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才冷下去没多久的衙署再次变得热火朝天,主要集中在衙署东轴的县丞署。县丞署正前坐落一排粮仓,有空房若干,收来的丝正好存放。
粮仓前方是宽阔的校场,平日里衙役及看守城门的兵吏多在此操练,就是萧元度自己,每日鸡鸣起也要在此耗上个把时辰。
如今却是站满了排着长队的百姓。
即便程平发了话,让每村里吏带几个乡民来送货即可,却没几个肯听的,一来能来大半个村子——没办法,百姓们也是头回遇到这种稀罕事。衙门买他们的东西、县令帮他们卖东西,多稀奇啊!难免就想来凑个热闹。
孙盛只好安排两队衙役轮流值守,好在百姓虽不再畏衙署如虎,骨子里却还是有些敬畏在的,何况牢狱就在近前,进去方便得很,是以大家并不敢在此惹事,都还算守规矩。
程平亲自监督,曹吏们经办。
最初还只是田曹和户曹负责,很快水曹、仓曹、集曹、兵曹等曹房的书吏也加入了进来。人手却还是不足。
百姓们来一趟不易,有时排了一天,终于轮到,放衙散值的时间也到了。就算吏员可以晚些散值,城门却是要如期关闭的,百姓又不能在县城留宿,就只好原路返回,而后第二日再来。
想着第二日来早些,总有人更早,于是又得从头排起……甚至有人直接夜宿在城郊。
姜佛桑便给程平出了个注意——既是按村交丝,各曹房负责哪几个村事先分划好,而后按次序给里吏发放纸片,上面记着数。书吏们凭此验收,今日轮不着,明日便可早些轮到,大家用不着抢破头,也不会觉得早些晚些的吃亏。
至于那些偏远的村落,萧元度与程平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让衙差登门去收,也免得他们来回奔波。
如此一来就井然得多了,进展也大大加快。只辛苦了衙署众人。
程平已是好多天没睡过整觉了,不过他倒也甘之如饴。
“解民众之所急、为百姓办实事”,这本该是一个县衙所应该具备的功用。可放在半年多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每日活在阴云之下,闻着贪婪的腐臭,听着遍野无声地哀嚎,却什么也做不了,如一具行尸走肉,衙门反倒成了一切痛苦和罪恶的根源。
谁能想到呢?仅仅是半年,虽不敢说改天换地,至少拨开了浓云、见到了日头。
这一点看百姓的笑脸就知道了。
而带来这种改变的,是县令,还有县令夫人。
尽管这个县令有种种不足,止一样——他肯拿百姓当人,就强于先前那些尸位素餐之辈。
何况他还有位足智多谋、巧捷万端的夫人,最关键一点,他也肯听夫人的!
程平心底无比感激他们的出现,自也愿意为他们鞠躬尽瘁。
为他们就是为百姓,哪怕再忙再累,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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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君!信,兴平来的信!”
菖蒲急匆匆跑进内院,手里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棘原才送过来的!六娘子写来的!”
姜佛桑步出正室,“当真?”
来巫雄之前她把双鲤交给了良烁,良烁早已安排人送出,不想竟过去这么久才等到来信。
打开木盒,里面也是个双鲤。
“快取刀来。”嘴里吩咐着,捧出双鲤就要入屋。
恰逢萧元度回来,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慢着。”他叫住姜女。
姜佛桑转身。
天渐渐热了,春衫已换作了夏裳,萧元度更是早早换上了单衣,上穿藏青圆领短袍,下穿褶裤,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城门未开,交丝的百姓还未进来,他应是才从校场回来,是以满头大汗,前襟也湿了一片,印出块垒分明却紧实流畅的线条。
姜佛桑接过侍女奉上的葛巾递给他,嘴里道:“夫主要沐浴?妾这就吩咐——”
萧元度拿在手里,胡乱擦拭了头脸,目光却一径盯着她手里的双鲤不放,“姜六娘的信?”
姜佛桑微一怔,“夫主认识我堂姊?”
萧元度冷哼,“自然认识。”四个字,愣是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这话一出,姜佛桑和菖蒲心里俱是一场震动。
姜佛桑面上一派风平浪静,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夫主何时与我阿姊相识的?妾竟从未听阿姊提起过。”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罢了。”萧元度语气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在永宁寺中,姜六娘与其婢女合谋算计她夫主时,无意听了几耳朵。”
主仆俩闻听此言,相视一眼。
菖蒲眼珠都要脱眶了,姜佛桑微不可查地冲她摇了下头——只是听到,那就是未曾看到她二人正脸。
“是前夫。”姜佛桑强调。
“……”萧元度心道,这是重点?
