有太医令,不拘是百官之疾患还是皇室之病恙,均由太医令负责诊疗;太医令下设有医丞数名,作为太医令之辅;医丞之下设有太医监,再下还有员医、员吏三百余……民间除了被尊称为医官的世医,再有就是无数的游医和巫医组成。
地方郡县医疗事宜亦由太医令掌管,各郡县均设了医长主持医事,上对太医令负责,下对当地医官进行评定和监管。
可医长连其属职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巫雄本地的医官更是屈指数得清,城内百姓就诊尚且不易,让那些医官往乡下去看诊?难。
就算医官愿意出诊,出诊费百姓也付不起。
“他们不愿,总有人愿。譬如那些游医——”
“走方游医的医术参差不齐,多数对医道并不深通,只会些简便的救治之法,还有人借行医之名招摇撞骗。依我看,他们并不比巫医好多少。”
“确如夫主所言。但话又说回来,偏远村落缺医少药,有游医光临已是极好。医道精深者,便是整个巫雄又能找出几个?所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固然不错,却也要分情况,这和温饱有余才能挑剔稻米是一个道理。”
萧元度拧眉,“你当真觉得靠游医能解决?”
姜佛桑点头后摇头,“不全是。游医水准参差,仓促委以重任,与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无异。妾之意,最好对这些人进行统一的教习训导之后,再行安排。”
那只能是医官来教习了。
萧元度嘴角一扯,“那些个医官敝帚自珍得厉害,父传子、师传徒,从不外传,难道让游医都去登门拜师?怕是连人家门槛都进不了。”
若要用强,这个他倒是在行。
“祖辈传习的技艺,你让人白白拿出来,哪怕借口是泽被苍生,多少也有些不地道。世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得让他们心甘情愿才行。”
至于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对医家最有诱引力的,无非就是未能攻克的医术难题。若别人已经攻克,并有现成的方剂……
姜女这意思,明显她手里就有这种方剂。
萧元度顿了顿,不甚情愿道:“详细说来。”
“夫主可把这事交给医长全权负责,由医长分别召集城内医官和城内外的游医,妾会先默几个膏方出来,送到各医官手上——”
萧元度打断,“还没办事就泄底,不怕他们白拿好处?”
姜佛桑却是一副成竹在胸之态,“想要鱼儿上钩,总要有饵才行,空口许诺,谁会相信?夫主放心,先给出的止是寻常膏方。”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再寻常,也是那些医官所未曾见过的。
萧元度泼她冷水,“咬住饵就走脱的鱼儿也不是没有。”
姜佛桑不否认,还真有这种可能。
有些只愿进不愿出的,虽然明知后面还会有更好的等着,想到需以自家医术去换,难免会有犹疑。况且三张膏方已到手,望而却步抽身离去也正常。
“医长阐明意图,咱们亮出诚意,是去是留听凭自愿,不强求。至于白得的膏方,总归也是用到百姓身上,不算损失。若然有人借以谋取暴利,夫主再出手,给些教训便是。”
这活萧元度爱干,但这话他不爱听,总觉得有种开门放犬的意思。
姜佛桑无视他变黑的脸色,继续往下,“有人走,自然有人愿意留,而且留下的必然不少。届时再由医长根据医官和游医的人数进行分派,譬如一个医官对五到十名游医这样。为防有人怠惰,医长还应定期进行教习成果的考核,而后制定出相应奖惩措施并严格参照执行。如全员通过的组可得三张膏方、半数通过的组可得一张膏方、大半没通过的组则没有奖励。随着逐级通关,难度逐级提升,膏方也会变为专门针对疑难杂症的方剂,越来越珍贵、越来越不易得。进行到最后,可能所有组要去竞争一张方剂……夫主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