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佟夫人确实摔伤了,就在祭月节之后。
织锦会延期展示虽是她找姜佛桑说和的结果,但她本人并不爱那等喧嚣场合,所以一直没去。直到闭馆前的最后两天,才与别府几位交好的夫人去了趟展馆。
萧元贞和萧元珑也跟去了,人多眼杂,他俩又正是贪玩好动的年岁,仆从一个错眼就不见了踪影。
佟夫人得知后紧忙吩咐去寻,她和尹姬也顾不得观锦赏缎了,跟着去找。
三间展馆翻了个便也没见到人影,西市令急出一头汗,当即封闭了西市四门,命所有市魁市吏沿着街面一寸寸搜寻。莫说店铺,便是犄角旮旯也没放过。
西市外还出动了萧家府兵。
时间一点点流逝,仍没有音信,尹姬已经哭得站不住,佟夫人的脸色更是骇人。
直到天色暗下去,一阵隐约的哭声传来。
做母亲的岂会不熟悉自己孩子的哭声?一番急寻,发现是从市楼顶层飘出的。
佟夫人厉声命人打开市楼大门,夺过侍从手中的灯笼当先上了木梯。
萧元贞和萧元珑趁旁人不注意爬到了市楼顶层,玩起来忘了时辰,听到楼下都在呼喊他俩的名字,愈发起了玩心,想看看这些人何时能找到他们,于是干脆躲进了阁楼。
没想到天黑之后阁楼里忒是吓人,两人怕得大哭,佟夫人见了也不忍心斥责,将灯笼交给随后赶来的从人,一手一个,牵着他俩下楼。
也不知是谁先滑了脚,佟夫人没能拉住,萧元贞和萧元珑顺着木梯滚落下去。
佟夫人不顾自身安危扑上去抱住了萧元贞,伸手去扯萧元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萧元珑滚到最后一级,幸而与下一层之间还有个缓冲,不然小命都未必能保住。
结果就是萧元珑伤得最重,佟夫人其次,被佟夫人紧紧护在怀里的萧元贞则毫发无损,止受了点惊吓。
“阿家有伤在身,兄嫂们轮流在跟前侍奉汤药,我这个做儿妇的岂好就甩手出门?”
“你倒是孝顺。”
姜佛桑心知,佟夫人非他亲母,听得佟夫人受伤他问都没问一句,自己在佟夫人跟前表现得过于“孝顺”,落在他眼里也未必是个好。
遂叹道:“夫主是男人,又岂知儿妇难为?敬奉舅姑是本分,一个孝字未必能压死儿子,压死儿妇却是绰绰有余。毕竟儿子是亲生亲养,再如何都有人心疼;儿妇却终归是外人,行差踏错一步往后的路都难走,届时又有谁会心疼妾呢?”
这话不知怎么戳了萧元度,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却是岔开了话题。
“总之都是你的理,谁知哪句真哪句假,说不定是乐不思返。”
姜佛桑低眉浅笑:“岂会?妾放心不下夫主,事情处理完立时便来了。”
巧舌如簧!
萧元度心里嗤之以鼻,嘴上却没言声。
气氛又要冷下来时,休屠和孙县尉回衙了。
萧元度被村民砸伤后直接骑马归城,他二人留下锁人拿人忙活了半日,半途又碰上大雨,整个淋成了落汤鸡。
两人入室后发现姜佛桑也在,孙盛躬身施礼。
休屠先是一脸惊喜:“少夫人回来了?!”而后左顾右盼,大约是在找菖蒲。
姜佛桑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说,本要回避,萧元度突然开口:“有事明日再议。”
县令夫人离开巫雄近两个月,今日才回,孙盛也不是没眼色的,当即便告了退。
休屠则兴奋道:“少夫人为何回来这么晚?你不在——”
耳闻错牙声,后知后觉注意到公子眼神不善。
休屠挠了挠头,“属下还有事……”溜之大吉。
姜佛桑似乎才想起来,以闲谈的语气问,“夫主是怎么伤的?”