“而且,”姜佛桑轻飘飘再加一句,“许晏罪有应得。”
“那死断袖确实罪有应得,你那堂姊却也不是甚么好人。”
“这就奇了。”姜佛桑打量他,“夫主既不认识我堂姊,也知永宁寺中我堂姊那般作为情有可原,为何还要下此断言?或者阿姊无意间还曾得罪过夫主?”
“她——”萧元度开口又停下,眼神微闪,目色难辨。
他自不可能蠢到跟姜女提起前世那些事。
反问,“你与她感情很好?”
姜佛桑颔首,“我俩一块长大,亲如同胞姊妹。”
萧元度眉头拧得更紧,“你那堂姊大有问题,你最好离她远些。”
再次看了眼碍眼的双鲤,抛还葛巾回了偏室。
留下姜佛桑一头雾水。
回了偏室的萧元度却是不无恶意的想,现在的姜女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谋杀亲夫的人——或许就是姜六娘把姜女给带坏的。
第200章 心碎八瓣
姜佛桑终不能放心,疑心此间有诈,回到内室也没急着割双鲤,屏退从人,附耳交代了菖蒲几句。
休屠近来十分苦恼,苦恼的原因在于,他发现菖蒲变了。
在棘原两人虽说也没多亲近,但每回见面菖蒲都是有说有笑的。可自从到了巫雄,菖蒲待他就不似从前了。
不常对她笑了,日常说话也十分简省——
被困灵水村那日,休屠冒雨上山找到菖蒲,菖蒲的眼神明明是动容的,却又表现得无动于衷。
山洞里冷,休屠把衣裳脱下给她,她也不肯披,一塞一还间赌气扔在了地上,而后远远走到了另一边,一夜也没与他说话。
后丘村那次,他为菖蒲牵马,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她却心不在焉,脸上是休屠读不懂的凝重。
休屠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他也是后知后觉意识到的。
他知道菖蒲变了,却不知因何而变。只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好,惹了她不开心。
去问公子,公子不阴不阳回他一句:“你哪里好?你一无是处。”
休屠深受打击。
不过很快就振奋起来——无论如何,菖蒲还没有拒绝自己,他就还是有希望的。
奈何他不会讨女人欢心,抓耳挠腮也不得其法,又不能去跟别人讨教。唯一知道他心思的五公子……罢了,他还不如自己呢。
樊家女郎找不到,他眼神又不好,就只会拿自己撒气、泼自己冷水。
休屠正想着心事,夹道尽头,一身淡粉襦裙的菖蒲出现。
休屠急跑到近前,手在裤褶上搓了搓,激动道:“菖蒲,你、你……”
菖蒲迟疑了一下,回了个笑,问了他想问的话:“你要去何处?”
休屠忙答:“牵黑将军出去放风!五公子近来忙得没时间遛它。”
“我也有阵子没见黑将军了,一起罢。”
休屠纳闷,菖蒲不是怕黑将军?但这难得的机会又不想错失。
连连点头:“你随我一起,黑将军不敢吓你。”
两人并肩走着,走得很慢。
菖蒲道:“怎不说话?”
休屠嘿嘿一笑:“我怕惹你不高兴——五公子说我废话太多,不张嘴还像个人,一开口就烦死人。”
菖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停了停,再次起了话头,“听闻五公子去京陵时你也去了。”
休屠点头:“去了,去了很多地方。京陵可真繁华,吃得、玩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能看到一大群女郎追着男人跑。”
他忙一捂嘴,瞥了眼菖蒲,“我没看那些女郎。”
菖蒲垂着头,过了会道,“永宁寺,去没去过。”
“去过去过!浴佛节那日。不过没久待,管事的供了长命灯我们就走了。”休屠又想了想,“对了,我还和公子听了场壁角。说起来,那人还是你们姜家的——”
菖蒲沉默地听完休屠的话,终于松了口气。就算五公子有可能是假装,休屠也不可能说谎。
菖蒲突然停步:“你去罢,我想起还有事,就不去了。”
说罢也不去看休屠失望的脸,转身就走。身后像是有黑将军追赶,走得甚急,最后干脆小跑了起来。
休屠伸手,“菖——”
喊到一半突然停住,盯着菖蒲的背影,目露疑惑。
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蹦三尺高,飞快追上菖蒲。
“我想起来了,那日你也在!”
菖蒲猝不及防之下,心差一点停跳,“你、你……”
“我认出你了!”休屠笑得一脸得意。
菖蒲脸色发白,头也有些发晕,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