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怎么?”姜佛桑问。
“无事,只是想觉得,”萧元度嗤地一笑,“夫人以往教我良多,没想到也有我教你的一日。”
“人无完人,圣人都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我的老师’,我又不是生而知之,更不可能无所不知,”姜佛桑顿了顿,再次提醒他,“五兄应当称我妹妹。”
话音才落,就感觉到他胸腔一阵剧烈震动。
萧元度起先还忍着,实在忍不住,干脆大笑出声,“是,妹妹、妹妹!哈哈哈哈哈!”
姜佛桑愈发觉得这个“妹妹”定有古怪。
萧元度耳朵一动,收了笑,张弓搭箭,突然回身朝侧后方射去。
破空声之后是箭矢入肉的钝响,萧元度下马,片刻后提回一只野雉。这便算是开了张。
之后又陆续猎了些别的。越朝深处去收获越多,走兽遍地跑,翔鸟鸣于林,更时不时撞见野物从眼前飞速窜过。
最开始萧元度开弓时还会提醒姜女闭眼。谁知姜女不仅不闭,还大睁着双眼盯着他一系列动作,包括猎物中箭倒地后挣扎抽搐的场景。
这才想起,姜女的胆子从来不小。
笑了笑,把弓递给她,“想试试?”
姜佛桑见他百发百中,似乎极轻易的样子,确实有心一试。
弓很硬、也很沉,拿不甚稳。她咬紧牙、用尽全力,甚至拉不到半满。
萧元度看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知难而退,眼底露出赞赏之意。
双臂从她身体两侧绕过,各握住她一只手,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
在他的带动下,弓弦一点点拉开,却也并没有拉到最满。
就在这时,忽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肥硕的灰兔。
“看好了。”萧元度在她耳边低语一声,姜佛桑下意识屏息,就见箭身离弦而去,奔跑中的野兔瞬时仆倒在地。
萧元度见她面上无多少喜意,知其故,便道,“这是你我同心猎的,也有你一份功劳。”
姜佛桑并不见展颜:“全是你一人之功,我不过出了双手。”
这双手僵硬如木,根本不知该如何使力,非但没发挥作用,还有些扯后腿之嫌。
萧元度哈哈一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让你上来便拉如此沉的弓,你若真有兴趣,回头我找匠人量身为你打制一把。”
又一想,摇头,“还是为你定制一把手弩,我来教你,那个上手快,也便于你防身之用。”
姜佛桑半回过身,仰头去看他:“此言当真?”
“何时骗你?”
“你就不怕我学会之后……”眼神微闪,姜佛桑弯唇一笑,“胜过你去?”
萧元度垂眸看她,待要说些什么,右手边的灌木丛传来异响。
枝叶晃动着朝前方蔓延。
嚯了一声,“这还是个大家伙!”
立马催动坐骑,一边手把手带她引弓,一边朝前追赶。
有姜女在,他终归有些顾忌,没往更深处去。
打猎的瘾是过了,只遗憾鹿没猎着,倒猎了一只似鹿的黑麝。
又一箭放倒一只黄獐之后,萧元度问她,“回不回?”
姜佛桑点了点头,“这些东西……”
马身两侧都是方才猎到的野物,包括那只黑麝,这只黄獐却又放哪里。
萧元度静听了一会儿,道:“别急,自有帮手。”
不久后,果见一群人从山林深处走来,正是七修父子还有同行的牧民。他们收获颇丰,其中就有萧元度想猎的鹿。
七修见到他二人也很是惊喜,免不了寒暄几句。
七修阿父就道:“有甚话出去再说,这里哪是待客的地方?”
一行人出了格日山,才发现太阳已经落至半山腰。
萧元度将猎物交给七修一并带回,而后载着姜佛桑在偌大的草场上跑起了马。
天穹碧苍苍,旷野莽茫茫。
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山林、草场与牲群,让人感叹夏季的草原可真是美。这种美如梦似幻,纵使再好的丹青手也难以描摹出来。
跑了一圈又一圈,马速渐缓,萧元度问她,“今日可还开心?”
“既有走兽错横驰,又有飞鸟相随翔,更有清风吹我襟,”姜佛桑笑,“甚开怀。”
萧元度暗忖,若是以往的姜女,必然还要加上一句,“再有夫主伴身旁”。
不过这样也好。
比起她那些情绪难辨的迷魂汤,萧元度宁可她以真实的面目面对自己,哪怕是横眉冷对。
第316章 怎样都好
说到横眉冷对,萧元度发现,姜女在他面前确实不如以往“柔顺”了。
以往,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两人之间但有争执,先退一步平息争端的必然是姜女。
二姬的到来引发了一场冷战,萧元度单方面僵持着,却久久也等不来姜女惯常递来的那张梯子。
所以才有了假借杜全而起的那番争吵。争吵后两人也和好如常。
但这些天,他又总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若是我不低头,我们俩会否永远这样?”