提起这事萧元度就火冒三丈高。
左右与姜女也没有别的事可说,便大致讲了讲伤情的由来。
第234章 太过直白
自灵水村那场暴雨之后,巫雄近几个月以来滴雨未落。
夏收秋收,无雨自是喜人,然而秋收之后还有秋种。庄稼栽种后、出苗前,浇上一茬水方能促进更快出苗,民间俗称蒙头水。
蒙头水不是必须浇,关键在于墒情如何,也即土壤自身湿度是否适宜。
若是降雨充足、墒情较好,则可以不浇或晚浇。多浇反而容易导致土壤板结。
巫雄旱了许久,土地本就不利于庄稼出苗,即便出了,缺乏水分,长势也会变弱。而且庄稼出苗之后还需要越过寒冷的冬日,墒情不足也容易受到冻害。
所以,若不想影响明年收成,蒙头水是非浇不可的。
萧元度的伤就是因此而来。
他今日去的南高村一带少河溪,旱情尤其严重,近来因水源问题争端迭起,群体性斗殴频发。
虽然都在乡族内部解决了,没有闹到衙署,但终归还是传到了萧元度耳中,恰逢今日有闲,他便打算亲自走上一遭。
孙盛到衙后闻听他只带了休屠一个,一拍大腿:“坏了!”另带了一队衙役前去追赶——亏得带了衙役,不然局面还不知如何收拾。
南高村和邻近的下郜村共用一条河,南高村在上游,下郜村在下游。因天时亢旱,河水变浅,供一村尚且不足,何况两村?这是前情。
南高村村民高大雷近日因一些鸡毛琐事与下郜村村民郜冒起了龃龉,高大雷便说动邻里高拙、高鸣等人在上流堵截水源,专灌南高村的田,如此一来下游的田便无水引灌。
郜冒得知后,纠合了同村的郜飞、郜翔前往分说,要求摧毁拦堵物。高大雷等人不依允,双方言语争闹了半日也没个结果。
郜冒回去后越想越气,断水源又是大事,与整个村的人都息息相关,更不能干休了,翌日便召集五十几人赶往上游,打算自己动手。
高大雷料知会有此招,早带了数十乡民镇守水源。
双方各聚其众、相持不下,又都带了棍棒农具等器械,先还只是口角,很快就打成一片。
萧元度赶到时双方已经打红了眼。
高拙用扁担砸中了郜翔的脑袋,郜飞用尖挑戳伤了高鸣的右肩胛,高大雷更是用柴刀砍伤了郜冒的左腿……其余披红挂彩殴砍有伤者不知凡几,再这样下去必出人命。
哪怕萧元度亮明身份也未能喝止——已然打红了眼,天王老子来了也要分出个胜负。
伤了左腿的郜冒也是被逼急了,拼了一条命将柴刀夺在手,对着高大雷一顿狂追猛砍,高大雷躲避中被另一个下郜村的人伸脚绊倒,郜冒想都没想,扬起柴刀就照着他脑袋砍去。
萧元度见状,单掌一拍马背、跃马而下,飞起一脚将柴刀踢出数丈远。
刚落地站定,见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也裹挟在其中,颤颤巍巍握着木杖,被两方夹挤得东倒西歪。伸手欲将他拽出,斜刺里突然飞来数块沙石,萧元度抬手挡去几块,却还是被一个漏网之鱼砸中了左额。
额头破了个口子,血霎时涌出。
“公子!”
休屠本来还是以拉架为主,并不敢伤害乡民,这下也顾不得了,三下五除二将周边一圈人全都撂倒,飞快赶至萧元度身边。
“公子你要不要紧?”
孙盛带着衙役姗姗来迟,见此情形二话不说,噌啷拔刀,将乡民团团围住。
场面霎时冷却,乡民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把县令给砸了。
“上官这伤,”看着血糊了半边脸、模样骇人至极的萧元度,孙盛舌头都打结了,“待卑职问问就近有无懂医之人。”
萧元度阴沉着脸,单手捂着伤处,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翻身上马,而后沉沉扫视了一眼四周。乡民无不垂头。
“所有参与械斗之人全部拿下!”
