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直等到亥初才重回内院,各处灯火都熄了,唯有主室透出些亮光。
萧元度犹豫了一下,脚步调转去了主室。
除了病中,姜佛桑向来不要人值夜,但积雪山之后她常常梦魇,菖蒲夜里便在屏风外另置一小榻守着,一有动静立刻爬起。
听到叩门声,菖蒲穿衣起来,开门之后,也不意外,“五公子,女君已睡下。”
萧元度一只手背在身后,就那么看着她。
菖蒲垂下头,一礼后让开了路。
萧元度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菖蒲退到门外,带上房门之前往里瞧了一眼,摇头一叹。
稳健的步伐径直向床榻走去,伸手撩开青纱帐幔,见姜女正阖眼睡着,身上盖着秋香色的薄衾。
松开手,纱幔重新垂落,将两人罩在了一小方天地中。
萧元度于榻边坐下,一腿屈起,手臂搭上去,先是盯着眼前的垂幔看了许久,而后才慢慢瞥过头去。
目光从她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睫羽一寸寸逡巡下去,最后定在嫣红的唇瓣上。
察觉到她呼吸不如方才松缓,逸出一声轻笑,“不装睡了?”
姜佛桑睁开眼,并无被抓的不好意思:“夫主何故扰人清梦。”
尾指勾了勾额头,萧元度道:“傍晚有一事忘了说?”
“何事?”
“素姬……”
萧元度已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几日所为有多幼稚,还是决定把那几天留素姬在二堂的目的说清楚。
他不说,姜女也不会问,但必然有什么亘着。若是越积越多,还如何指望心意相通。
姜佛桑静静听完,眼波流转,哦了一声,“素姬都与夫主说了妾什么糗事?”
“倒也算不上糗事。”不过是闺中时如何淘神、如何爱捉弄人、如何惹父母生气……
萧元度听着,恍惚间觉得素姬口中那个爱玩爱笑的姜女与他所认识的姜女简直判若两人。不过素姬跟着便解释那些都是十岁以前的事,年岁大些,人自然也稳重些。
素姬倒也不止说起姜女,还说起她的家人,包括那个远在兴平道观清修的亲堂姊。
话语间常常感慨六娘不如七娘有福,七娘能得夫主疼爱,六娘非但嫁不成心上人裴迆,还要被许家骗婚……
萧元度对姜六娘的心上人是谁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姜七娘的心上人。
然而素姬一点口风未露,不知是真不知晓,还是有何顾虑。
当然,这点他不会告诉姜女也就是了。
姜佛桑眨了眨眼:“夫主这回却是找错了人,她只是妾的族姐,一年至多见个一两回,近些年更是没了往来,谈何了解?夫主既好奇妾闺中之事,何不直接来问妾,而要舍进求远?”
萧元度也想直接问她,前番庙市上两人就聊过,但只是停留于表层,姜女很多时候都在避重就轻,或者干脆避而不谈。
他想了解更多姜女的过往,想走进姜女内心。哪怕只是别人眼中的姜女,也想知道。
其实比起从旁人口中得知,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法子,那就是派人往京陵走上一趟,想知道何事知道不了?
可他暂时还不想如此,他想姜女亲口告诉她。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但这回他不介意等上一等。等她心里的那人淡去,等她愿意朝自己敞开心扉的那日。
但愿姜女不要让他等太久才好。
“因为我等不及了。”自我矛盾的一句之后,一只手撑在她脸侧,俯身凑近她,“素姬说你在闺中时很是骄纵任性,我怎么看却不像?”
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四目相对,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任何的神情变化也都逃不过。
“是么。”姜佛桑微微一笑,“夫主也说是在闺中了,在父母跟前和父母不在跟前,如何能一样?这个夫主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萧元度神情微变,收手坐了回去。
片刻后,点了点头:“是如此。”
薄衾下紧握的手缓缓松开,姜佛桑跟着坐起身来,状似好奇:“素姬还说了什么?”
“你那堂姊心术不正,前言后语多有相悖处,我原存了些疑窦,”萧元度侧头看她,“原来竟止是族姊,对你谈不上了解,倒也难怪。”
姜佛桑也便了然。
言多必失,素姬言语间定然将她与佛茵混作了一处,过后又不得不描补……毕竟素姬还不敢真地拆穿她的真实身份,又难以按耐蠢蠢欲动的心,才会做出这种边拆边补的矛盾事。
佯叹道:“可怜素姬一片用心,竟被夫主归作心术不正。”
萧元度却并没有与她嬉笑,而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七娘,”既然不想有什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索性把暗疮全部挑破,“那些姬妾,你当真不在意?”
