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是啊,美人丑人,蒙着脸又有甚差别?为何偏要好奇她的面容呢。
若无好奇,便不会去扯她面纱;不扯掉面纱,便不会吓到他们自己;那么她也就不必……
唉,罢了。
她答应先生的已经做到了。
残命一条,苟活于世至今,虽拼尽全力,无奈命运弄人。好在这刀足够锋利,死得尚算干脆。
血汩汩涌出,浸润进土里,崖间不知名的花草迎风招展着瘦弱的身躯,为这难得一见的丰润养料而欢欣鼓舞。
姜佛桑浅浅勾唇,天一点点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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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的红。
新婚时的装饰尚未及撤下,然已不存半点喜气。
侍女蹑步进门,绕过正中的山水屏风,进得内室,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屏息了一瞬,待味道稍散,这才举目向榻上瞧去。
榻上的人竟是醒着的。
玉瓷般的小脸只巴掌大,因为病中的缘故,愈发少了血色,憔悴之余,凭添了几分脆弱之美,像骤雨打过的梨花,苍白又招人心疼。
她似是做了什么噩梦,满额的汗,鬓发凌乱地沾在颊侧和颈间,双眼一片水雾迷蒙之色,呆怔地盯着虚空某处,连有人到了榻前都无知无觉。
“女……女君?!你醒了!”
第2章 苦口非苦心
直到滚烫的热泪滴落在手背,姜佛桑才得以确认,她非在地狱,亦不在梦中。
她是真地回来了。
回到了二十年前,新嫁之时。
姜佛桑想笑,想纵声大笑。
都说造化弄人,果真是造化弄人。
老天既肯给她新生的机会,何不让她回到更早些的时候?
那样一切都还未开始,所有都还来得及……
侍女皎杏虚握住她的手,犹在呜咽哭泣:“女君你怎就那么傻?怎就投了河呢?若是奴婢晚来一步……你让奴婢可怎么活?!”
姜佛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她们。
若没记错,眼下当是她新婚第六日。而就在昨天,她于园中观景时突然坠河。
所有人都认定了她是有意寻死。
前世空闺独守那八年里,她确曾无数次想过寻短见,但这回真只是一时失神滑了脚,不慎跌进鱼池里而已。
此时的她虽然满腹委屈,却还未有轻生的念头,大抵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总之是不够绝望。
谁又能想到,郎心似铁,许晏对她的厌恶并不是一时的,她永远不可能等到自己的夫郎回心转意那一天。
而此后漫长岁月,煎熬无尽时,今日之羞辱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皎杏见她满面木然,怕她犹存死志,忙拿好话劝慰她:“女君,奴婢打听过了,八郎君并非有意冷落你,实是外间有事……府中已经谴人去寻,八郎君很快就会回来,您千万养好身子,万勿再做傻事。”
“不……”姜佛桑摇头,目色泛凉。
许晏不会回来。
这个素未谋面的夫郎,在将她迎进许家后,便鲜少露过脸,任她独自一人,懵然无措地面对种种未知。
其后数载,更有那尝不尽的冷言与冷眼,受不完的奚落与耻笑。
近三千个日夜啊,她就是这么掰着指头一点点生熬过来的。
在内,她要忍受许家人无声地议论与指戳;在外,她还要应对各路纷纭地揣测和打量。
流言积毁销骨,窥探的目光或兴奋或同情或讥刺……更有带给她毁灭性一击的那件祸事!
细算来,许晏耽搁了她何止八年。
前世遭遇如同跗骨之蛆,让姜佛桑愈想愈不寒而栗。
“别找他!”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半欠起身,一把攥住皎杏的手。用力之大,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
皎杏对上她恨意满溢的暗红双目,既疼且惊:“女、女君?”
“去!代我,禀君姑。就说,”姜佛桑头脑昏昏,一句三喘,“我要,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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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六娘是疯了不成?!”
消息传至姜家,骆氏活似天塌地陷了一般。
新婚未几日,好端端怎就投了河?
投河也便罢了,才醒转又请和离!
也不知闹得是哪一出,惹得许家那边十分不悦,这才派人来知会她这叔母前去开解。
说是开解,怪罪的意思已十分明显了。
骆氏计较着这些,踩着家仆的背下了马车,从侧门直入许府。
许府之内,高门阔屋,比梁成栋,其显赫气魄便是与王公邸第相较也不输。骆氏一路不着痕迹打量着,再想到江河日下的姜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西园外,见前来迎侯的皎杏双目红肿,骆氏细眉一凛,正待怒斥她这副哭丧做派,想到什么又忍下了。
往园内睇了一眼,压低声问:“许家八郎可在?”
