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何瑱扶着侍女手臂,举目四顾:“这巫雄——”
“如何,不如所想罢?”
何瑱迟疑着点了下头。
印象中的巫雄是个穷山恶水之处,不想入城后所见所闻却打破了这种认知。
一路行来,所见是宽敞干净的街道,途径的集市也欣欣向荣,沿途行客脸上皆是一副或昂然或闲逸之态——穷山恶水岂能养出这样的百姓?
“这果然是萧霸王治理的?”萧霸王当真转了性?
钟媄道:“萧霸王是没有那么不堪,但主要还是我表嫂调理得好!”
去岁织锦会上,借着姜佛桑这座“桥”,两人破冰成为了点头之交。自那以后每每碰面,钟媄总要夸一夸她的好表嫂,话里话外不忘强调她才是最亲近那个。
何瑱觉得她幼稚,一如既往隐晦地给了她一个白眼。
钟媄大度,不爱跟小心眼的人计较,正要带人入衙,注意到照壁两侧多了两个八角小亭,亭前围了不少百姓。
走近一看,注意到两个亭子各悬了一块匾,一个上书“旌善”,一个上书“申明”。
所谓“申明”,即申明教化,惩莠显恶。亭中心立一石屏,足有一人高,其上挂着一块木制黑漆的木板,称“板榜”,衙署会定期公布本地恶人恶事以及相关惩处,所以百姓又称之为“黑榜”。
上了黑榜的人,在衙署的刑罚结束以后,还必须接受乡里的管制与监督。如改恶从善,两年无再犯,方可由乡里申报、衙门验实,而后除其名;若时限未满却有善事可称者,则可将功赎罪,提早除去恶名。
石屏四周有栅栏阻隔,使观者可望而不可入,以防坏人涂抹篡改。
旌善亭的功用与申明亭恰相对应,同样立有石屏,只是石屏上悬着的是红漆板榜,专门用来表扬本地的好人好事。
如知孝悌、修桥路、救急难,解纷息讼、化盗为良、赈饥施药,以及施棺木葬无主之骸、拾遗金而不取等。以期达到净化风俗人心、引导百姓趋善避恶的目的。
钟媄嘀咕:“上回来还没有,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何瑱还注意到,衙署两侧八字墙上也张贴着各种各样的告示。一部分是传达朝廷和州郡的告谕,更多的是本县长官发布的告示与禁令。
走近细看,有“严拿逃凶逸犯示”、“禁止地棍横行侵扰示”、“禁止土妓流娼窝匪示”等等,全落的是萧元度的大名,偶尔也会与别人联名。
譬如其中一份“严禁聚众械斗示”,最后的署名就是:县令萧元度、县丞程平、县尉孙盛、主薄洪琏,从一把手到四把手的大名都给写上了,可见重视。
需要张贴的东西太多,连衙署大门前那堵照墙也派上了同样用场,并且因为其处于可供通行的街道上,更方便大家驻足仰观,是以每天都有人群聚集在此,看布告、读判词。
如今照墙两侧又多了申明亭和旌善亭,就更热闹了。
无论是告示还是黑红二榜,许是为了便于民众阅看和理解,既无华丽辞藻也无飞扬文采,用词直白浅近,无一字赘言。
虽然布衣中识文断字者少,总也是有的。只需有一人将文告内容大声念出,其余人也便知晓了。
每日还会有一名书吏在此值守,实在无人识字便由他代为诵出,百姓如有疑难也可找他询问。
何瑱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最后一丝怀疑也淡了,对萧霸王治下的巫雄县大大改观。
第261章 顺口一问
钟媄还凑在人堆里伸着脖子看申明亭里的黑榜。一边为恶人所作的恶事感到愤怒,一边又为那些花样百出不走寻常路的处罚而捧腹。
譬如有个状告亲子不孝的,不孝可是足以杀头的重罪。上了公堂这个母亲却反悔了,毕竟还是心疼儿子,莫说儿子打了她,哪怕是杀了她,她又哪舍得真让儿子死呢?于是哭求着要撤诉,前额都生生磕出了血。
这个时候却也由不得她了,萧元度执意判罚,那个母亲竟以头撞柱,要以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还直言儿子死了她也不愿独活。
最后到底没真要那个儿子的命,脊杖二十,不顾其母哀告又命其修了半年水渠,而后才放归乡里,将其交给当地里吏监管。
这还不算完,萧元度命里吏从本村挑了一户以仁孝著称的人家。家主人以樵采为生,父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过活,寡母后来还瞎了眼。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人非但没有半分嫌怨,伺候寡母愈发尽心,怕寡母孤身在家受欺,就连上山做活也背着去。
里吏得了令,每到饭时便让告状的那位母亲与这家寡母同案而食,让不孝子站在堂下亲眼看着别人是怎么伺候自己寡母进食的。
当然,只能看,没得吃……
饿其体肤,磨其精神,狠是够狠,就是不知这人会不会悔改?即便悔改了,是真的受到了感化,还是只因不堪其苦?