第304章 古怪想法
笑意逐渐隐去,姜佛桑垂下眼帘。
“夫主可还记得,第一次织锦会结束,妾回到巫雄听说了凝香的事后与你说过的话?这种事,有不如没有……”
“然,”不待萧元度展露喜色,姜佛桑重新抬眼,眼底一片恻然,“九媵已经存在,妾能如何?难不成抹杀她们的存在?身为儿妇,妾又当如何?违拗大人公与阿家之意么?有些事夫主做得,妾做不得。夫主可以不要,妾却不能拦着。妾在不在意又有什么要紧。”
萧元度本以为这只是两人之间的事,没想到她竟然藏有这么多的难处。
也即是说,安排这一切她果然并不情愿,只是不得不委曲求全。
“是我考虑不周,”迟疑了一下,展臂将人带进怀里,“以后这种事我会挡着,不让你难做。”
“夫主怎么挡?”姜佛桑侧脸贴在他胸膛,闷声道,“夫主不止是妾一个人的夫主,这一点难道夫主不清楚。”
萧元度也气闷不已,他只抢了姜女一个,谁料到后面还跟着那几个。
然而这话又不能说出来,不然又得扯到当初……
再开口,语气沉了些:“我会设法安置她们。”
“安置?”姜佛桑直起身来,微微一笑,只无多少笑意在其中,“夫主打算如何安置?也像当初巨鹿太守转赠甘姬给大人公一般,将九媵转送于人么?”
“就知你不会高兴……”萧元度道,“豳州军中有不少年轻有为的将官,刺史府一众属官吏员中也不乏才华横溢尚未婚配者,跟着他们总比跟着我强。”
听出他并没有打算将九媵转来赠去,姜佛桑面容稍缓。
虽然他口中的解决之法于九媵来说算不上良策,却也是认真思索过的。
“夫主有这个心自是好的,可她们是媵妾,不是一般姬妾,和妾一样都算是赐婚……此法恐怕行不通。”
“我知你顾虑,不就是朝廷那边?”萧元度哼笑一声,“等着罢。”
燕皇室也就最后几年的风光了,待动乱一起,苟延残喘以延日,还顾得上几个媵妾的去向?
萧元度对皇室的态度并非个例,一直以来北地各州郡虎视眈眈,都在等待一个转折点。姜佛桑心里清楚,长生教之乱就是这个转折点。
可是少说也还有五年,九媵还要白白等上五年……
不过萧元度有一句说得极对,怎么不比跟着他强?
他若实在无心,九媵与其在萧家后宅光阴轻抛年华虚度,白耽搁一辈子,还不如离了萧府,另觅出路。
“夫主当真舍得?”姜佛桑大睁着眼瞅他。
萧元度也看着她,眼神微闪,却是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这院子里就咱们俩也不错?”
话无需说太透,姜佛桑领会了他的意思。
怔了一瞬,旋即笑开:“夫主为何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
古怪吗?情到深处,独占对方的心难道会是两样的?
他曾经不懂,在她身上体会到了,然而她……
萧元度心道,究竟是你在闺中时被人教傻了,还是你根本就无心。
“人多吵闹,是非也多。”他给了姜女这么一个答复。
“如此。”姜佛桑颔首,垂下眼不说话了。
萧元度一锤定音:“明日就让她们搬去客院,你不便说,我来说。”
他总不能一直在二堂住着。
“她们现下毕竟还是夫主的后房,妾与夫主……若要以别人的惨淡来衬托,岂非太残忍了。”
“给她们以不切实际的期望,届时只会更残忍,何况——”何况还可能给姜女带来麻烦。
“夫主所言也有理。只是,”姜佛桑提醒他,“葛妪还在。”
葛妪打着佟夫人的名义,以二姬初至巫雄需要人帮衬为由留了下来,虽然安排进了英师父那个院,眼睛可一直盯着内院。
萧元度若肆意而为,落在葛妪眼里,最后传回棘原,千错万错必然又是她的错。
“倒把那老奴给忘了,等着!我自有法子收拾她。”
要谈的事谈完,一瞥眼,这才注意到姜女只着单衣。因着坐起的姿势,如瀑青丝披散在身后,身姿纤纤,却起伏有致……
萧元度转过头对着帐幔,一拍腿,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歇下罢。”
正要出去,姜佛桑喊住他,“不然夫主留下罢。”
撩帐幔的手僵在半空,萧元度回身,神情有些古怪。
姜佛桑抿唇一笑:“申姬和素姬都在,确实不好让夫主居偏室,不然妾搬过去,主室让给夫主。”
心底的波澜霎时归于平静。
还以为姜女要留他,竟只是要跟他换屋室?
她以为自己最近不回来是怕居偏室丢脸于人前?
萧元度嗤笑:“我丢脸又何止这一桩。”
这话却是从何而来?
对上她眼底的疑惑,萧元度俯身拧了把她的脸:“以后再跟你……说。”
言罢,大笑一声,撩起帐幔阔步而去。
姜佛桑抬手,捂住那半边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