这是令人矛盾的一点。
但同时他也清楚,姜女并非自来便该柔顺的。
一直以来她呈现出的柔顺,是教养、是习惯,也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最初在萧元度眼里全是伪饰,后来却成了姜女的优长。
素姬描绘的那个姜女虽让人感到有些陌生,但若真是她过往的一面,那就只能说明姜女隐藏了更多的自己,比不得闺中时,更比不得她在爷娘跟前。
“开心便好。以后若是我哪里惹你不痛快了,也要跟我说。”停了停,又补充了句,“在我面前,你不必压抑自己本性。”
姜佛桑愣住。唇角落了下去,转瞬又扬起,“我若当真显露本性,夫主还会喜欢吗?”
老实说,素姬口中的姜女就像是另一个钟媄,或许心眼没钟媄多,论闹腾绝对不输。
搁在以前,萧元度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会看上那样的人。
但……人都是会成长的。
按潘岳的话说,他以前不也人嫌狗厌?
“只要你别越活越回去,”回到十岁以前。
但这么说似乎不太妥,萧元度及时打住,改口道,“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霞光越来越黯淡,太阳即将回归大地的怀抱,山间起了云雾。
姜佛桑的面容似乎也被这突起的山岚遮住了,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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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营地,牧民们已经开始埋锅造饭。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照例要向山神、向自然生长之神跪拜并奉上祭品,感谢神祇的馈赠,同时祈求六畜兴旺、家人平安。
祭拜活动是在“头领”也即领着他们转场的七修阿父的带领下进行的。营地的所有人,不管耆老还是孩童,皆要如此。
正如转场本身,这寻常的祭拜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庄重的仪式,仿佛人与天地和谐共处的奥秘就藏于其中。
他们是如此的虔诚,所求也如此简单,让人看着有种难以言说地触动。
营地后面就有一条细细的溪流经过,埋锅造饭之地设在溪边不远,因为近山的缘故,烟火气加上山岚,一时间“仙雾弥漫”。
“你们日常吃食皆是如此做来?”姜佛桑问。
莒娘道:“是啊!转场途中,累了饿了,就停下来煮一锅茶、吃点东西。若是困了,就在草地上打个盹儿,醒来再继续往前——”
“此处水草丰沛,你们既在此安了营,接下来几个月就不用再奔波了罢?”
“不好说,约摸还是要换的。水草虽丰,牛羊也多,大人公说不能贪心,若是都吃尽了,后辈子孙再去哪里放牧?”
朴实的语言,却说出了深刻的道理。
长期在一处放牧会令草场退化,牧草减少并变劣是必然的结果,那就意味着牲畜食物地缺乏。若是下面的土壤就此变得贫瘠甚或是沙化,就不止是食物匮乏了,还必将导致牲畜大量死亡,最终连族群繁衍都成问题。
所以他们到达北部以后,总能在曲曲折折不见边际的道路上看见成群成阵的牛羊。一代代的牧民已经如此行进了千百年,还将继续行进下去。
他们不仅是通过转场来找寻生机,也是通过转场来保护这里的山山水水,好让后世子孙能永续利用这片土地。
这是一种古老却深远的智慧,发人深省。
姜佛桑回过神,见牧民们已经开始手脚麻利地宰杀剥皮,有心帮忙,被莒娘拦了下来,“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他们俩便就只能袖手等吃了。
萧元度倒是心安理得的很,带着她沿溪边散了会儿步。
不一会儿,一股霸道的肉香顺风飘来,两人也没了散步的心思,原路折返回去。
夜幕彻底降临了,篝火燃了起来。
人太多,分作了几处,皆是围成一圈、席地而坐。正中铺了垫布,上面摆满了吃食,有风干的肉脯、牛羊奶制成的酪干,有炙鹿肉,有烤全羊,还有其它野味无数……肉香飘溢,酒气熏然,实实在在是场盛宴。
品着肴馔、饮着醇酿,耳听着牧民们欢快地歌唱,眼看着他们围着篝火手舞足蹈。凉凉的晚风拂过面庞,沉浸在这种淳厚且纯粹的热情里,再感受不到一丝夏日的暑意。
学牧民用手抓着吃肉,连古怪的茶汤也觉顺口了……姜佛桑鲜少这么开心过,眉眼都是弯的,双眸晶亮,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上几分。
“来,萧兄,我敬你!”七修与这个萧五郎相谈甚欢,眼下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萧元度的目光自姜女身上收回,端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仰脖一饮而尽。
“痛快!”
晚宴结束已经是戌初,行夜路多有风险,老头领非要留他二人住上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