其实即便是假的也没办法,惯子的结果不是杀子就是为子所杀。不论最终结果是好是坏,都是那个母亲自己求来的。
钟媄正看得津津有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表姊。”
“小六?”
钟媄退出人群,打量着有些陌生的萧元奚,“才小半年未见,又长高了!”
手比划着使劲往上举,“比我还高,我现在看你都要仰着了。”
不止长高了,性子也变了,以往见她要么傻呆呆站着,要么埋头红脸不敢与她直视,现在却是不会了。
虽腼腆依旧,对上她的视线却鲜少再回避,“怎地今日到了?还以为最早要明日,我本想出城迎你——”
钟媄摆手:“熟门熟路的迎甚,还怕我摸不到门?”
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应是一路跑来的,额头都是汗。
钟媄摸出一方帛帕递过去:“擦擦。”
她的随身之物从来不似别的女儿家那般绣样精致,素素净净的,一点脂香味也没有,说是男儿家用的也有人信。
萧元奚拿在手里,见她扭头往照墙看,垂下手,抬起另一只衣袖飞快擦拭了一下额头。
钟媄果然没再想起这茬,拽着他去见了何瑱。
何瑱施施然行礼,萧元奚端端正正还礼。
“行了你们俩,累不累呀!咱们快进去罢。”
萧元奚面露难色:“表姊,你先去客院歇息,我还要去家什铺——”
这一年多,萧元奚泰半时候都留在巫雄城。
他不乐意回棘原,回到棘原阿父就逼着他学弓马骑射。在巫雄就不同了,不仅是自在,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说起这个还要多谢五五嫂。
五嫂知他喜作木器,怕他闷在客院无聊,送了他一套器具,木料也都是现成的。
萧元奚自打见了五嫂所用的方桌圈椅,私下已研究许久,一直未敢付诸实践,只敢在心里偷偷描绘。
眼下终于有了机会,免不了一番精雕细琢。
旬月之后,请五嫂入院一观。五嫂见之大喜,直言他所做强于家什铺百倍。
萧元奚只当她是哄自己开心,不想五嫂竟直接带着他和那套桌椅去了家什铺。非但得到了几个匠师的一致认可,放在店里不过盏茶功夫就被人以高价买了去。
萧元奚头一回尝到被认可的滋味,止一下便上了瘾。
辗转反侧了一夜,翌日找到五嫂厚颜相求,求她让自己留在家什铺帮忙。
五嫂虽显得有些为难,最终还是答应在兄长面前为他遮掩。
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阿兄特地为他延请了一位武师,长时间一点长进不见、反把武师气走了,已惹得阿兄不悦;武师临走一句“六公子志不在此”,更惹得阿兄起了疑,他的秘密也随之曝光。
萧元奚倒不怕受罚,唯一愧疚的是害阿兄和五嫂大吵了一场。
阿兄气五嫂欺瞒,更斥她误人,无论如何不许他再去家什铺;五嫂让阿兄别太独断专行,要学会尊重他人喜好。
两人好一番争执。
直到五嫂指出他固执如大人公,阿兄怔了半晌,黑脸拂袖而去,为此整整两日没理五嫂。
没理他的时间更久,也就半年罢。不过自那以后阿兄再没逼他习武,完全甩手不问了。
萧元奚从来没这么快活过。
他手里做出的东西,哪怕是随便一个玩物、摆件,都能得人喜欢乃至哄抢,这让他觉得自己也是有价值的。
“家什铺那边还有些事……”听到钟媄来的消息他抛下手头做了一半的活计就跑了来,现下还得回去。
钟媄晓得这个表弟的“痴”,也不为难他,只有个要求:“我要你给我打个新的妆匣,你上回送我的那个旧了。”
萧元奚笑了笑,点头应下。
钟媄又将他扯至一边,往大门内示意了一眼,小声问:“冯颢他……在不在?”
萧元奚眼神一暗,眼皮下耷,摇了摇头。
“那他去哪了?”
萧元奚抿了抿唇,道:“不知……我要走了。”
说罢拂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转身走出了人群。
钟媄愣了一下,继而柳眉倒竖:“胆子大了,敢这么——”
又一想,小六或许真有急事呢,便也没有继续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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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跑了半日,一身的汗,萧元度回内院更衣,入院见了方婆,顺口一问:“夫人还未回来?”
问完脸色凝住。
方婆答得也熟练。毕竟五公子每次下了衙,不是问“夫人何在?”,就是问“夫人还未回来?”。
“夫人走了三日,说好今天回的,稍晚些应该就到。”
萧元度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脸色变了几变,沉着脸进了偏室。
第262章 开花蒸饼
夹道里,休屠被钟媄堵住了去路。远远瞧见更换一新的公子朝这边走来,直如见了救星。
“公子,表姑娘要抢少夫人的樱桃!”
钟媄一看萧元度,气焰顿时小了不少,掐在腰间的手也垂了下去:“我就看看,谁要抢了?”
说着不抢,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萧元度到了近前,这才注意到钟媄身旁除了两个婢女还有一人。瞧着眼熟,不认识。
何瑱上前见礼:“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