提起此人,皎杏满面悲愤:“大婚至今,八郎君从未回过西园!”
不然女君何至于……
骆氏一愣,眼神闪烁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脚步匆匆步入庭院。
“六娘,你好生糊涂!”
到了内室,骆氏将从人挥退,无视侄女病骨支离,一句温言也没有,出声便是指责。
“许氏一门显贵,势倾朝野,成为许家妇多少人盼且盼不来,这天大福气落你头上,你怎还如此不知好歹!”
许家是何门第?
当初随元帝移镇京陵创建新都的元勋肱骨之一,前有救驾之功,后有平定连闳叛乱之劳。数功相累,飞速蹿升,跻身当朝四大门阀。一门叔伯兄弟子侄二十余人,长成者皆有爵官,可说是权重一时、风头无两。
姜佛桑嫁的是许氏旁枝,君舅许峪与当朝大司马许峋是同祖,光耀虽不及嫡枝,但也不遑多让。她竟还做出此等糊涂事来,不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
若依骆氏本意,她巴不得把自己亲女嫁进来。
奈何许家指明了就要姜佛桑……
“你屈指细算,放眼京陵城,有几个比得过许氏的?你那兄伯许晁官拜大将军,近日又打了胜仗,正是八面威风的时候,连大司马都对他青眼相待多有倚仗。八郎是他亲弟,得他护持,入仕也是迟早。”
说到许八郎,骆氏顿了顿,声音有所缓和:“八郎他正值年少,难免玩性重些,你理当多担待。夫主不归家,想办法让他归家便是,小小一点委屈就寻死,还闹起和离来,这可不是我姜门闺范。”
骆氏将其中厉害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听,话里话外无非是劝她隐忍——这隐忍不单是为她自己,更多是为姜家。
然苦口婆心了半日也不见有个回音,骆氏遂又疾言厉色起来。
“我今日来是告知你,和离的话切勿再提!倘你一意孤行,非令姜氏蒙羞,姜家亦不会再认你!你也莫怪叔母心狠,族中尚有未嫁的女儿,岂能都受你牵累?得罪了许家,就连你叔父新谋得的官职也将不保,咱们姜氏一门也再别想于京陵立足……”
榻上之人终于有了反应。
姜佛桑眼仁微动,片刻后,虚飘的目光落在骆氏精明外露的脸上。
她涩然启唇,哑声相问:“若遭遇此事的是堂妹,叔母你也会劝她将这黄连蘸着血泪吞下?”
新婚燕尔,本该情浓意浓之时,却只余新妇形单影只,甚至连个洞房之夜都没有……这固然屈辱,也确实可气,但何至于此呢?
骆氏并不知晓这段婚姻将会给姜佛桑带去怎样泼天的磨难,是以她想不通,忍忍就能过去的事,姜佛桑何必大动干戈?还要拿她女儿来作比!
“佛茵幼秉庭训,断不会不顾大局,做出你这等任性之举!”
不轻不重刺了姜佛桑一下,骆氏也不见多开怀。
她的佛茵纵然有母亲庇护又如何?还不是被个糊涂父亲给卖了终身。
“当年逃难途中你叔父乱许亲,如今可好,北边来人提亲了!倘若佛茵有你这般好命,我真做梦都要笑醒。”
这于骆氏而言无疑是更值得头疼的事。
想起家中那一团乱麻,她也坐不住了。到底怕姜佛桑再闹出寻死觅活的事给自家添麻烦,临走又耐下性子多说了几句。
“你祖公一生信佛,儿辈取名皆带法字,孙辈则带佛字。佛门有言,自杀不复得人身,你便是不在乎己身,也当想想你祖公。他在世时最是疼你,还道贵姜家者必在你……”
情、义、理,逐一占尽,料想这侄女也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骆氏尽了义务便放心地离去了。
骆氏走后,皎杏端着药碗进来,见榻上人微阖着眼,一副倦极了的神情。
“女君?女君?”
唤了几声无人应,皎杏叹了口气。女君定是累了,也罢,药可以再热。
姜佛桑确实累了,眼一闭,昏天暗地的睡着。
月升日落,再睁眼,一片余晖透过窗格洒到榻前的地衣上,竟已是第二日黄昏。
细若无骨的手虚虚抬起,斑斓的霞光跃然掌心,那般多彩耀目,像是新生的希望。
她缓缓收拢五指,将这缥缈攥紧。
便是造化有意弄人又如何?
能重来便很好了,开局再难也无妨。
路,都是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