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女君,”菖蒲急步入室,“二娘子要见你。”
“钟媄?”
姜佛桑与冯颢互视一眼。
隔日,烙着钟家徽印的马车到了东城门。
城门吏循例查看,结果发现马车内不仅有钟家女郎,还有……
“六公子!”城门吏连忙行礼。
萧元奚隐于鹤氅下的双手紧紧抓着膝头衣物,绷着脸道:“查过了,可有异?”
城门吏飞速扫了眼车厢,见并无第三人,忙道:“无异,无异。”
亲手将车门关阖,朝前方扬声:“放行!”
马车出了棘原,往东行了大半日,再取道往南,又行数日,停在了瀚水北岸。
驭者装扮的冯颢从车上跳下,拱手致谢。
马车里设了暗阁,钟媄在上面铺设了厚厚的毡毯,城门吏查看时她拥裘卧于其上,自然看不出,也不可能让她与萧元奚下车搜检。
虽顺利出了城,南北商道已断,无商队肯在此时南下,钟媄便以探视姑母为由亲送他至瀚水。
到了瀚水以后搭乘私船,至于怎么联络——过去几年间姜佛桑的织锦生意没少麻烦申屠竞,自有联络之法。
车内久无人声传出,冯颢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未走多远,车上又下来一女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冯颢!”
天很冷,江风很大。
尽管带着风帽,钟媄的鹅蛋脸还是被冷风吹得泛红。
她的眼眶也很红。
“你当真要去?”
冯颢沉默,颔首。
钟媄握了握拳,妍姿俏丽的面庞上有股豁出去的决然。
“我的心思巫雄时已说与你知晓,那时你拒绝我是以身贱为由。而今你已除籍,若我愿排除万难嫁予你,哪怕脱离钟家……你肯不肯,肯不肯留下?”
冯颢摇头:“二娘子垂青,冯颢愧不敢受。冯颢人微,也不值当二娘子如此。”
“我说你值你就值!”
寒风呼啸着从两人间卷过。
冯颢垂首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话再说明白些,就冲着她与萧元奚今次的相助之情。
“或许我的确在某一时刻侥幸入了二娘子的眼,但那更可能是因援手之恩而生的好感,二娘子心里未必就真是非我不可,只是你恰好需要那么一个人……好比有人不慎坠河,漂到她面前的一块浮木,她试图抓住,但其实换一块木板也是一样。二娘子偶尔想起时不妨回头看看,在你执着于不可能的人事时,不定也有人在苦苦追寻你的脚步。”
钟媄只从这段话里听到他的拒绝。
她终究是个女郎,再豁得出去,连着被拒脸面也过不去。
想找地缝钻,却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说服他留下。
“南地如今动荡不堪,听闻到处都在烧杀抢掠,官兵无还手之力,大族尽遭屠戮,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已经……你这样单枪匹马过去,未必救得了她,还可能搭进去自己的命。”
冯颢转头望了眼南方,低语:“所以我才要赶到她身边。”
钟媄怔住。
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去陪她,是这样吗?
钟媄后撤一步,神情似哭似笑。
仁厚、有担当,深情、不薄幸……她当初看上的不就是这样的冯颢么?
只是她自以为能抹去别人留在他心上的痕迹,让他的一腔情意改落在自己身上……
到底是她高看了自己,也低估了冯颢。
也好,至少证明她没看错人。
“好,你走罢。”
冯颢走了。
钟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的确不好受,却也还算平静,无怨亦无恨。
甚至真切希望他能顺利找到那个人。
他们也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第435章 如许誓言
萧元奚知道钟媄与冯颢有话要说,便未跟下去,而是在马车中静候,等钟媄回来才吩咐已经补位的驭者启程回棘原。
钟媄倚着车壁,满面惨淡,双眸无神。
萧元奚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表姊……”
钟媄应了一声,眼睛没看向他,有气无力道:“我这回拉上你,万一事发,只管往我身上推。”
“是我自愿的。”萧元奚停了停,道,“冯颢他……”
听到这两个字,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波翻浪涌起来,钟媄撇过头去,侧脸蹭了下肩头。
萧元奚讷讷又叫了声表姊,“你别哭——”
钟媄却仿佛被扎了一般,转过头瞪他:“谁哭了?”
眼皮都是红的,眼角还有未擦干的水迹。
萧元奚没吭声,只默默递过去一方帛帕。
钟媄僵了下,一把扯过,胡乱擦拭着。
嘴里犹在找补:“我才不是因为冯颢,我是、我是,还不是你阿父下的那个早婚令!”
终于找到发泄的由头,怒冲冲对萧元奚道:“家里恨不得立时便将我这盆水泼出去,要不了半年,我就要嫁给不知哪个又老又丑满院姬妾儿女成群的男人,还不许我哭了?”
萧元奚静静看着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实在想哭,那就哭罢。”
钟媄一噎。被他这样盯着,哪里还哭得出来。
脑中忽而回想起冯颢的话。
是了,因恩而生的好感;因为见惯了阿父的风流,所以寄希望遇见一个与阿父完全相反的人。
刚好前几年她开始被催婚,冯颢出现的正是时候,成了她死死想抓住的浮木。
而今这块浮木去救别人了,她可怎么办?
真听从家里安排随便嫁了,后半辈子当真是一点指望也没了……
“不一定就都是歪瓜裂枣——”
“好男人早被我烂名声吓跑了,谁还会娶我?”
钟媄悲从中来,眼泪越擦越多。
萧元奚置于膝头的手松了又紧,忽而伸出去,紧紧抓握住她的手。
“如、如果,我,我愿意娶呢?”
车厢内死一般的静寂。
钟媄眼睛本就大,这会儿睁得更大了。大大的眼睛圆睁着,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萧元奚已面红过耳,却没有回避她的视线。直视着她,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末了鼓足勇气问她:“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钟媄回过神,使劲把手甩开,瞪了他一眼:“我是你表姊!”
“表姊又如何,表妹又如何,你当初可以点头答应嫁给五兄,为何我就不行?”萧元奚的声音低落下去。
这些话已在他心口腹中翻滚了几年。
几年间,看她一门心思扑在别人身上,却只把自己当做那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表弟,萧元奚唯有躲在一角黯然神伤。
论文治武功,他样样比不上兄长们,也比不上冯颢。即便如今在木作一行小有声名,终究上不得台面,表姊看不上他也是应当。
若是冯颢愿意留下娶表姊,或许这些话他会永远藏着。
可冯颢走了。
表姊既没有想嫁之人,却又不得不嫁,那他也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倒不是趁人之危,而是不放心。
万一表姊真遇到那种姬妾成群不知珍惜的人……
“我不老,大概也不算丑,我也没有满院姬妾,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言辞郑重,如许誓言。
钟媄愣愣看着眼前人。
她有多久没好好打量过他了?
眼前的萧元奚的的确确算是个成年男子了,身量高挑,轮廓也多了几分硬朗,不过五官仍是清清秀秀,不似他的兄长那般锋锐凌厉、总给人带来压迫感,萧元奚永远不会给她那种感觉。
他在她面前,似乎从来都是温软的……
而且,腼腆如他,竟也能说出这番话。
更要命的是,她竟然听得心口砰砰乱跳?
是因为他答应以后不要姬妾……
胡思乱想着,喃喃回了句:“你不老,我老。”
萧元奚忙道:“你也只比我早生几个月,大了半岁还不到,哪里称得上老?即便大上十岁八岁,也不老。”
喜欢一个人的心,又岂会因为她比自己小或是大而有所增减呢。