留下这句,一抖缰绳策马而去。
堂堂巫雄令,在自己的地盘上,被辖下百姓抛石掷伤,萧元度怎能不憋火?
照他以往的脾气,喝令不听?一顿鞭子猛抽;还敢偷袭?不要对方半条命都是轻的。
就是回棘原之前他也没这么窝囊过。别人欺他侮他,哪怕剩一口气他也总是要还回去的。
可是对着一群田夫力汉他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生憋着。
子民、子民,去他祖宗十八代的子民!
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不能滥施刑罚、还要以身作则……这窝囊县令谁爱当谁当去罢,他是做够了!
姜佛桑静静听完,温声道:“正因乡民无知,才需宣明教化,眼下又正当庄稼生长的关键期,旱情如此,百姓心急也难免。不过再如何心急,械斗都不可取,争殴之风也必须禁止。妾知夫主伤得冤枉,心里也实在憋屈,但不得不说,夫主今日做得极好,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再如何气怒也没有亲自出手,而是让孙县尉带回衙署处置。秉公执法爱民如子者谓之仁,不过大半年而已,夫主这个巫雄令当得是愈发出色了。”
虽然姜女经常给他灌迷魂汤,但今日这一通夸赞……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萧元度多少有些不自在,蹭了下发痒的耳根,板着脸道:“我在与你说正事,何必往我身上绕?撂不撂挑子暂时也由不得我。”换言之,巫雄令还是要做下去的,用不着她拿好话来哄。
他也就是一时之气。
折腾半日,又睡了一觉,眼下气已消得差不多了。
“那咱们便就事论事。”姜佛桑道,“此类案情想必并不鲜见?”
萧元度抬起一只手垫在脑后,左脚搭在屈起的右膝上,眼睛看着房顶,嗯了一声。
他此前问过程平,也粗略翻了下卷宗。巫雄民风刁悍,本就械斗成风,但在诸多械斗案中,水利之争占了一多半。
光近两年因争夺水源就先后致毙一百九十七人。
“前年夏,王家村与李家寨的人相争河道,王家村的村民不遵县断,聚集数百人去李家寨闹事,止那一次就伤弊二十三人;去岁入冬前的一桩械斗中,贾薛二姓族人打得刀枪飞舞、血腥凶残,当场毙命十七人。”
“县断?”姜佛桑敏锐抓住这两个字,“先头又是如何断的?”
萧元度哼了一声,“糊涂官糊涂案,你指望吴友德和范广能怎么断。”
第235章 一唱一和
争山占水的事层出不穷,当地人习以为常,不出人命基本都不会报知衙署。
在一些大的乡族,即便出了人命,若双方族长协调得当,衙署大门同样不必入。
以上这些,官员差吏并非不知,只是牵扯到乡族,麻烦且棘手,一般懒怠理会。或者择其所告之富者勒派银钱,如不听调处即多方恐吓,百姓勉强应命,然嫌怨终不释,于是争斗又兴。
再有一层,如毙命者太多,官吏恐处分太重、不利升迁,于是不准入呈、草草结案。百姓知道这种积弊,所以报案者百无一二。
“难怪。”姜佛桑若有所思,“正因官吏延宕不理,没有及时给两方审断勘明,如此和稀泥亦或多方勒索的行径,不但减损了衙署威信,还让乡民对官府失望,此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毫不犹豫就会诉诸暴力,以至发展到伤人放火、纠众酿命的地步。”
有些械斗案最初可能只是一衅相因,双方因为一件极小的事发生争斗,就因冤结没有及时解开,积年累月下来仇怨渐深,于是因循报复、相互厮杀,彼此死伤无数,直至成为世仇。
官署再不作为,那这仇怨还要继续扩大下去,届时不知还要搭上多少条人命。
“夫主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乡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